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新強:在耶魯討論香港和中美問題
耶魯跟中國有非常長久的淵源。中國第一位留美學生容閎,就是在1854年從耶魯畢業的。後來他倡議清廷創辦幼童留美計劃,栽培了不少對近代中國有重大貢獻的人才,包括「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著名外交官唐紹儀,以及香港首位華人行政局議員周壽臣等。
一班耶魯畢業生更早在1901年成立了Yale-China (雅禮協會),在中國進行教育和傳教工作。協會的主要基地在湖南長沙,在當地設立了雅禮中學,至今仍是全國最佳中學之一,每年耶魯仍派多名新畢業生去教英文。耶魯亦在當地創辦了華中地區最優秀的湘雅醫院和醫學院。
1949年大陸解放,Yale-China被逼撤至香港。後來協會捐款協助錢穆成立今年慶祝成立70周年的新亞書院。我有一個姐姐是新亞校友,她非常推崇錢穆的國學修養,但說很難聽得懂他的無錫口音。
到了1979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Yale-China馬上重回長沙,重拾社會服務工作。 除慈善工作,耶魯亦盛產美國駐華大使,包括老布殊、洛德(Winston Lord)、雷德(Clark "Sandy" Randt)和駱家輝等。
在美國本土政界,耶魯舊生更人才濟濟。耶魯曾教育過5位總統(僅次哈佛),和無數政客、高官和大法官。耶魯舊生更創立了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的二戰時前身美國戰略情報處(OSS)。
美政壇耶魯骷髏會影響力最大
不少人誤會「共濟會」(Freemasonry)和「光明會」(Illuminati)等所謂秘密組織在美國政壇有極大影響力。但事實是Freemasonry只是一批中產階級的玩意,一點影響力都沒有,Illuminati更早已煙消雲散。毫無疑問,美國最有影響力的秘密組織是耶魯的「骷髏會」(Skull and Bones),會員包括布殊家族三代、美國前總統塔夫脫(William Taft)、《時代雜誌》創辦人盧斯(Henry Luce)、美國前國務卿克里(John Kerry),以及黑石老闆蘇世民(Stephen Schwarzman)等。
上周五我榮幸被邀請到耶魯法律學院作一場以現今香港狀况和中美貿易關係為題的講座,由Yale-China、法律和管理學院共同贊助。中午前已到達紐黑文市(New Haven),先拜訪Yale-China的行政總裁David Youtz。他和太太曾在香港居住超過10年,跟香港有深厚感情,對現今動亂非常痛心,他太太表示相信香港人本性善良,必能和平理性地處理問題,希望早日恢復安寧。David認為很可惜香港政府未有在6月初,在情况仍未嚴重惡化前,盡快作出適當妥協,或可避免災難性騷亂。我當然同意,但解釋港府未必有他想像中那麼大的自由度。
今年耶魯中國留學生不跌反升
我詢問緊張的中美關係對Yale-China的工作有何影響?他回答在過去一年,交流確遇上較多困難,不止中國學生較難拿到美國簽證,連去中國教學的簽證也被拖延。但耶魯校長沙洛維(Peter Salovey)仍公開表示歡迎全球優秀學者,絕不會受到狹獈的民粹和種族主義所影響。據聞今年來自中國的留學生不跌反升,跟其他院校的情况截然不同。
環境學院的宣博士生客氣招待我去充滿傳統的Mory's午餐,他表示對留在美國的興趣不大,已安排家人先回上海。除H-1B簽證不易拿,特朗普的反環保政策亦減少就業機會,亦令他對美國灰心,反而中國愈來愈看重環保,有更多發展機會。
講座開始前被殿堂級憲法及政治教授Bruce Ackerman邀請到辦公室聊天,他頗熟悉香港情况,對我的觀點感興趣。我認為如要徹底平息香港的動亂,必須有一個政府和人民都接受的政治解決方案,但因為一國兩制的三大漏洞,似乎很難在短期內找到答案。
我未必同意,但非常高興教授竟然比我樂觀,反駁我的三大憂慮都有解決方法。第一是2047年的期限實在太短,擔心中央不會願意「續約」。但教授表示數年前曾在北大講學,已曾跟國內學者討論此問題,而他認為基於台灣考慮,中央必須保持香港成功落實一國兩制,以此為示範作用。我希望他的觀點仍正確,但事到如今,香港真的仍可作為一個對台灣起正面作用的示範?
