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教室 ◎田煥均
「澎湖七一三事件」為白色恐怖時期牽連最廣的政治案件,亦被稱為「外省人版二二八」,許多山東流亡師生遭受刑求、栽贓而失去寶貴的生命
・朝會
威嚇的聲音自擴音器流了出來
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報告校長:我們還要逃亡嗎?)
逐漸浩大的水勢夾帶無數槍枝和刺刀
諸多冷酷而兇狠的瞪視
將我們驅趕至大操場上
高漲的鼓譟淹蓋至喉頭
一開口就被刺刀嗆到
比步槍高的同學一一被沖出行列
剃去頭髮,換上軍服
強迫被編入伍,匯流成泥濘不堪的土石流
乾淨溫厚的書本再見
平靜安穩的生活再見
・寫作課
你、你、還有你,全部出列
你們寫作的方法不對,内容也不正確
(相不相信沒有寫到我滿意,我會槍決你。)
你們為何要寫信抱怨?
誰教你們寫私函?是不是匪諜?
聽話。我教你們自白書正確的寫法
招供的格式和要點,無一缺漏才對
要認真學習羅織罪名
通通都給我學會栽贓,誣陷
指控敬愛的師長有罪(尤其是礙事的校長)
我就停止刑求,逼供你們的人生吐出污點
・實驗課
他們強制同學編入部隊做實驗
測試怎樣的軍事訓練可以使孩子忘記家鄉
如何持續灌輸步兵操點、戰鬥十三條
可以讓新的恐懼和疲累覆蓋往昔記憶
透過蹂躪改造學生的身心適合作戰
牢獄是他們的實驗室,將電線纏繞
反覆電擊不斷顫抖萎縮的年少身軀
直到眼睛都快著火,嘔出全新的謊言
(快說,你承不承認校長是匪諜?)
他們進行難以言喻的實驗
身體可以灌進多少水?靈魂可以被倒吊多久?
鞭打的數據停留在打斷三根扁擔
年輕的生命就會乖乖聽話
・游泳課
你們會游泳嗎?掙扎是游泳的一部份
(我再問一次,你知不知道誰是匪諜?)
跟我來,把衣服褪去,自尊也要,快!
躺到那邊怖滿藤壺的礁岩上
忍受陽光炙烈的咬齧
讓血味與痛覺教你忍不住哀嚎換氣
其餘嚥不下這口氣的人蒙住眼跟我上船
機槍是很好的教練,在它的注視下
你們一定可以很快掌握到訣竅
是的。套上麻布袋也是很好的訓練
一個個來,很快就把你們扔入大海
儘管掙扎,我要讓你們知道
想要自由吶喊,只會沉得更快
(2020菊島文學獎社會組現代詩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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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田煥均,1980年生。台大物理研究所畢。熱愛自助旅行、登山、創作,喜歡低調地活躍著,並時常感謝上天。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台中文學獎、桃園鍾肇政文學獎等,獲文化部資助前往蒙古國壯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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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林宇軒賞析
對於地方文學獎,林益彰曾經在論文〈拆/猜大武山文學獎的表現度〉中,針對屏東大武山文學獎的歷屆新詩得獎作品進行分析,共計有遊記、個人詠懷、經典思想、歷史、原住民、動植物六大主題。由此出發,或許可以視為地方文學獎中所謂「得獎體」或「文學獎體」在書寫主題上的大致分類,從而進一步探究「獎金獵人」現象的成因與運作過程。
獲獎無數的現代詩寫作者田煥均所寫之詩作〈流亡教室〉獲2020年菊島文學獎現代詩首獎,詩中以朝會、寫作課、實驗課、游泳課四部分所組成。在吳音寧2008年出版之詩集《危崖有花》中收錄相似詩名為〈漂流教室〉之詩,其針對台灣遭受各個颱風侵害抒情地創造空間與故事進行描寫;而雖然都是以「教室」為名承載議題,但田煥均的〈流亡教室〉所書寫的主題為白色恐怖時期之歷史事件,並且以組詩方式呈現,具有更多的敘事性質。
在第一組「朝會」中,田煥均代言了澎湖七一三事件中的流亡師生,從他們的位置發聲,寫下可能的感受與行為;第二組「寫作課」則以執政者的視角,全以具權威性、諷刺的口吻書寫;第三組「實驗課」終於抽離,以旁觀者的全知視角描摹;在第四組「游泳課」又回到執政者的視角,同樣以倒反修辭承載歷史的悲哀。四組詩均各自包含一組括弧:第一、三組內的括弧為置換視角的對話口白,反觀第二、四組的括弧在此與其他部分融為一體,沒有達到足夠的效果。
全詩諷刺意味濃厚,以一種具主導權的姿態與聲腔書寫。從歷史的角度觀察,〈流浪教室〉提醒了我們國家機器在政權之下已經/可能產生的問題,而「轉型正義」正是我們不得不著手處理的重要任務。從詩作中所探討的外在現象,我們可以再更深層地探究階級、性別、語言乃至於國族認同上,警醒自己如同教室中學習的學徒,對歷史與未來保持謙遜的態度;反觀,當某些政治人物刻意淡化傷痕,抑或以「失言」作為藉口時,「歷史」是一個多麼諷刺的名詞。
