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室外體感溫度都來到 47、48 度熱浪的痛苦季節,還是看電影跟看書最透心涼,最進入手的這些書寶寶們似乎也都走一個消暑色系的路線,單單視覺上就已覺得心曠神怡,目前看來七、八、九月的書市都相當精彩,之後也會有更多喜歡的、期待的、千呼萬喚的作品問世,時間到了再與大家分享,先來看看這個月照例根本不可能讀完的書單。
首先當然為超前佈署的七月選書,七月無疑為 Sally Rooney《 #正常人》的月份,原著小說與改編影集先後推出,互補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影集乍看主要著眼於康諾與梅黎安的戀情,若有似無觸碰著顯而易見卻難以形容的階級、虛無與親密關係中的權力關係,這些在小說中佔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刻劃年輕人在人群中探索自我的成長過程,在看似尋常的正常與不正常之間來回擺盪,以簡練而細膩的筆觸勾勒出我們這一代彼此攙扶著面對情感、面對關係、面對自我、面對孤獨的恐懼與成長,《正常人》迷人之處在於,其不只是一部侷限於愛情的正常愛情故事。乍看不過是生活的《正常人》,卻在當代不乏辭彙定義的各種關係中,寫出了一種更加熱情、親密的「深度」關係,也讓讀者清楚感受到人物在時光中愈加成長與複雜。徜若每個世代都需要一個膾炙人口的愛情故事,可以說繼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後,不曾有一本青春戀愛小說掀起全球文壇如此熱烈回響。
其次是由衷推薦的吉田修一《 #橫道世之介》與《 #續橫道世之介》,一部寫 1987 年,18 歲的他揹著行囊,風塵僕僕地來到東京;拎起相機,蹬上列車開往下一站。這段初始與結束的旅程,連他都不知道「成長」是什麼,他平凡無比,渾身破綻百出,卻在無意間尋找到了未來的雛形,無意間催促著周圍的人邁向成長的路途。續集寫 1993 年,24 歲的他大學畢業後從東京市郊搬到了池袋北口。這是世之介在東京住下來的第六個年頭,正要開始為他的未來大顯身手,然而,他卻遇到了平成泡沫經濟崩壞。接連被 52 間公司拒絕,成天以柏青哥為生活手段,打工兼差勉強糊口,連他曾經形影不離的底片相機,都被他收在壁櫥裡束之高閣,這是世之介最壞的一年,也是最好的一年。
上月底還推出了加拿大女作家 Miriam Toews 兩本令人相當感興趣的小說,《 #沒有聲音的女人們》是以真實事件為骨幹,自 2005 至 2009 年間,多達上百名少女及婦女遭到當地人以為的妖魔鬼怪強暴,受害者的說法多被斥為是女性的淫蕩幻想,人們稱其為「玻利維亞鬼魂強暴案」。長期以來,莫洛奇納社區內的女性白天醒來便會頭暈,全身瘀傷,她們向長老求助,卻被斥責思想「放蕩」,她們身體的疼痛是惡魔懲罰的例證,直到一名犯人落網,真相才水落石出,原來社區內的八名男性經常趁深夜對一百多名女性下藥施暴。當所有男人為了保釋犯人出獄,聚集到城市去的時候,有八名婦女在穀倉閣樓召開祕密會議,為了保護自己和和孩子不再受到傷害,女人們必須趕在男人回家以前,決定她們未來的去向。作者出人意料的敘事手法下,翻轉成一部如火山爆發般緊迫,同時充滿一個個女性獨立情緒及機智的現代文學傑作,出版後隔年,被起訴的加害者們各自遭到判處長達 25 年的徒刑。
另一本《 #親愛的小小憂愁》多年來長銷不墜,以憂鬱症為題材,叩問生命的各種疑問。愛芙達和尤蘭莉是一對姊妹,表面上愛芙達過著令人稱羨的生活,她是舉世聞名的鋼琴演奏家,迷人、富有,而且有著幸福的婚姻,相對地,尤蘭莉的生活一團糟,她離婚又破產,兩個跟不同男人生的小孩正值青春期,姊妹從小在信奉門諾教派的保守家庭中長大,形影不離,然而兩人的關係卻因為姊姊不斷嘗試想要結束自己生命而吃盡苦頭。作者在自己的父親和姊姊相繼輕生離世後,帶著思念和疑問寫下了這本書,字裡行間的愛溢於言表,倘若活著是為了創造意義,那麼每當小小的憂愁襲來,別忘了還有親愛的生命。