專家解釋憲法留白屬常態
第二,基本法模糊答應普選,但既無留下路線圖,更無時間表,令到現今處於「修憲」困境。教授為當年基本法起草委員會作辯護,指出不少國家的憲法都有留下類似空白,只定下一些principles(原則),細節就留給後人按實際情况來決定。我當然尊重憲法專家的解釋,可能真的不應過度怪責當年的起草委員會。但即使如此,似乎仍無助解決今天香港面對如何落實普選的「憲法」危機。我唯一建議仍是或許先嘗試落實較少爭議性的立法會普選,看看效果,才着手處理更辣手的特首普選議題。
第三,香港華洋混雜,基本法在投票權上,更保留19世紀不平等條約的陰影,包括容許外籍人士投票,但又歧視外傭,剝削她們的居留和投票權。教授指出"social citizenship"和"nationality citizenship"的區別,不用過度拘泥,更指出英國人在西班牙居住滿15年,也擁有投票權,但承認是因英國仍屬歐盟才容許。我不反對寬容的投票權,但也要平等,40萬的外傭也應該有投票權,香港示威者願意接受嗎?他們似乎鼓吹極端本土主義,意思是否只許擁有單一香港護照人士投票?如剔除40萬外傭、20萬駐外人員(expats),約100萬擁有加、澳、美和英等國籍的香港人,和340萬曾經或現在擁有BNO的香港人(護照過期不等如放棄國籍),剩下來的只有約240萬的正式香港人。但其中約150萬其實是在內地出生的,即是真正土生土長,而完全沒有任何其他國籍的,可能人數不到100萬!
講座本只預計由下午4時至5時半,但結果3小時才結束演講部分,然後徇眾要求,再留下來兩小時,跟有興趣的學生繼續討論,因已到晚餐時間,所以我決定請大家吃New Haven最有名的"Brick Oven Pizza"。
課室只可容納70人,座無虛席,有些人更需要站立。約六成為不同學系的中國學生,包括兩位來自港大的交換生,美國學生約兩成,亦有一些來自新加坡、韓國等各地學生,其餘的就是關注中國的教授和行政人員。
我先敍述修例風波的起因和事情的發展經過,重點指出政府缺乏危機感,竟輕視百萬人上街的嚴重性,加上拖泥帶水,毫無前瞻性的反應,結果導致如今無法收拾的殘局。繼而解述香港的先天畸形基因,至今仍無法矯正。從前歌舞昇平,大家有點錯覺認為香港跟紐約和倫敦的分別不大,但那有另外一個主要都市活在borrowed time(借來的時間)?
跟着探討香港面對的憲法、土地、傳媒和教育等問題,更已成為了中美意識型態戰的主戰場。我指出最擔心的一點是整個本來和平、目的為爭取民主的社運,不幸已變質成為一場暴力動亂,不少人的真正目的已變為恐佈的全面社會崩潰,包括經濟、法治和社會安全!