當我們提及白色恐怖受難者時,其實是將他們化約成同一種面貌的「模糊群像」,其中即包含了身份政治的議題。將此群體作為一種符號認知,透過其所表現出來(包括文學作品在內)的一切事物,皆向我們「宣知」該對象的主觀意圖;而放在文學獎中,無非就是為了脫穎而出。如果沒有了文學獎,這些詩人還會書寫這些主題嗎?或許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從田煥均〈流浪教室〉的書寫主題來觀察,關於歷史事件的文化再現,可以從「詩學」與「政治」兩大層面去分析。這種透過文學獎「展覽」的行為,是中介我群與他者的關係,而非日常生活的直接經驗:若要作為一首優秀的現代詩作品,該如何提升其文學性?作為增進文化價值的媒介,該如何不以觀光的角度形塑出「文化他者」,亦不過分地僭越代言?
在地方文學獎中,時常可以見到這種書寫目標明確、爬梳史料細緻的得獎作品。在書寫歷史的過程中,太過消費他者的作品不甚適合,而處理粗糙的代言也會讓人質疑。由此延伸來進行思辨:究竟,文學的意義為何?只是重新整理已知的史實嗎?代言是否會強化刻板印象或錯誤訊息?對於文學獎,朱宥勳在《作家生存攻略》中提及文學獎只是文學殿堂的新手村,而「寫作者應該盡快通過這個階段」。以上賞析以及問題,提供給身在台灣的寫作者——如果要走得長久,時刻反省寫作對於自身的意義,絕對是必須思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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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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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獎的不重要冷知識|
明明臺北不靠海,但是因為意象、敘事、譬喻,臺北文學獎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用了「海」,像是2020首獎、2019評審獎、2019優等獎。
——By 小編Y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文學獎 #地方文學獎 #田煥均 #流亡教室 #菊島文學獎 #澎湖七一三事件 #白色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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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抵達真實—— 讀馬永波《致永恆的答謝辭》 ◎邱伊辰
一、前言
詩人馬永波(1964-)生於黑龍江伊春市,其創作歷史可追溯至一九八六年,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計算機軟體專業後,始正式發表大量作品。其創作時序與「第三代詩人」群的崛起大抵雷同,然而,或因地緣故,並未受到大潮流、詩歌集團的美學影響,始終專注在自身的創作與翻譯工作中,因而發展出有別於整個中國詩壇主流聲音的詩歌語言。
中國詩壇在九零年代中期,新生代詩人們開始由抒情、朦朧轉向使用敘事性較強烈的詩歌語言。馬永波則在這個時間段,著重關注其客觀敘事的詩歌語言實驗,並提出「偽敘述」之詩歌觀點。在他九零年代創作的一批長詩作品如〈小慧〉、〈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夏日的軀體〉及〈致永恆的答謝辭〉等,皆可觀察到詩論在作品中的具體實踐。其中〈致永恆的答謝辭〉由八首子題詩所構建而成的百行組詩,語言複雜、縝密,卻是較少評論者著重討論的作品。故本文望藉此詩作為主要分析對象,舉證馬永波之詩歌觀點,並挖掘詩人作品裡的其他語言特質。
二、客觀化寫作
為回應九零年代中期所盛行之口語化、敘述的詩歌語言所帶來的「對真實的又一重遮蔽」,詩人認為人所能認識的極限僅是現實,因此單一向度、主觀的敘述,宛如「一頭被描述的大象」,「當你仔細地研究它時,它便消失,它就變成了它自身的一種描述。」。為使詩歌抵達真實,需超越個人主觀的、經驗的敘述,他提出客觀化寫作,並包含了「複調寫作」、「散點透視」及「偽敘述」三個重點技術。
複調寫作援引自巴赫金對於複調小說的定義:「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互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在複調寫作的理論基礎下,文本中的主體意識只是眾多意識的其中一個,各意識間的不相融合,使文本不再屬於一個具統一性的主觀視界。散點透視則是詩人觀看事物的方式,借鑿中國捲軸畫的視覺技術,視點是動態的,依循一定的規律做各種方向和線路的移動,最終一個畫面裡並存多種視點、多重透視的疊影。偽敘述的「偽」,可解作人為之意,以詩人語:「它重在揭露敘事過程的人為性與虛構性以及敘述的不可能性,它是自否的、自我設置障礙的、重在過程的敘述,它將對寫作本身的意識納入了寫作過程中。」藉由對詩歌結構的處理,攪動敘述的可信性,以虛構開啟真實。綜合以上三種技術,能夠看出詩人試圖透過在詩中或再現、或建構一個多重性的、眾聲喧嘩的敘述場域,以抵達真實。
