#努力後的身心得到真正的安寧
大腸癌末的90歲阿公腫瘤移除術後,再次復發,並造成轉移。家屬放棄積極治療,改以居家安寧緩和治療,期待讓阿公可以善終。
初次接觸到阿公的時候,他已經臥床兩個月了。還認得人,也可以簡單交談幾句。特護很用心的在照顧,平常時還會用輪椅帶阿公出門溜達。只是在家以及在床上的時間還是居多。特護和家屬發現阿公的體力有越來越差。阿公希望可以再回去上班,家屬則希望阿公可以在家休養即可。
即使家屬與阿公的目標不一致,但共通點就是希望能夠阿公可以在家走路。其實走路的訓練非常艱辛,初期若是可以做到減少臥床,讓體力不至於退化太快,減少臥床併發症像是:皮膚壓傷、肌力衰退。接下來才有進一步接受站立訓練的可能。
因為特護有四個人在輪班,即使同一個老師指導,每個人的照顧與訓練方式都不太一樣。家屬間的意見也難以整合。有時特護訓練阿公,家屬又覺得太累太辛苦。
又過了兩三個月,家裡輔具一堆,起床任務卻是執行的二二六六。每去一次,我都覺得阿公狀況更差。阿公越來越嗜睡,白天拼命躺著睡、晚上拼命躺在床上吵,結果好不容易移除的鼻胃管結果又裝回去,而且肢體越來越僵硬,站起來變得越來越吃力,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支撐。本來可以簡單地溝通,後來只會發出啊啊的聲音。阿公的肚子跟手腳都腫起來,需要靠利尿劑才能排尿。血氧量低、血壓也常常高到140-160。家屬看到阿公狀況越來越差,也心急了。
也許有照顧過高齡癌末病人經驗的人,對於病患以上的變化,應該都很熟悉,而且認為是必經之途。應該要順其自然,別再讓阿公承受訓練的痛苦。
幾度,我內心也相當掙扎。阿公幾乎都是靠著我的支撐,勉強坐起、站起。站起過程中,也常發出驚恐的聲音。關節活動度、肌力耐力要維持,臥床的時間,一天不能超過一半:12小時。但坐起對一個虛弱的癌末老人來說,又是何其的辛苦。尤其大腸癌末腫瘤已造成肛門口上方潰爛,目前還需要頻繁的使用止痛藥物才得以舒緩。
經歷了兩三個月長時間的臥床,我每週去指導活動時間相較平日臥床時間,根本杯水車薪,可以說是毫無效果。
就在一次特護語重心長的告訴我,她不忍心看著家屬對於阿公承受臥病折磨感到失落無助。她特別安排了連續九天班,希望我們再一次的扭轉退化的頹勢。
「先拉長坐起時間吧!」我說。「開始先一天至少8小時,再慢慢加到12小時」。原來的站立也要確實的執行一天累計三小時。
「阿公有時白天睡得很沉,晚上已經睡不著了,白天再不讓他睡,那他睡眠太少,疼痛也不容易控制,會容易吵鬧」特護說。
「那他半夜睡不著時,躺在床上做什麼?」我問
「⋯⋯⋯⋯吵⋯鬧,有時吵著要下床⋯」特護說
「那就讓他下床坐著啊,累了再上床睡就好了」我建議。
就這樣,慢慢拉長坐起時間的阿公,身體從僵硬又變的柔軟起來,協助穿脫衣服、翻身、轉移位時,比較不容易因為疼痛而大叫。血氧濃度在不依賴氧氣的前提下,可以維持在98以上,意識狀況比較清楚,可以回答簡單的問題,咳嗽也較有力氣。一天特護也很開心的告訴我,阿公不吃利尿劑已經可以順利排尿累計1300cc,手腳水腫狀況改善許多,血壓也能維持在100-120間。
靠著特護與家屬的努力,非常嚴謹的執行起床計畫,阿公各項逐漸失控的指數,算是漸漸穩定下來。
但我卻很困惑。
如果我、我們不那麼積極,也許阿公時日不多,很快就可以解脫。家屬已放棄積極治療腫瘤,我們卻積極的避免他臥床,反而讓他拖延太久,這真的是對阿公來說最好的決定嗎?