本月特別想讀的書,還有 Richard Roper 的《 #如何不孤獨死去》,一部令人非常暖心,又帶著濃厚尾韻的浪漫小說,四十出頭歲的安德魯個性敏感且盡責,服務於一個政府的公共衛生單位,專門負責處理孤單死去的民眾的後事,大多是已死去數個月的老人,不僅成天面對著孤單跨過生命終點的人們,他自己也是個孤獨的人,在他看似平庸、平靜的生活中,懷抱著一個秘密:在他五年前到職的那一天,他不小心騙了他的主管和同事說,他已婚,育有兩個孩子,有個幸福快樂的家庭。從此,一方面他帶著恐懼、壓力和罪惡感延續著這個謊言,另一方面,卻默默地在這些謊言當中得到了某種安慰,好像自己並不真的那麼孤單,而這所有的一切,他試圖帶著潛伏的隱憂安靜沉默地度過的平凡生活,卻隨著新同事佩姬的到職而掀起了巨大的風暴,逼得他開始認真思索生命的意義,面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接下來幾位大作家的作品可看性仍相當高,前日配合贈書活動的馬奎斯《 #枯枝敗葉》是他第一部小說,也是首次以魔幻之鎮「馬康多」為背景的作品,故事藉由老上校祖孫三代的內心獨白,娓娓道出主角如何在極度的孤獨中度過此生,不僅形塑出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的人物原型,更為馬奎斯與他的百年孤寂揭開了序幕。 赫拉巴爾《 #雪花蓮的慶典》與《過於喧囂的孤獨》同樣為其鼎盛時期的作品,以克爾斯當地的風土人情為背景,自己化身為書中作家,透過日記形式寫成的 21 篇短篇小說集,小器的餐廳老闆、美麗優雅的夫人、萬年影痴、活在昔日榮光的自負畫家、喜好囤積舊貨的怪人、一心想擺脫專橫妻子的膽小丈夫、頭戴白色禮帽的神祕客、為一頭被射殺野豬的歸屬而爭執不下的兩個狩獵協會等,典型赫拉巴爾式的誇張人物形象,加上鮮明的鄉村場景,搭配口語化的對白和方言俚語,寫出一篇篇令人難以置信或捧腹大笑的幽默人性故事,來反應他對生命的熱愛。
繼四月的《紅髮女子》後,緊接在後的是帕慕克《 #新人生》,關於一本書,關於讀書的人們,關於東西文化碰撞的星火。他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大學生,為了尋找書中許諾的美好世界,拋棄一切搭上公路巴士,開始追尋之旅。他愛上了深受那本書啟發的嘉娜,以為他們將前往同一個新世界,公車上總播放美國電影,窗外一座座巨大的廣告看板迎面而來,上面滿是來自西方世界的商品。他見到讀了同一本書卻無比平靜的青年,也見到慘絕人寰的車禍、謀殺、死亡。不知不覺間,他成了一個「殺手」,但他所要追殺的究竟是什麼?他們所期待的天使,是否其實有著截然不同的面孔?慢慢的,他對於那本書帶來的啟發,以及他的新人生也更加茫然。再者,終於盼到個人特別鍾愛的作家 Doris Lessing 小說《第五個孩子》續集《 #班無處安放》,那個一出生就讓整個家族四分五裂的小怪物,班,長大成年了。進入存在無數隱形怪物的社會,一路上不乏善良、願意幫助班的人,而那些人多半同樣無家可歸,有著坎坷的童年,但更多的是想騙他、利用他,甚至將其視為研究對象的人。萊辛以精煉簡潔的文字,透過班成年後遭遇的人事,赤裸描繪出人性,之中有光輝有溫暖,亦有殘酷而近乎失去人道的運作規則,帶領讀者反思高度文明社會裡,科學發展的箝制,與人類尚未跟進的內在視野。
麥田書癮 PLUS 系列推出一本 1987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俄裔美國詩人 Joseph Brodsky 經典散文集《 #小於一》,收錄了他評論詩歌、詩學,以及卓越的散文作品,談文學、談歷史也談政治,可視為對歷史和當今時代的深刻沉思,同時更是一部私人回憶錄。