觀眾都是聰明人,當然清楚明白我的說話。演講時很少人離開,間中有笑聲,更多時候面露迷惘和憂慮。講座進行時,已有人在社交平台上發出照片和一些反應,有人形容我為radical,據說在年青人詞彙中,是個讚賞詞。有位相熟教授更發信息給我,超誇張地形容我的講座為耶魯318年來最好的一場中國主題演講,沒有BS(廢話)、沒有偏見,只有事實,和深入見解!這當然是戲言,耶魯卧虎藏龍,在真正中國權威如史景遷(Jonathan Spence)面前,我簡直是班門弄斧。
港社運日趨暴力 美國漸難支持
整個旅程至今,無論在華盛頓、紐約或耶魯,最強烈印象是絕大部分的高官、政客和大企業CEO,都非常清楚這場香港運動使用的武力已不斷升級,反而令到他們本來支持的態度,漸趨尷尬和困難。他們不可能公開支持暴亂,當然美國亦有大量投資在香港。更沒有碰過一位美國權貴認為到現時為止,港府有使用過度武力。一位前外交高官更主動跟我說,這場運動早已不是為民主。
意思是即使美國政客如佩洛西、魯比奧、甚至特朗普,公開表態支持香港示威者,甚至要立法監察和制裁香港,他們的真正目的當然只是利用這班無知的人來箝制中國。
佩洛西本說將在9月內為《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Hong Kong Human Rights and Democracy Act》)舉行投票,且應可以大比數通過兩院,但仍需總統簽署和落實執行。本來已不易,因為特朗普的焦點永遠放在貿易,對所謂人權根本沒興趣(雖早前在聯合國講了兩句)。但法案似乎可能推遲,主要原因有兩個,第一就是香港動亂日趨暴力,令到美國政府很難支持一場充滿血腥的暴亂,亦當然有不少商界阻力。第二是佩洛西剛宣布正式進行彈劾質詢(impeachment inquiry),調查特朗普有否違法以拒絕發放國防援助為要脅,逼使烏克蘭總統對Joe Biden和他兒子進行有關貪腐的調查。佩洛西表示如屬實,串謀外國勢力攻擊國內政敵,必定是值得彈劾的罪行,接近叛國!
我暫時不認為夠料弄走特朗普,但這仍必即時成為國會的最逼切事務,其他所有法案都必被推遲,包括這不太重要的香港人權法,以致非常重要的《美墨加協議》(USMCA)都受影響。另一值得留意的是這荒唐事件的唯一贏家又是俄國(純屬偶然?),烏克蘭拿不到國防經費,就無法阻止俄國繼續蠶食烏克蘭東部。
除此,佩洛西一方面痛斥特朗普勾結外國勢力,但同時又容許黃之鋒和何韻詩等人到美國國會「作證」,鼓吹美國盡快制裁自己國家。此舉又何嘗不形同叛國,佩洛西有可能真心尊重和支持這些人嗎?周庭在日本的言行就更不用說了。
烏克蘭動亂後 成歐洲最窮國
我也看過香港示威者喜愛的cult片《Winter on Fire》(凜冬烈火:烏克蘭自由之戰),但實在想不到有任何值得香港借鏡之處,值得警惕的就極多。2014年,這場所謂Maidan Revolution(廣場革命),只成功推翻自己尚算民主選出來的總統,過程中死了數百人,最差的是因動亂而失去了克里米亞。亂後經濟更差,已跌為歐洲最窮國家,據說最主要出口竟然是女性!如今不止被俄國蹂躪,連美國也任意欺負,多悲哀!
中環資產投資行政總裁
[譚新強 中環新譚]
spence意思 在 翻譯這檔事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感謝臉友 @Skippy At Large 在「翻譯很有事」貢獻此文,以下全文轉錄。內容太精彩,一定要讓更多人看到。(對岸書評網站豆瓣及網路上可找到一些相關評論。)
心得:
1 溫洽溢大量誤譯Janathan D. Spence(史景遷)多本英文著作,已非新聞。
2 最驚爆的是,被誤譯的作者Janathan D. Spence本人原來也是。誤。譯。大。王!他英譯明末張岱《陶庵夢憶》,由於文言文理解不足,誤譯百出(文末指出誤譯的可能原因),詳見2009年汪榮祖教授〈夢憶裡的夢囈〉譯評一文 (PDF,留言有連結),揪出幾十個荒唐誤譯。
3 可見,許多權威往往經不住檢驗,這包括權威譯者在內。
4 任何譯作一定要有人對照原文審譯。審譯者的原文理解能力必須在譯者之上,否則找了也是白搭。
5 溫洽溢的中譯《前朝夢憶》,參考還原了張岱原著的本義,大大抵銷了史景遷的誤譯,然而如汪教授PDF文末指出,溫譯者並未透過譯註指出作者Spence的錯誤,而逕行在譯文中改正,令中文讀者不曾察覺意思有誤。這作法的對錯非常值得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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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nathan D. Spence: 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 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
史景遷:《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
譯 者: 溫洽溢
出版:時報文化出版,2009;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
先前我在PTT書板檢討過溫洽溢所譯的「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追尋現代中國」二書的翻譯問題,似不必再窮追猛打。但考量溫先生所譯史景遷諸書在中文世界的讀者很多,而且問題牽連甚廣,還是頗值得攤開來說說,以做為作者、譯者、編審、出版社、及讀者的警戒。
(四個PTT連結見留言)
首先看3個翻譯錯誤:
1. Zhang Dai lived a parade when the moon came out and the lanterns shone.
張岱的居處前有廣場,入夜月出之後,燈籠也亮起......
2. Zhang Dai wrote of one teacher called Zhu who never began his theater training for girls by introducing them to acting. Instead he taught them first to play a broad range of musical instruments—strings, wind and percussion—and then taught them to sing and finally to dance. The result was that some of Zhu's actresses attained a “level of perfection that could be felt through the pores.”
張岱提到朱雲崍教女伶唱戲時,從來都不從表演入手,反倒是教她們琵琶、簫管、鼓吹等各種樂器,次教歌,再教舞。結果,有些拜朱雲崍為師的徒弟「反覺多事矣」。
3. On ordinary days Zhang Dai studied. He never was done, and he never would be done, as he well knew, for he was locked into a system from which there was no outlet save absolute success.
張岱平日居家讀書,從不為謀生操煩。他心裡很清楚,自己也不必為五斗米折腰,因為除非他功成名就,否則插翅也無法逃出樊籠。
1、3 兩個錯誤分別是第一章、第二章的開頭一句,問題很明白,無須多說。第2 個錯誤出在錯解「陶庵夢憶」的原文:
「朱雲崍教女戲,非教戲也。未教戲,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蕭管,鼓吹、歌舞,借戲為之,其實不專為戲也。...... 絲竹錯雜,檀板清謳,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終之,反覺多事矣。」
大意不過:朱雲崍教戲先從伴奏教起,訓練精妙,結果戲曲的主要曲文部份反而成為配角了。“level of perfection that could be felt through the pores.” 當作「入妙腠理」;而且認為「反為多事矣」的不是學戲的徒弟,而是旁觀的眾人。
這幾句中文、英文都非了不得的困難,翻錯了本就不應該,更不應該的是如此明白的錯誤,居然還輕易逃過專業的編審的法眼,有些錯誤還是很粗淺的文學史常識問題。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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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使張岱並非以史書留名,反倒因簡短、警句式散文這種迥別的文體享有盛譽。散文是晚明主要文體之一。散文講究文體雅致,竭盡所能雕章琢句,以彰顯作者的多才多藝,筆觸要敏捷、不拖泥帶水,以捕捉飄忽情緒或瞬間剎那,同時利用語氣上的對比或急轉直下,勾引且震驚讀者。張岱的成長過程中,這樣的文體一直很受歡迎,他自己後來也成為散文大家。從許多例子來看,馳名的散文大家同時也是遊記作家(travel writer)。他們以浪跡天涯、遊山玩水聞名,寄居名士之家,不斷四處流浪,敏於音調、悖論,能看他人所不能看,感他人所不能感,行文走筆雖扼要洗鍊,但也處處旁徵博引。(p.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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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一整段所敘述的特點,都不是籠而統之的「散文」,而是流行於晚明、清初的特殊文體,即所謂「小品」;本書的主人翁張岱,咸認是明清小品的集大成者。譯文用「簡短、警句式散文」來打發,專業的編審居然也不察,真是令人駭異。
另外關於「崑曲」的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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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elodious and enchanting form of regional drama from Suzhou known as kunqu was already separating itself from local specializations like Shaoxing theater, just as later “Beijing opera” was to grow out of and—to many connoisseurs—to vulgarize kunqu drama in search of a broader audience.