密集訓練期過後,阿公總算是穩定下來,輕輕扶著可以自己站個十幾分鐘。我問阿公:
「阿公,你很喜歡站吼!」
阿公微笑點點頭!
「是不是站起來屁股(的腫瘤)不會壓到,比較舒服?」
阿公用力點點頭!
「是不是我陪你這樣站著,你的身體比較有力氣,你也比較不會痠痛?」
阿公微笑點點頭!
「那可以的話,我們站久一點,站不住的時候我扶你,你忍耐一下好不好」
阿公微笑點點頭!
有一次,特護告訴我,阿公迷迷糊糊半夢半醒時問他:「老師是不是今天會來?我要站給老師看!」家屬也希望我多點時間來陪阿公。似乎我代表的「訓練」角色,跟止痛藥物一樣,成了阿公的依賴。
我此時更加確定,坐站的訓練,對阿公來說不是折磨,而是可以減緩疼痛、並且減輕臥床併發症帶來的痛苦。
上一個月,阿公因為感染緊急住院了,家屬透過特護告知先暫停職能治療。三週後我向特護關心阿公狀況,得知阿公再也無力坐起,氧氣依賴,也必須使用更強的止痛藥物「類嗎啡」,這一次,大家做好心理準備,阿公大概是回不了家了⋯⋯
「醫生有特別交代不能坐起嗎?」我問
「醫生沒這樣說,但阿公也無法完全平躺,他會不舒服。現在身體整個硬邦邦,連替他翻身都不容易」特護敘述阿公目前的狀況。
「還是儘量讓阿公坐高坐起吧!」我建議。「還記得我們一開始在床上坐起的方法嗎?」
「記得啊~」特護有信心的回答
「那先坐起,看怎樣我們保持聯絡」我說
「好!」特護答應。
過了幾天,又收到家屬通知,希望我去協助指導一些被動關節活動。我到的時候,阿公已經開始一天坐起3個小時,本來靠氧氣都勉強維持96,現在又漸漸恢復到98-99。
今天去了第四次,阿公已經每天又坐起超過10小時,還嘗試靠床站起。原本住院後整天嗜睡,對外界毫無反應的阿公,站起時我在耳邊問他:
「阿公,你很喜歡站吼!」
阿公微笑點點頭!
「醫生說,我們這星期五可以出院了!」特護開心的告訴我好消息。
「我今天推輪椅帶阿公去逛地下街,買了星巴克上來」
「醫生說,我們真的很厲害!哈!」
可以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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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好家中高齡者,才是最划算的投資😊]
今天是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因諧音有長長久久之意,所以也象徵著敬老尊賢、祭祖的節日,但現在少子化加上高齡化的問題,物稀則貴,常看到有人願撒大把銀子在孩子身上,幾乎有求必應,卻對長輩的吃穿用度錙銖必較。
或許是生物本能會將資源投入在後代(烏鴉反哺其實是沒有科學根據的美麗誤會,是人類以此宣揚孝道精神),「老化的過程」一直被污名化為「走向無用的過程」,似乎將資源用在幼齡者是「投資」,用在高齡者就是「浪費」,殊不知根據健保署統計,過去五年65歲以上老人的醫療費用成長到一年就是2612億,佔整體的37.2%,估計五年內將破三千億!問題的根本不只在社會高齡化,更在於資源的分配問題,若能把更多的資源投入在「健康老化」、「預防失能」甚至在「逆轉失能」上,那一年省下的數以千億,才是一個家庭甚至國家報酬率最高的投資!!