以及,《背離親緣》作者 Andrew Solomon 在經歷長年憂鬱症之後寫出《 #正午惡魔:憂鬱症的全面圖像》這本憂鬱症專書,憂鬱症是最受誤解、汙名化最嚴重的精神疾病,同時也是最難以定義的疾病,此書的價值,不僅在於作者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統合社會心理及精神藥學的理解,力求全面、精確地描述這種疾病的本質及樣貌;在於作者以一貫的坦率戳破種種失靈的想法、無益的治療、挾憂鬱症以自利的企圖,以及人類自我欺騙的傾向;在於作者以文學家的敏銳和同情,透過生動的比𣈥刻畫難以表述的罹病境況及無從穿透的孤獨感;更在於作者從自身及無數受訪者的苦難中,挖掘出受苦的意義及救贖,讓我們看到這種疾病的悲劇性及其帶來的美麗洞察,也讓我們 —— 不論是病患、治療者還是陪伴者,都還能懷抱希望。
華文作家等到楊富閔的《 #賀新郎:楊富閔自選集》,選錄 17 篇作品,打破文類規約,故事自由串流,除了是作者文學生涯的縮時攝影,也是十年以來的心靈截圖。全書一氣呵成,充滿作者對於文體追求、形式摸索,乃至內容生產的繁雜思考,而文學創作的基本單位──語言文字,則是選集收錄的美學準則。香港作家謝曉虹首部長篇小說《 #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寫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學教授,陷入與人偶炙熱的婚外情,生而為人,我們都有無法說出口的欲求、傷痛與祕密,而在這世界上,有沒有一處地方,有沒有一個人,或哪怕是另外一個物種,願意不批判地、無私地、寬容地接納我們所有的一切?作者以文字凝結成獨特的視野與感官,既鏤刻在你眼前,又輕觸在你皮膚上,既帶點奇幻與夢境,卻又緊密扣合如細針般扎,既密又痛的香港現況。陳栢青的《 #尖叫連線》也相當期待,台灣爆發大規模傳染疾病「HLV」,從感染到死亡,最多只有三天時間。為了一卷詛咒錄影帶,絕教高校裡的一群過氣恐怖片演員要合力用恐怖片救台灣。但事實是,高中才是真正的地獄,在這個人吃人的小型社會,人際關係比任何詛咒都恐怖。這是一部獻給曾經真切恐懼著的童年與青少年,獻給所有黑色的夜晚的小說,挪用俗濫的恐怖片元素,操弄與嘲笑各種定律與規則,是致敬,是後設,是恐怖片的教戰講義,更是寫給恐怖片的情書,一如那些伴我們長大的恐怖片,越 B 級越有愛,愛看又要遮掩,遮了眼又忍不住要把手指打開一道縫隙。
最後還有林榮三散文獎得主林佳樺的首本散文集《 #當時小明月》,「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故鄉一直是寫作者追逐的光點,回到自身,找到根源,並更理解自己的故事。林佳樺生長於宜蘭,四歲時因父親患病,家中三姊弟,只有排行第二的她離開原生家庭,被送往宜蘭三星大洲村的外公外婆家。分離的焦慮、恐慌,懷著似乎被父母遺棄的忐忑,埋下成長的不安;四十歲再度回頭,用書寫擁抱內心自卑與匱乏的小孩。蔡詩萍新書《 #與世界一起散步:小日子小堅持》是疫病年代對日常最溫暖的回望,重新凝視生命中最不可取代的愛,在 2020 這特別的一年慢下腳步,捫心自問,我們把上班當成日常,把工作視為當然,平日給自己,周末給長輩,陪孩子嬉戲卻總認為長大這件事還早。我們望著時間表分秒必爭,相信時間就是金錢。當時間軟癱以後呢?當很多視之為必然的不變,都改變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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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謠搖滾之父——現在,他當然多了一個新的頭銜,諾貝爾文學獎得主Bob Dylan, 生涯寫了將近400首詞。
驚人的數量,直接體現在份量上,由大塊文化出版的中譯本,分為七冊,拿在手裡,就像磚頭一樣重(這不是誇飾)。
在一月號《文訊》雜誌寫了一篇書評,貼在這裡。
〈用藍調和詩歌唱醒了一個時代—10首歌讀巴布.狄倫歌詩集〉