三、文本細讀
〈致永恆的答謝辭〉組詩由八首子題詩合成,每首三節。觀察八首子題詩的敘述共性,會發現詩與詩之間的主體意識是有序地被取消,敘述者就像是一個不斷拉遠的鏡頭,在敘述上不斷遠離「主觀」的視角,從〈混亂的開場白〉以「我」來到一個非現實性的空間,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我」的迷失與混亂;〈在停頓與停頓之間〉裡具不確定的、仍在變動、形成為某物某觀念或某人的「陰影」;〈無人稱之物〉取消了「人」剩下一存在、一形象如幽靈態;〈隱蔽的詞〉中「你尋找隱蔽的詞」,敘述者拉遠至第二人稱的觀察視角;〈公開的獨白〉「作為一名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敘述的主體意識為第三人稱他者;〈此時此地〉中敘述對象轉為「此時此地」和在其中的「你」(永恆)的關係;〈在地圖上〉鏡頭從「此時此地」拉遠至一個更為廣闊的地理概念,觀察此一地理範圍內種種事物的發生;最後一首〈四季存貨〉是為一種綜覽的、鋪展開來的鏡頭語言,「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事物被並置,彷彿在一整體裡實際卻彼此分離,「我」、「陰影」所有的東西都此一空間之中,回扣到第一首詩〈混亂的開場白〉裡的非現實性的空間。
子題詩中以不同角度切入對主體的敘述所產生之多重的觀察視角,詩作以引語形式呈現的詩句,如〈混亂的開場白〉第三節:「“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四季存貨〉第二節:「”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引語所形成與主體意識不同之具對詰意味的他者觀點,皆是詩人複調寫作的技術實踐。
子題詩在內容上皆是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敘述主體意識在空間裡的狀態,詩人以詩語言黏合,透過相似的語言使用方式,連結每一首子題詩裡存在的空間,架構出具有統一性的、廣泛的詩性空間。詩人如何藉由語言的統合性,使得此一空間能夠貫穿整首組詩,筆者整理出詩人所架構之詩性空間,具有以下幾點語言特徵:「時間空間化」、「否定的語言方式」及「實象與虛象交融」:
1. 時間空間化
詩人在架構此詩性空間時,將實景與空間化後的時間並置,形成一非現實性的空間,如〈混亂的開場白〉「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詩中所形構出的空間是一街區,而街區的狀態被詩人附加上「時間」的屬性,且這裡的時間會因空間裡的變動而變動,「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日子」;〈在停頓與停頓之間〉「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隱蔽的詞〉「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後兩首詩,詩人以視覺性的實像為時間定位出其空間性。將時間空間化後,詩性空間便不再受到常識性的線性時間所影響,時而快速流動、時而停滯,甚至取消了時間。
2. 否定的語言方式
詩人擅以否定的、取消屬性的語言邏輯,營造出現象的非現實感,將形而上的思想,形塑在兩個常識裡相互違背的狀態中,如〈無人稱之物〉「無人寫下這些字句,他卻一直存在/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取消了「人」而形象所引發的現象則一直存在;〈隱蔽的詞〉「隱蔽的詞」、「羊角中消失的雨」、「蒸發的詞組」、「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詩中「你」所尋找的事物,全部被詩人附加上否定存在的屬性。詩人否定的語言方式是對於存在有無的哲學辯證,兩首詩可互相對照,〈無人稱之物〉以現象去驗證不在場的存在;〈隱蔽的詞〉「你」的主動尋找,使不存在之事物有其存在。
3. 實象和虛象的交融