分享我家高齡95歲的外婆,就是個「逆轉失能」的例子,自幾年前外公離開後,因憂鬱情緒的關係導致肌肉流失快速(足不出戶、食慾下降、嗜睡久躺),短短兩三年,從可以自行去菜市場買菜,到退化至不太能行走,出門都要坐輪椅。這一年當中,我用營養補充跟鼓勵活動的方式介入,家人們鼓勵她行走,祭出的法寶就是「曾孫們的邀請」😁。派給我家3歲的姊姊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扶著太姥姥到飯桌吃飯,老人家被曾孫主動要求服侍,自然龍心大悅,不忍拒絕😆,這樣循序漸進,再加上我女兒陪玩遊戲,動動腦跟小肌肉。
營養補充的部分,老年人的味覺跟胃腸功能的退化,導致食慾不佳及偏食嚴重(只吃重甜重鹹),牙齒的退化也造成能咀嚼的食物有限,多偏脂肪高的軟爛食物。熱量需求雖隨年齡減少,但蛋白質的比重卻應該增加,尤其是蛋白質仍然要吃到體重的1-1.5倍,所以增加高效價低脂的蛋白質攝取(雞蛋、豆腐、豆漿、無添加香料跟糖的蛋白粉)非常重要,大約三個月的時間,外婆從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狀態,到可以拿著我女兒有點份量的熊貓坐騎在家裡走來走去,精神跟氣色也好很多,聲音也宏亮了起來,肌力恢復讓能量的需求增加,外婆的食慾大有起色,可以把每餐都吃光光!看到她的進步,更覺得失能是可以逆轉的!💪💪💪
不過外婆很可愛,即使現在已可自行走到餐桌,還是會「裝弱一下」,讓我女兒去扶她,看到堅持要攙扶的小女跟樂在被曾孫女照顧的外婆,覺得真的是好可愛好溫馨的畫面啊😍
言教不如身教,教導我們的後代,用行動陪伴孝敬家中長輩,除了讓敬老尊賢的美德從小深植,減少未來社會問題,更能鼓勵家中長輩樂於復健或重返活躍的社交活動,減少失能造成的醫療支出,一兼二顧,讓國家進入良性循環,豈不樂哉?有高齡者在家中的人千萬好好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品德教育機會啊😘
#功能是可以逆齡的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孩子的教育從照顧老年者做起
#歡迎大家加入老年醫學的領域
高齡老人嗜睡 在 奶奶來了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近期瓊瑤的家庭事件上了新聞的版面,好像讓醫療勒索開始浮上檯面了,雖然會衝擊很多人的思想,但是不論事情好壞,被討論都是一件很棒的事。
大家怎麼看待插管這件事呢? 金孫好想要知道喔!!
#討論但不要吵架喔
#周末金孫再來跟大家討論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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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 別了!我生命中最摯愛的人
2016年3月4日鑫濤在高齡科已住了幾天,接著他轉到了腦神經內科,又換了病房,主治醫師是許立奇醫生。許醫生帶來了一個更壞的消息,他說,經過和腦神經內科主任的會診,斷定鑫濤腦中那一大片白色部份,並非腦水腫,而是中風後壞死的組織,面積大到有11×8×3公分。這些組織再也無法恢復了!許醫生說的時候,他的兒女又都不在場,沒有聽到。我以為沒有什麼再壞的消息可以讓我痛楚了,但是,我依舊為這個消息感到徹底的絕望。我知道,鑫濤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但是,他的兒女並不願意接受這事實!我看向鑫濤,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深深的凝視他。我低聲的、喃喃的說:「鑫濤,你為什麼不能說服你的兒女,為什麼把我弄到如此左右為難的地步?為什麼把你自己陷進這個僵局?你即使不在乎自己,也不心痛我嗎?」