《巴布.狄倫歌詩集》並不是一本書的名字,它的英文書名《Bob Dylan, The Lyrics: 1961—2012》簡單向讀者交代了幾個關鍵字:巴布.狄倫、歌詞選集,以及它所跨越的年份。
《巴布.狄倫歌詩集》也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套叢書的集合,繁中譯本將它劃分為七冊,每一冊在線性的時間序列中相連(這意味大歷史之河),並以不同的創作時期為分野(這代表個人的轉型與探索)。是的,想料理狄倫學(Dylanology)這門繁複的、處處鑄下謎語的學科,非得這麼大費周章不可,尤其在狄倫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
世人熟知的狄倫印象,是民謠歌手,是搖滾巨星,「作家」狄倫大抵只出過兩本書:1960年代摹仿垮世代風格,晦澀難解的小說《狼蛛》,以及發表於千禧年之初備受讚譽的回憶錄《搖滾記》。狄倫所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憑藉的仍是他的歌詞,或者說,歌詞中藏孕的詩意與想像力。
這套書集結了將近400首詞作,時間跨度從1961年狄倫發行首張專輯之前,延伸至2012年的晚近作品《暴風雨》。台灣的出版社邀集了詩人、學者與音樂人共同翻譯,期盼這七冊書能成為華人世界狄倫歌詞的最佳譯本。
要在短短數千字的規格內評論橫跨半世紀的歌詞,原先就不可能(另一個衍生問題是:我是要評論狄倫的詞本身呢?還是譯者的譯筆?),此外,在紙上「閱讀」歌詞也有其不適切性(倘若你是個從未聽過狄倫歌曲的讀者)。
比較實際的作法,是我拉出一條動線,它類似時間的廊道,有清晰的軌跡,讓人見證那個當初從明尼蘇達搭便車到紐約闖蕩的小伙子,如何穿透各種思潮的迴聲,遊走於不同的文化圈子,最終形塑出20世紀一面輝煌的心靈景觀。
這條廊道同時也收納了「時代的聲音」,即狄倫透過他自己的作品,替身處的各個時代拓印出的集體奮鬥、思索乃至於陷落。漫漫的時光中,新的聲光覆蓋上舊的,他的洞見和寓言,都在音樂休止處沖積成一片豐美的文字綠洲。
我精選了十首歌,它們是我理解狄倫的索引,也具備導讀的功能。
⚡️ 你是我繼續上路的原因(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1963)
文學中有所謂的「行路文學」文類,音樂裡也有「行路歌謠」,以孕育狄倫的美國來說,行路歌謠可溯及山歌、草根民謠與源自南方各州的庶民音樂。〈別再多想,沒事了〉(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是歌者將踏上一條漫長孤寂的道路前(that long, lonesome road),和有緣無份的心上人別離的時刻,給自己的一次精神喊話:即使我在路的暗處,前方困頓難行,別多想,一切都會沒事的。
這首歌收錄於狄倫第二張專輯《自由不羈的巴布.狄倫》(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那時,狄倫剛抵達紐約的藝文漩渦格林威治村,與長他幾歲的女友談著戀愛,〈別再多想,沒事了〉洋溢出的樂觀,是他彼時的心境寫照。
⚡️ 如果上帝在我們這一邊(With God On Our Side, 1964)
美國總統就職宣誓的典禮上,新任總統手按《聖經》,隨著首席大法官宣讀誓詞,最後一句便是:「我祈求上帝的保佑。」(So help me God)美國以基督教立國,宗教與道德是維護社會秩序的兩大支柱,而宗教與道德,向來是狄倫詞作中探討的主題。
〈上帝在我們這一邊〉(With God On Our Side)收錄於狄倫生涯最富政治意識的一張專輯《時代正在改變》(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時值民權運動方興未艾的燃點,狄倫在詞句間來回替換上帝的位置,有時祂與敵人(西班牙人、德國納粹)站在一起,有時又回到我們這一邊。
年紀輕輕的狄倫,世故老成地向人探問:什麼是正義?以上帝之名,是否惡也可以為善?