若將詩中的所敘述的畫面分為實象與虛象兩種,詩人的虛象所使用的意象時常是實象的延伸、發展,〈無人稱之物〉「那裡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從想像情境中的實象「燭台」,主體動態的移動後轉至心象世界的「燭火」,以視覺語言貫穿從情境空間到心靈空間的移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雨」本身即蘊含著具有終點的意義,而詩詩人以否定的語法,創造出一個違反物理現象的實象,雨被定義在一持續運動朝向終點而尚未的狀態,詩人又以「生與死之間」之虛像補充說明此一空間的屬性,以雲霧態去詮釋雨的形象;〈四季存貨〉「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無數向度的點/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抽象概念的「點」藉由宇宙與蘋果此一對互為指涉的意象,在讀者的視覺上構築出一實象的滾動的蘋果,沿滾動的軌跡回到的原點是虛象的,詩人透過這樣的寫作技法,使詞語具有一種運動感,讀者視線隨著敘述的流動在虛與實之間游離。
四、小結
馬永波在《返回無名》一文中曾如此描述書寫的經驗:
「你覺得有什麼就要降臨,你微微警覺,感覺自己如容器正在慢慢倒空。你等待著,耐心而機警,像雪地上的猛獸一樣寧靜。在這樣的時刻,你的自我似乎已經在消融,變得遲滯而被動。對,就是這種『被動』,使你聽命於比你的自我更大的存在,使你傾聽和凝神。你傾聽的就是語言。」
對詩人而言詩歌的書寫是超越個人經驗的,接近神秘學的精神狀態。組詩〈致永恆的答謝辭〉是詩人較為晦澀的作品,本文試以語言的藝術表現分析其在客觀化寫作的框架底下如何架構其詩性空間。空間是非現實性的,而空間中所訴說的事物諸如「生活」、「集體的孤獨」卻是現實性的。詩人曾言其詩歌是為了抵達真實,而此真實往往與現實仍隔著一層遮蔽、有時甚至是相反的,唯有在詩歌世界,詩人得以誠實地以想像、以虛構更靠近真實。
五、參考文獻
(一)書籍
1. 馬永波:《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台北:唐山出版社,1999)
2. 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
書店,1988)
(二)期刊論文
1. 馬永波:〈客觀化寫作-複調、散點透視、偽敘述〉,(《當代文壇》2010卷
第2期,2010年3月,頁96-99)
2. 馬永波:〈返回無名〉,(《文藝評論》2005卷第5期,2005年,頁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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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附錄原詩
致永恆的答謝辭 馬永波
混亂的開場白
我來到這裏。我曾在何處
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
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
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
和牆壁之間,上個季節的存貨黯淡下去
石灰變硬。逃不脫此時此地
實體掙扎著變成影子。在這裏
一場雪和草完全一樣,不依賴名字存在
金雨從最高的雲端落下,依次經過鳥巢
大腿,甘草,它可曾帶來新的消息
或者依舊陳腐地用鯨魚之路比喻大海
同一事物經過不同的門,到達同一凹型庭院
有多少扇門,便存在多少次
我既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我在何方
“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
菱形的彩窗,光線很久都不移動
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
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鏡子
吐著沈悶的青色圓圈。是否還需要拖延
辯解,抓住經過的東西,再造一片幻景
我總在另一個地方:我永遠到達不了現在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一只錶在夢中鳴叫,放射光芒
尚無形式的東西,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停下來,發現了什麼。一些零星之物在聚集
將體重均勻分布在一個正在形成的觀念上
陰影降落,緊張的大腿,鬆開的大腿
在開合之間暗藏了變化與玄機
令人暈眩的知識像一枚旋轉的蘋果
多麽可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一隻鳥在霧中開始鳴叫,彷彿被一根
不連續的線懸掛,追隨那只蘋果
正向反向地旋轉。在兩次停頓之間
拉長的音節取消了名字
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
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