當鑫濤的兒女趕到,許醫生說明病情,再度提議插鼻胃管,我請他和劉醫生談談,並且把會議紀錄給他看。他看了點點頭,不知是誰提議打白蛋白,於是,鑫濤的點滴架上,又增加了白蛋白。他的手臂上,針孔累累,左手打不進去,就換右手,換到兩隻手都瘀青了,就在腳踝處找血管,常常針頭在他皮膚裡探索找血管,而他,就一直呻吟著不停。那些針頭好像都插進我的皮膚裡,可能我比他更痛!三個兒女,就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著我,說:「如果插了鼻胃管,就不會讓爸爸吃這麼多苦,藥可以從鼻胃管裡灌進去!」我不能背叛鑫濤,我必須勇敢,我必須堅持!我說:「上次插了鼻胃管,靜脈注射也一直打到出院!何況,上次他是有希望好轉的,這次,他是根本沒有希望好轉的!你們再去問蔡佳芬醫生,她已經告訴我,就算沒有大中風,失智就是百分之百沒有希望的!三個醫生會診,都說 是一個無救的病,你們為什麼不依照你爸爸的指示去做呢?我知道你們愛你們的爸爸,我知道你們捨不得,可是,『孝順』兩個字裡,不是包括了『順』字嗎?讓他這樣離開,我會很痛很痛,可是,讓他加工活著,變成臥床老人,我會對他歉疚終身!請你們為他想想吧!」
他的三個兒女,對於我的話,完全聽不進去。平珩開始對我說:「病危!病危!他現在沒有病危!」聲音溫和,語氣裡已充滿威脅。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是那根筋不對,會把「昏迷不醒」改成「病危」?不知是誰說:「你讓爸爸餓死,你就沒有歉疚嗎?」我真想大喊:「去看看資料吧!去看看許多醫生寫的文章吧!病人不是因為沒有鼻胃管餓死的,是他所害的病帶走的!」可是,我沒說。因為,我知道,這是兩種愛的拔河。他們的愛,是只要爸爸活著,等待奇蹟降臨!我是深知沒有奇蹟,不忍把鑫濤陷進『生不如死』的絕境裡!這兩種愛,註定是平行線,註定無法交集!他們的愛沒錯,就是缺乏對醫學的知識!而我的愛,包涵了太多我對鑫濤的瞭解和壯士斷腕的痛!今天,我不幫他做主,沒人能幫他做主!我是他唯一的救星,他知道兒女不可靠,卻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的相信我!我不能背叛鑫濤,我不能不為他長遠著想,所有的箭射向我吧!我挺立在那兒,讓他們的眼光,把我碎屍萬段!
那晚,即使吃了抗憂鬱藥(蔡佳芬醫生開給我的,因為她覺得我快崩潰了),我也吃了安眠藥,依舊無法成眠,凌晨一點多,我還發了一封簡訊給平珩,我寫著:「你爸是個強人,充滿生命鬥志的人,他並不怕死,卻怕陷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為他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吧!真正愛他,請不要讓他陷進他最怕的境地!」這封信連回音都沒有。我躺在床上,心裡像打翻了一鍋熱油,什麼是「煎熬」,我現在才知道!這種煎熬,快要讓我死去了!我一直回想,從鑫濤失智,我要在他面前瞞住病情,強顏歡笑,每個日子對我都是煎熬,那些煎熬加起來,也沒現在多!那個無眠的長夜裡,我背誦著唐婉的「釵頭鳳」,想讓自己入睡: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這闕詞,簡直是我這兩年生活的寫照!我背著背著,背到天亮了,還在那兒難,難,難!