⚡️ 每個人都在做愛,就在荒蕪街(Desolation Row, 1965)
1960年代中期,狄倫「封印」了抗議歌手的形象,他戴上墨鏡,揹起電吉他,舞台上鋒芒畢露,轉型成一名搖滾歌手。《六十一號公路重遊》(Highway 61 Revisited)便是狄倫替吉他「接上電」(go electric)的產物,專輯中塞滿咆哮呼嘯的歌曲,唯獨收尾曲《荒蕪街》(Desolation Row)延續出道時的民謠語彙。我以為,這是狄倫刻意採用的編曲手法,如此,才能把那條街的故事說得完整,講得清楚。
《荒蕪街》長十一分鐘,比制式的三分鐘流行歌更有容量收納一長串的人物和奇想: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和奧菲麗亞,《聖經》裡的諾亞與撒馬利亞人,扮成羅賓漢的愛因斯坦,他們交相行走於荒蕪街,在那裡活了又死,死了又活。歌詞中有一句「我必須重新排列那些臉,再一一取上別的名號」(I had to rearrange their faces, and give them all another name)。
那條幽幽的荒蕪街,兩側貼滿浮浪者的臉。
⚡️ 星星不會墜落,去找點樂子(Goin' To Acapulco, 1967)
狄倫化身搖滾巨星的那幾年,有一支五人樂隊陪著他世界巡演,那支樂隊來自加拿大,當時名為The Hawks。1966年,狄倫騎摩托車時遭遇了一場車禍,逼使他暫離公眾視野,退回烏茲塔克的屋舍隱居、療養。
狄倫於是召來The Hawks(他們即將更名為The Band),陪他在地下室閉關寫歌,眾人洋洋灑灑Jam了一百多首,灌錄為傳說中的《地下室錄音帶》(The Basement Tapes),〈去阿卡普爾科〉(Goin' To Acapulco)是這段沉潛時期的產物。
阿卡普爾科是墨西哥的一座港市,以夜生活聞名。海港會引來水手,有水手上岸處就有妓女戶。「地下室」階段的狄倫不再文以載道(以現時的說法是:放下偶包),他在〈去阿卡普爾科〉換上一副輕鬆姿態,「她喜歡去巨大的地方,安頓在那裡等我靠近」(she likes to go to big places, and just set there waiting’ for me to come),明眼人都讀得出來,狄倫在暗示什麼。
⚡️ 愛只不過是個髒字(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 1968)
狄倫初抵格林威治村,便與當時的民謠皇后(Queen Of Folk)瓊.拜亞相遇,1963年,兩人在金恩博士發起的「向華盛頓進軍」遊行中,一同上台演出,那是歷史性的一天—就在同一場遊行,金恩博士發表了震古鑠今的「我有一個夢」演說。
狄倫與拜亞的感情一如60年代的時局,起起伏伏。最早拜亞是狄倫的樂壇先進,很快地,狄倫的巨大名聲就淹沒了拜亞。1968年,拜亞錄製了一張全是狄倫作品的翻唱專輯《任何一個今日》(Any Day Now),包含一首狄倫本人未曾詮釋過的原創曲〈愛只不過是個髒字〉(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
「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愛只不過是個髒字」(there was nothing more absurd than that: love is just a four-letter word),錄音室裡,拜亞船過水無痕似地輕聲唱著。時至今日,狄倫從未在任何場合演唱過這首歌。
⚡️ 我自靈魂深處為你而寫(Tangled Up In Blue, 1975)
〈鬱結衷腸〉(Tangled Up In Blue)公認是整個70年代狄倫最好的一張專輯《血路斑斑》(Blood On The Tracks)的開場曲,也是狄倫做為一名「不可靠的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集大成之作。歌裡,時間的概念消解了,昨日、今日、未來都幻化成一個浮想。
地域的限制也被打破,東岸、西岸、北方的林地、南方之城、布魯克林的蒙塔格街,美國各地處處是歌者搜索舊情人的所在。在那既被濃縮又無限拉長的時空中,狄倫安插了各種可能性,他在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之間轉換自如,也在「說的」與「唱的」之間自由擺盪(其實,你要說這是一首饒舌歌也沒有問題)。
「夜晚的咖啡館樂聲迴盪,革命在空中飄揚」(there was music in the cafés at night, and revolution in the air),狄倫如此形容地下室的同黨們。越戰結束的年代,他們藏身在那裡發出抒情的噪音。