如何像人一樣生活,猶疑的陰影
在未說出的東西之間隱藏了悲哀
個人的,集體的孤獨。去成為別人
去搜集靈魂,安置在十字地獄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
乾燥的土地上,鐵絲網,平臺
綠色的槍矛柵欄,慢慢整理一個人的容貌
無人稱之物
那裏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
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
拿起又放下一個脫離了門扇的球形把手
無人緩慢地上樓,察看腐爛的葉子和絲綢
無人下降得比水更低,低於黑夜
無人寫下這些字句,它卻一直存在
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
空氣中揮發的形象,留下沒有反義詞的符號
像無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各行其事
只是不能攀得比頂峰更高,因為虛無
就藏在雲煙和星群之間。不可能用時間中的軀體
抗拒時間帶來的一切。狹窄的房屋中
更狹小的臥室,膨脹成一個客廳
冷卻下來,被許多貼近的眼睛觀察
在每一個放大的瞬間發現了自身
有如夢中的文字,在看清之前混成一團
黎明的書頁一片空白。被換掉的血液
改變另一個生活。永恆緩慢地進入世界
先是在夢中,後是在血管裏的廢墟中
啟示早已寫下,只是無人能在夢中讀出準確的發音
寫下“生活”,並在上面停留死亡那麼長的時間
隱蔽的詞
你尋找隱蔽的詞,海的影子,圓柱
陰影下睡覺的狗,大氣腐爛的嘴唇
你尋找羊角中消失的雨,一個蒸發的詞組
裏面有樹林,河流,失蹤的十字城堡
臥室裏骯髒的盔甲,粗糙的黑色酒器
你尋找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他閃爍的目光
從黑暗邊緣出現,像藍色的流蘇
命運的一個實驗品,從他的表情
推測命運在你身上實現的程度
但是否可靠,將你帶到一個隱秘的領域:
玫瑰的多重眼瞼,或者公共汽車
拋下一個正在收縮的廣場,排泄出
琉璃粉末,燃燒的手套,各種尺寸的扳手和票據
在那裏你將一個人長久地散步
等待長腳蚊滑過水面,帶來拯救之血
一個隱蔽的詞,像喉結在海上升起
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
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
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
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
透明的籠子,取消了身份,權勢和利潤
將僅僅是重複的變化,凝結在單純的眼瞼
公開的獨白
作為一個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
已提前進入不朽者的行列,高聲提醒上帝
這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的謊言需要論證
他來自多岩石的地區,美與恐懼培育他
謙卑的品行,對不可言說之事保持沈默
他保持了玫瑰和暮色,保持了塵土在他手中
現在是讓塵土發光的時辰了
天鵝潔白的羽毛遮蔽流水,在秋天降臨之前
來不及數清它們。他不曾到過那裏
但同樣經歷了精神奇異的恐懼和豐富
凝視整個世界在一枚酸蘋果上出現
這觸摸過美的瘋子徹夜不眠,把道路扛在肩上
用所有黑暗日子的酒杯敲打肋骨,不需要
莊園、城堡和夫人,他在水中的茅庵酬謝知己
現在他的目光轉向過去,像一隻佬松鼠
拼命轉動著轆轤,卻汲不出清水
在傾斜的午後松林,在陽光陰影的地毯
向高處積雪的山峰舉步,吟嘯
為沮喪找到優美的形式,但並不會
因此贏得死亡的憐惜
在他的沈默中,你們的聲音如此響亮
他有理由不想念任何人,包括人類
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是一座牢房,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
但你已在其中。海水高過了窗口和電線
在燈柱上雕塑不斷瓦解的波浪
鳥和草籽隨波逐流。此時此地是你自我的形式
透過電腦屏幕不斷成形又不斷改變
沙丘,水銀,火焰,反光,那一切沒有本質之物
一面永遠醒著的鏡子窺視你,也讓你失眠
生存,是在所有光滑表面複製自己
再讓黃昏從反方向一一擦去
暫時恢復真實的面夢。面收縮成一點
在放大鏡下顯示出性別:不可避免的此時此地
我們分明切除了命運冗餘的關節
但網格的每一次細分都留下完整的整體
此時此地,一片無法清理的建築工地
將荒涼向未來的城市擴散。燈壓住的藍圖
石頭,帆布,墜落中分裂得更細小的砂粒
一天的昏暈平均分配給許多明暗不同的玻璃窗。
街道擺脫每個房間,從陽臺上跌成一汪積水
白色的巨輪在水面升起又落下,浪花噴濺在
麻木的臉上,那清冷冷的“生活”