2016年3月5日(周六)晚間十一點多,平瑩忽然打電話給我,聲音非常輕快的嚷著說:「妳快打電話給侯文詠,我剛剛跟他一起吃飯,把爸的情況告訴他了,他說爸會恢復的!核磁共振片子顯示的,不像醫生說的那樣嚴重,你打了電話就明白了!」我一驚,這才想起平瑩每個周六都和一些社會名流吃飯打牌,我問:「侯文詠知道你爸是重度失智症患者嗎?知道這兩年來,你爸送急診的次數和每次的情形嗎?」平瑩笑著說:「那些來不及說!總之,你打給他就不會糾結插管的事了!」侯文詠,他曾是個麻醉科醫生,現在是皇冠的作家之一,也曾是我的「家庭醫生顧問」,碰到鑫濤有些疑難雜症時,我就會先打電話給他諮詢一下。可是,自從鑫濤失智,平家又認為不宜張揚,我就再也沒有和候文詠連繫過。
這時已是午夜,我仍然打了電話給侯文詠,對方在電話中說:「鼻胃管是很普通的東西,等到他病好了,一分鐘就可以拿掉的,你為什麼不插呢?」病好?恢復?怎樣病好?怎樣恢復?我想到劉醫生對我說的話:「如果這次插了鼻胃管,就終身拿不下來了!」我只好把鑫濤的現狀,大概的說了說,也把他的那封信,他的願望都說了。侯文詠依舊不以為然的說:「現在不插管,他註定是死,插了管還可以繼續治療,如果治療效果不好,妳再把鼻胃管拿掉不就好了?為什麼這麼固執呢?」掛斷電話後,我突然筋疲力盡,心灰意冷,混身冒冷汗,五臟六腑又絞痛起來,我覺得自己快要斷氣了!想到接下來,全世界的人,大概都會知道我不肯給鑫濤插管的事。我可以聽到,我成了大家酒餘飯後的談話資料:「你們知道那個瓊瑤嗎?當初搶人家丈夫,過了幾十年好日子,等到平鑫濤老了、失智了,她就不想照顧而要他去死!」我想到阮玲玉去世前留下的「人言可畏」四個字……
這時,我明白了!因為我是名人,因為我在五十幾年前,抵抗不了鑫濤的猛烈追求,我必須付出慘烈的代價!這已經不是鑫濤該不該插鼻胃管的問題,這是社會能不能放過我和鑫濤的問題!媒體有的很公正,有的很殘忍,有的很嗜血!我不是沒有經歷過各種毀滅性的侮辱!那時,有鑫濤站在我身後說:「要罵,就來罵我,是我主動,是我在追求她,她已經千方百計在逃避我!」現在,那個為我遮風擋雨的鑫濤,已經倒下。我如果堅持不插管,他的兒女會恨死我,整個社會也會批判我。何況,人,到底應不應該有「善終權」,在醫療界還有爭執!此時的我,忽然變得非常脆弱,和他的三個兒女為敵,我不願意!和整個社會為敵,我沒能力!我想,如果插管,最起碼,鑫濤的三個兒女會很高興吧!他們可以慢慢的等奇蹟了!他們或者不會再恨我了吧!至於鑫濤,他會不會欠了那三個孩子的債呢?他是不是「在劫難逃」呢?
欠了他們三個?我忽然想起,當鑫濤猛烈追求我的時候,居然對我說過一句話:「請你等我,我在三個孩子長大之前,不會離婚!」我回答說:「誰會等你?你就該回到你的家庭裡去,好好愛護你的孩子,不要來騷擾我,讓我過自己的日子!」他用堅定的語氣說:「不行!我會糾纏你一生一世,也會愛護我的兒女,直到平雲十五歲,能夠瞭解感情,瞭解我的苦衷時,我才能談離婚!」那年,平雲只有五歲!我說:「請你回你的家,千萬不要離婚,我有我的自由和人生,我們各自尊重!」結果,他真的糾纏我到我無路可逃,也真的在平雲十五歲那年才離婚。他離婚後,我正過著很自在的單身生活,隨他怎樣求婚,我就是不答應。他依舊打死不退,三年後,才終於娶到我!這漫長的16年,有很多椎心刺骨的故事,這兒也就不再贅述。
那夜,我又是一個無眠的長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思想零亂而雜沓,穿越在我們相遇後的五十幾年中。最後,我的思想集中了!我想,三個孩子立場一致,如此堅定,可見他們對鑫濤的愛有多麼強烈!我,是不是有權利剝奪孩子們對父親的愛呢?如果我執意不插管,會不會造成三個兒女心頭永遠的痛?易地而處,我是不是也想給父親一個機會?我動搖了!天亮時,我再發了簡訊給平珩,我寫著:「現在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愛有很多種,我相信你們也是愛爸爸,我含淚投降了!不過,你們三兄妹要在場,既然要插,越快越好!」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們陳家的人到齊,鑫濤的三個兒女也都來了。明知星期天主治醫生和住院醫生都不在,我卻很怕我會後悔,又不肯插了!依然決定立刻幫鑫濤插管。在找醫生插管前,我先到了鑫濤的床邊,在他床前坐下,我握住他的手,看著他闔攏的眼睛,明知道他是沒有意識的,明知道他聽不到,我卻當著他的三個兒女,對他說了一大篇話:
「鑫濤,今天我們決定要幫你插鼻胃管了!我知道,我答應過你,甚至在你面前發過誓,說我絕對會尊重你的選擇,絕對不會幫你做這樣的決定!但是,我食言了!因為你的三個兒女,沒辦法跟我站在同一陣線,對生命的看法,也和你我不一樣,你知道我常常很脆弱,一直是堅強的你,在支撐著那個脆弱的我!現在你沒有知覺,和我也斷電了!我聽不到你的聲音,感覺不到你的力量,我只能投降了!或者你的兒女們對你的愛太強大,會造成奇蹟也說不定!我累了,請你不要恨我,不要怪我,我承認我懦弱,無法堅持!如果你能聽到我,能夠原諒我,請你給我一點暗示,眨眨眼睛也好,緊握我的手也好!說一個字也好……」在我這篇話中,鑫濤一度睜開眼睛,嘴中的呻吟也加大了,我們的眼光彷彿對焦了,可是,立刻這點電流就不見了。他再度閉上眼睛,對我置之不理。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他不要這樣活著,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背叛了他!可是我無可奈何啊!我抱住他的頭,開始在他耳邊一連串的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說了起碼一百個對不起。
這時,琇瓊把面紙遞給我,我轉頭看她,說:「我沒哭!眼淚早已流乾了!在此時此刻,眼淚也太不值錢了!我現在要去找醫生幫他插管,我不放心護士的技術!我要去找一個讓他不痛就能插好的醫生!」我起身,淑玲、琇瓊陪著我,我真的找到了值班醫生,我請他幫鑫濤插管,告訴他上次插了四次才成功的事。他說:「失智的人會本能的反抗,所以要靠一點運氣才能成功!我盡力吧!」我雙手合十,對他拜了拜。於是,他帶著護士,準備了插管的器具,進入鑫濤的病房,而我,不忍看他插管的情形,我和淑玲到樓下賣場去走了一圈,我心裡各種情緒,已經糾結成一團亂麻。我腦中有無數的聲音在對我吶喊:「背叛!凶手!如果他成了臥床老人,就是妳害的!談什麼犧牲?談什麼至愛?妳只是一個懦夫!妳成了逃兵,在他最需要你的一刻,妳撤退了!」我腦中的聲音,像雷鳴般震痛了我的腦袋和我的心。
等到我和淑玲回到鑫濤的病房,鼻胃管已經插好了,醫生也離開了。鑫濤呻吟著,正試圖扯掉鼻子上的「異物」,哈達拉著他的手哄著。我看向鑫濤的三個兒女,他們個個臉上綻放著笑容。我走到床邊,低頭看鑫濤,忽然,我覺得我和鑫濤之間,那漫長的五十多年,始終有條繫得緊緊的線,讓我們分不開,也逃不掉,現在,這條線已經不見了!他不再愛我了,我,不是在他失智時失去他的,是在我背叛他時失去他的!我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愛,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五十幾年的相知相許,在此刻化為輕煙,不用等到他離開這世界,我已經失去了他!
我轉身離開了床邊,我對琇瓊說,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走出了那間病房,我向電梯的方向走去。心裡,在默默的、堅定的說著:「鑫濤,你的軀殼還在人間,你的魂魄不知在哪裡?我們都不相信前世今生,我也不想再和你相遇!這樣的相愛太慘烈!縱使有來生,我也不想重來一次!但是,我會為我的背叛付出代價!沒有你,我也心無所戀!所以,我先走一步!不知道榮總的頂樓是多少層?不知道我縱身一躍時,會不會像雪花?或者,不是雪花,而是血花!現在,我...『唯有一死酬知己,報答今生未了情』!」(待續)
瓊瑤
寫於可園
2017.04.30
鑫濤住院4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