⚡️ 魔鬼或上主,你得服事某個人(Gotta Serve Somebody, 1979)
狄倫是猶太人(另一位頗具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詩人歌手李歐納.柯恩同樣是猶太人),70年代晚期他受洗為基督徒,個人創作跟著宗教信仰而變動,帶來所謂的「宗教三部曲」,1979年的《慢行列車駛過來》(Slow Train Coming)正是第一部,專輯封面清楚出現了十字架。
雖然信的是神,狄倫比誰都知道他的歌是唱給世俗大眾聽的,他在〈你得服事某個人〉(Gotta Serve Somebody)創造了一種眾生平等(或者,眾生同樣精神匱乏)的世界觀,無論名醫或董事長、街頭太保或高官巡警、喝威士忌的或啃麵包的、打地舖的或睡彈簧床的,每個人都得服事某個人,向他告解,赦免自己的罪。
諸多人物角色中,包括用毒的性成癮搖滾樂手、叫Bobby的或叫Zimmy的,狄倫毫不避諱將自己置入這首歌的情節座標內,反正上主會保佑他的,他沒在怕。
⚡️ 活在政治掛帥的世界(Political World, 1989)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坦克車駛入天安門,冷戰告終,蘇聯即將解體。種種價值瓦解而待重新建立,狄倫彷彿大夢初醒似的,回到他擅長的政治歌曲領域,〈政治掛帥的世界〉(Political World)依他自己的說法是:「這幾乎像是〈上帝在我們這一邊〉的更新版本。」
狄倫用激烈的、帶著攻擊性的言語,拆解那政治掛帥的世界:愛沒有生存的空間、智慧被關進監獄裡、慈悲被除名流放、勇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這樣不留情面把現實端到世人眼前,要人好好逼視它,那股憤怒與憂心,直追出道時寫下的〈戰爭大師〉(Masters Of War)。
如今,時間又過了三十年,這世界變本加厲的,只剩政治。
⚡️ 人群很瘋狂,時代很奇怪(Things Have Changed, 2000)
〈今非昔比〉(Things Have Changed)是狄倫替電影《天才接班人》(Wonder Boys)譜寫的主題曲,電影主角是一名遇上寫作瓶頸的小說家(多麼熟悉的遭遇啊)。狄倫先到剪接室看了毛片,替歌曲準備寫作材料,後來完成的成品中,歌詞不無對電影的指射(譬如,他明白提到了好萊塢),由此我們可以理解,身為一個商業市場上的創作者,狄倫很清楚知道自己服務的對象是誰。
〈今非昔比〉發表於1997年的《遺忘的時光》(Time Out Of Mind)與2001年的《愛與盜竊》("Love And Theft")之間,正值世紀的交界,狄倫在歌中編織了一幅世紀末的圖像:「世界將會爆炸,如果聖經正確無誤。」「我站在絞刑台,隨時等待地獄大門洞開。」
整首歌的核心是這四句話:「人群很瘋狂,時代很奇怪。我曾經介意,然而今非昔比。」(People are crazy and times are strange. I used to care, but things have changed.)律動的韻腳中,狄倫冷眼旁觀著,他已經是過來人了,不會隨意掉入興奮的陷阱。
⚡️ 褪色的歌謠,沉入深藍的海底(Tempest, 2012)
2011年,狄倫在眾人千呼萬喚下首度來台演出,隔年,他發行生涯第三十五張錄音室專輯《暴風雨》(Tempest)。往後幾年,狄倫接續帶來另外三張專輯,卻都以翻唱曲目為主,因此存有一個可能性:《暴風雨》不無可能,會是狄倫最後一張以原創曲目為主的作品。
專輯同名曲〈暴風雨〉是一首長篇敘事詩,狄倫扮演一個老練的說書人,娓娓講述鐵達尼號沉船的故事(無獨有偶,《荒蕪街》也曾提到鐵達尼),狄倫在史實中融入他擅長的超現實意象:注滿淚水的酒吧、張開大門的宇宙、夢中下沉的船身。
「大船乘著海浪向前,航向一個預言中的黃金年代。」其實,狄倫自己也是一艘大船,一艘破冰的大船,打破了民謠與搖滾的疆界,粉碎通俗歌謠和嚴肅文學的界線。他用文字構築出一座座迷宮,文體自成一個江湖。
曾有人問他:「你的歌都關於什麼呢?」狄倫給了一個很狄倫式的回答:「哦!我的歌啊,有些關於四分鐘,有些關於五分鐘,還有一些,無論你相信與否,關於十一或十二分鐘。」
是啊,別忘了,狄倫文字的質地再好,負載的思想再精純,那畢竟是歌詞,與歌曲一體雙生。放在紙上閱讀,只得其一半,想完全潛入那條時間光廊,被狄倫的「聲音」醍醐灌頂,你仍得用聽的。
(註:文內歌詞中譯,取自馬世芳、陳黎、張芬齡、葉覓覓、崔舜華、蔡琳森、曾珍珍、余三奇、楊嘉的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