你在每一時刻存在,又被每一時刻取消
在地圖上
已經是十一月,事態仍沒有明顯的變化
北部多封的地區仍是白色在統治
寂靜抹平了所有的峰頂,在地圖上
相似性來源於縮小的差異。更大範圍的散步
囊括了所有未竟之物,半圓形的塔樓,虛線
重複的色塊,標誌,衰草和箭頭
目的是讓人迷失。也許一支箭終於射穿了雲霧
鉛筆,放大鏡,時隱時現的手。波浪消失在
破碎路基的盡頭。事物依然無法真實起來
瓶子,防波堤,活動房屋,越來越多的人工之物
散佈在石頭,湖水和空虛之間
在玻璃窗上描下遠物的輪廓,取消透視的距離
被忽略的細節在另一時刻,衍化成
午睡,不同的區域,相鄰的燈光
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間唯一真實的人性
一個人死去,為了讓生者重新聯繫再一起
他們擁抱,哭泣,盡釋前嫌
彼此糾正或補充死者生前的故事
在遊戲中可以互換的棋子,向對方投射
淡淡的陰影,辨識著公正的界限
大量的泡沫混淆了海洋陸地的邊緣
漂移的飛機場。未來沒有著陸之處
五種顏色窮盡了氣候,歷史和變化
在放大鏡模糊的玻璃下面
四季存貨
⋯⋯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
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
像財富在記憶中閃耀。無用的劍,暗淡的鏡頭
泥濘,地圖,鉛筆,硬幣上的花紋,方頭瓶子
一個既無希望也無恐懼的動物,零散的句子
“男孩要是不比女孩強,那就比撒謊還糟”
或者“一個色塊浸到另一個之中,
卻使後者得到了強調“
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
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
響亮的音節漂浮在臺階上,像剛撕下的海報
“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
越數越少的,在反射中增多,從鏡中
浮上來。我卻始終沒有加倍。陰影支撐著
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有無數向度的點
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
所有的東西聚集到一條街上。兩個方向的街
薄如錫紙有無數個方向的行人
綠色無花果中的蝮蛇,悄悄轉動的百葉窗
暗示後來的動作將吻合光線的變化
而與愛情無關。門廊斑駁的色彩
枯萎的藤蔓⋯⋯為什麼總是這樣結束
以致無法讓周圍的事物成為你的一部分
無法變得真實,因為時間,灰塵,遺忘
1996.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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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論林燿德長詩〈軍火商韓鮑〉 ◎陳顥仁
一、前言
林燿德生於1962年,雖然年僅三十四歲就與世長辭,但對台灣文壇留下的影響卻是不容忽視。長詩〈軍火商韓鮑〉(註1)被視為是林燿德的自傳詩,全詩共60節,長達數百行,以法國詩人尚·尼可拉·阿爾居爾·韓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的生平作為敘事長詩的基底,並以此寄託自己與創作、與文學,甚至文學際遇的關係。而本篇論文將著重在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長詩中所展現的詩語言狀態,及詩人如何操縱實象與虛象,創造出詩語言的特殊質地。
日前,讀到顧城詩作〈美〉(註2):
我所渴望的美,
是永恆與生命;
誰知它們竟水火不容。
永恆的美,奇光異彩,
卻無感無情;
生命的美,千變萬化,
卻終為灰燼。
筆者以為,這幾乎可以說是創作者所必然遇到的矛盾,而林燿德也不例外。於筆者而言,林燿德的形象可以說是「一個永遠的眺望者:踩在灰燼裡,陷得很深,眼睛裡都是遠方。」詳細將於本篇論文分節敘述。
二、踩在灰燼裡:林燿德的實象書寫
首先,將從林燿德對於實象的書寫策略開始,筆者將再細分為兩項:語言的陌生途徑,及語言的表現形式。
(一)語言的陌生途徑:性的、殘忍的、暴力的
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詩中,可以明顯地將主題分為:宗教、性、文學等,而如新批評理論所說,詩人借用一種「陌生化」的途徑使語言產生詩意,而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中,即是藉由性的、殘忍的、暴力的畫面和文字,來使讀者產生一種陌生感,如同第4節(註3):
「4
十八歲,他吸毒,蟄存在整個
巴黎最骯髒的角落,自瀆
,在自己飽實的陽具上
吐口水,苛薄地唾棄那些
被稱為詩人而活在中古時期
的騙徒們。他在迷濛的意識裏
想像革命與屠殺的風景,
發現自己即將供應這個都市
一部賣淫者的憲法。」
林燿德將詩人韓波加入巴黎公社之時的社會狀況,以及想像韓波當時不為社會所見容,甚至也不齒與社會為伍的狀態,大量描寫進入詩中。包括毒品、自瀆、陽具、騙徒、革命、屠殺、賣淫等等。林燿德替一個實際的年代重新造景,是為了凸顯林燿德想表現的性的、殘忍的、暴力的美學觀點,而這樣的視角及畫面也就形塑了林燿德詩中的實象氛圍。進一步,這樣的實象也就成為林燿德敘事詩中的詩語言質感來源。
(二)語言的表現形式:並置的、鋪排的
林燿德經常將許多意象並置在一起,在沒有連接詞、主詞受詞的情況下,以單個意象的狀態,同時呈現給讀者。在這樣並置的狀況下,讀者會自行在閱讀過程中,重新將所有支離破碎的細節建構起來,但同時,這也是一種沒有留給讀者呼吸、喘息空間的書寫方式,讀者必須連貫地、毫無停頓地接收所有的實象。這也跟林燿德所選用的意象主題:性、殘忍、暴力產生呼應,成為完整的一個意象組織。如第31節(註4):
「31
韓鮑曾經目睹
生長六對翅膀的大天使
飛越黑色的夜空
韓鮑曾經目睹
兩個酋長都使用他所販賣的槍枝
將彼此的腦漿轟出腦殼
韓鮑曾經目睹
一個更年期的慈祥修女
以歪斜的姿態被姦殺在荒野之中
韓鮑曾經目睹
自己在自己的夢境裏
將背後的翅膀一對一對撕裂下來」
林燿德藉由鋪排「韓鮑曾經目睹」這一句型,將幾個畫面重新並置,儘管這幾個畫面可能沒有直接關聯,但藉著相似的句型,也做到了使讀者同時接收而無障礙的狀況。而在這幾個句子之間,也能見到黑色夜空、槍殺、姦殺、撕裂翅膀等等的意象,就像是不間斷地呈現給讀者,所有不舒服的、不適的場景畫面,而且這些畫面是一個一個接踵而來,進而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一種壓迫的力量。
而筆者所謂「踩在灰燼裡」,正是在描述林燿德在詩中相當重視顧城所謂短暫的、將化為灰燼的生命之美,藉由一個個體,去感受這個世界,不排斥裡頭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憤恨、所有的不舒服。
三、陷得很深:林燿德的虛象變形
在這個章節,將探討林燿德又是如何處理詩中的虛象,並以兩個方向進行:「緊的語言狀態」,以及「洛夫式的單句折疊變形」。
(一)緊的語言狀態
林燿德在〈軍火商韓鮑〉一詩中,也常用典故。如第6節(註5):
「6
母音E是霧靄與天幕
交綏後的純潔色澤。
凋萎了白之後的白
純潔被火藥炸碎之後剩下空茫。」
若以平常的詩語言觀之,「母音E」一詞可能因其「母音」、「聲音」或是聲響「E」的特性,產生一自由闡釋的多義,但當讀者進入韓波的文本,韓波在其代表作〈母音〉中,曾明確表示──A是黑色、E是白色、I是紅色、O是藍色、U則是綠色。縱觀〈軍火商韓鮑〉一詩,其他以「母音」借代的句子,就可直接看出,這裡的「母音E」確是實指顏色「白色」。
如此一來,「母音E」便失去了一個詞語生動的變化性,因為它有一個實際的典故,因此這些詩中的名詞便受到了綑綁,對比於鬆的、可以多重解讀的一個原本面貌,林燿德所使用的虛象,便進入的光譜中緊的、限定的那一端。名詞與其象徵物有了沉重的牽連──非此不可,讀者沒有其他的詮釋空間。這樣的虛象策略限制了讀者的閱讀空間,但也固定住讀者的視野,讓讀者直接接受林燿德腦中的意念。
(二)洛夫式的單句折疊變形
在翁文嫻教授的〈在古典之旁辯解現代詩的「變形」問題〉(註6)中提到:「『折疊』是力求句子詩質稠密,不令之平與滑,最佳狀態有尺幅千里的效果,雖然不一定能如是,但總見到不斷經營的苦心。……最具代表性的詩人是洛夫,他的《石室之死亡》系列,凌空劈出了中國現代語言這一面折曲的風景,此詩據稱已超過三十萬字評論。」
翁文嫻教授將「變形」一概念分為四類:單句內的扭曲折疊、句與句之間的夢幻連接、將內心衝突擴展為系句畫面、不斷分裂的語言。而單句內的扭曲折疊即是筆者認為林燿德與洛夫所共享的變形特質,也就是「不同詞性被擠壓相處的句法」(註7),且見林燿德〈軍火商韓鮑〉中的第22節(註8):
「22
。魏蘭沒有回答
他瘖啞成一堵牆
牆縫間睜開無數眼瞳
憂傷瞠視
韓鮑髮絲狂舞」
即令人想到洛夫《石室之死亡》第一首「任一條黑色之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同樣都是一堵牆,洛夫的是石壁,在被注視之時鑿出血槽;而林燿德的則是瘖啞的牆,在牆縫間還睜開無數眼瞳。
牆本身無法言語,而瘖啞本身也非一個動詞,牆縫間更不是一個可以睜開眼睛的主體,如此這些不合理的、不同詞性被擠壓在一起,產生出一個超現實的畫面,這就是林燿德一個重要的處理虛象的模式。
回到一開始談到的,林燿德提供的一個「緊的語言狀態」,加上「洛夫式的變形」,即可從虛象的策略中,清晰見到林燿德對於詩語言的控制,其絲毫不放任、要求掌控全部畫面的性格,這也就是筆者為何稱之為在灰燼裡「陷得很深。」
四、眼睛都是遠方:林燿德的嚮往
除卻實象和虛象的運用策略之外,筆者認為,在林燿德疼痛的、不適的、控制的文字質感之外,還有一種遙遙指引著這些意象的方向的,林燿德嚮往的遠方。可見第14節(註9)、第20節(註10):
「14
當我 離開的時候:
世界將 會變成什麼
除了 這疲累的城市
無所不在 ,蹲踞
新人類的 古代幻覺,」
「20
我的棕髮沾附精蟲黏溼
的渦流。我已經
無法尋獲 古代」
林燿德也有疲倦的時候、離開的時候,但在第14節,儘管有許多缺席、許多未完成,但有一個不曾離開、無所不在的「新人類的古代幻覺」;在第20節中,儘管真實的身體依舊在精蟲的黏濕裡,處在一個生命的困頓裡,但這樣的困頓,其實是面向一個無法尋獲的「古代」。
由此可以見到,林燿德所給出來的所有性的、殘忍的、暴力的實象,其實都是「當代」,都有一個隱藏的「古代」與之相對,那裡有所有的平靜、那裡有所有的平安。
翁文嫻教授在討論顧城的論文(註11)中也提到,「(顧城)是用現象來表達心內感知的美,那些美萌生於象,亦只能回到現象界中尋訪,這是一大片無邊涯之境,非個人區區意識所可主宰、變形、指示就可以及至的。」,對筆者而言,相對於顧城所發展出來的「無我」詩學,林燿德似乎就是在這個光譜的另外一端,借翁文嫻教授之語,即是「藉由個人意識主宰、變形、指示」其詩歌文字,所開展出來,具有強烈林燿德自我色彩的詩學道路。
於是筆者說,林燿德眼睛都是遠方。因為林燿德的眼裡有這一個遠方,因此才竭盡所能的扭曲現在、折疊當代,所有的變形都是一種對遠方的思念,儘管這個遠方可能曾經出現過,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到來。
五、結語
在〈軍火商韓鮑〉的註(註12)裡頭寫道:
「註:
法國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特(R. Barthes1915-1980)在
《寫作的零度》一書中指出:現代詩始於韓鮑而非波
特萊爾。這種看法至少在本世紀已成為詩史的共識。」
由此可見,林燿德對於自己的詩作,以及自身所處的位置,的確是以一個現代詩的繼承者、甚至是開創者自居。
而在詩的最後,第59節(註13)與第60節(註14)提到,「睜開眼睛/幽光在軍火商的意識中折射」、「漶散的瞳睛,這迷惘的漩渦/多麼類似一個/誕生的星系」,對於上一章提到的當代的終結,在林燿德的詩的末尾,卻給出了一個意象:死亡之後才誕生的星系。這可能是在詩人韓波過世之後才日益壯大的現代詩潮流,也可能是林燿德詩的一個祕密指向。而林燿德在當代作為一個以技術見聞的詩人,其結構、敘事技巧、主題內容等等的開創性,著實替當代華文文學開啟了一個新的篇章,而在本篇論文中所探討的,林燿德的詩語言則呈現出了一個相對於普遍性、相對於客觀現象的個人主觀特質,這樣的詩語言將林燿德的詩密度提高到一個險峻的高峰,但也將他限制在一個固定的位置,難以左右上下、朝四方開展。
正如林燿德詩所言,雪永遠不增高、也永遠不融解。
註1:林燿德,《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臺北:文鶴出版,1996),頁67-138。
註2:顧城著,張寶云、林婉瑜編,《回家:顧城精選詩集》(台北:木馬出版,2016),頁27。
註3:同註1,頁74-75。
註4:同註1,頁110-111。
註5:同註1,頁76
註6:翁文嫻,〈在古典之旁辯解現代詩之「變形」問題〉,《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頁52-77。
註7:翁文嫻,〈「變形詩學」在漢語現代化過程中的驗證〉,《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頁11-40。
註8:同註1,頁99。
註9:同註1,頁90。
註10:同註1,頁96。
註11:翁文嫻,〈「賦」體美學探討之二──顧城詩「呈現」界域的存在深度〉,《間距詩學》,(台北:開學文化,2020),頁288-315。
註12:同註1,頁138。
註13:同註1,頁135。
註14:同註1,頁136。
參考書目
專書與期刊:
陳芳明,《台灣新文學史》,(台北:聯經出版,2011)
林燿德,《鋼鐵蝴蝶》,(台北:聯合文學,2006)
顧城著,張寶云、林婉瑜編,《回家:顧城精選詩集》(台北:木馬出版,2016)
林燿德,《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臺北:文鶴出版,1996)
翁文嫻,《變形詩學》,(北京:北京大學,2013)
翁文嫻,《間距詩學》,(台北:開學文化,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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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游佳真
圖片來源:游佳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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