蘇州的崑曲,旋律優美,形式精妙,已走出如紹興戲這類地方戲曲的格局,一如日後京劇的發展,走向通俗化以求拓展觀眾層面。(p.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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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曲和京戲的關係如何,由於資料的限制,學界仍然爭執不休。史景遷採取京戲是從崑曲俗化而來的看法。譯文卻完全忽略了兩者的關係,好像各自發展,八竿子打不著似地。
除了英文有問題外,不少地方也讓人懷疑譯者閱讀文言文的能力。例如,張岱在敘述岳母一生艱辛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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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if all that were not sufficient, mother-in-law Liu also had to care for a “harsh and fussy uncle” and her own widowed mother-in-law ....
外母劉太君此外還得照料“嚴厲瑣屑”的舅舅,侍奉守寡的婆婆........ (p.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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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是一吊詭:純就翻譯而言,uncle譯為舅舅是對的,卻因為翻對而錯了,因為在文言中,「舅」還有別的意思。就尊卑親疏關係而言,「舅」這裡只能是 “夫之父” 的意思---- 對明代婦女而言,舅舅這層關係,怎麼也擺不到婆婆前面。所以p. 76 中,譯文將 "as aunt" 譯為「為姑」,僅僅因為抄錄張岱原文而閃過了尷尬,到了這裡其閱讀文言文的程度就暴露無疑。顯然在「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錯繆叢出的文言斷句並不是意外,只是譯者和編審的正常表現。嗚呼哀哉!
為什麼說這本書牽涉廣大? 因為背後的陣容龐大。溫洽溢翻譯「前朝夢憶」時,已經獲得國內出版業龍頭時報文化奉上「白金翻譯家」的冠冕,且剛贏得新聞局2008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的榮銜。本書隨後出了簡體版,由當時非常活躍、堪稱胡溫時代的「啟蒙出版社」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收入「史景遷作品集」,負責這套書的編審是鄭培凱、鄢秀教授。鄭教授從台大外文系畢業後,進入耶魯大學,成為史景遷的第一個博士班學生,目前任職於香港城市大學,專業研究領域就是明代文學。鄢秀教授是鄭教授的夫人,畢業於中國外語專業高校雙璧之一的上海外語大學,之後在德州大學奧斯丁分校獲得翻譯學博士,現在主持香港城市大學翻譯及語言系的碩士學科。
光看帳面,無論譯者、編審或出版社,都是台、港、中的一時之選,卻得到如此結果,真是情何以堪了!可惜慘劇到此卻猶未落幕。前面說到錯解「姑」、「舅」,就透露出作者端也有問題。其實熟悉陶庵夢憶原作的讀者,閱讀史景遷英文原作時,不難發現作者誤解張岱的原作,幾乎到無頁無之的地步了。所以,2009年汪榮祖教授即發表「夢憶裡的夢囈」一文,以溫洽溢譯本抄錄的張岱原文對校史景遷的英文翻譯,列舉了數十個嚴重的中文理解錯誤。如此一來,這齣翻譯慘劇處處充滿了荒誕的諧趣:錯誤百出的翻譯,因為大量抄錄典籍,反而糾正了許多原著的謬誤。
(PDF連結見留言)
然而,若明白史景遷何許人也,這箇中的諧趣可就完全不好笑了。一般讀者知道他是耶魯大學教授,但恐怕未必了解他的頭銜史德鄰傑出講座(Sterling Professor) 的意義:這是耶魯授予教授的最高榮譽,全校千餘教職人員裡,只有20-40名教授能獲得這崇隆的位置。以耶魯大學在美國學界的地位,史景遷的威望如何,就無需多言了。竟在晚年寫出如此一書,真值得我們好好思考 prestige 一字的拉丁字源的本義了。
問題的根源出在哪裡?原著的謝辭提供了些許線索。首先,史景遷採用的翻譯,許多來自他在耶魯的研究生助理。從羅馬拼音的名字來判斷,除了台大畢業的劉晞儀(現任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助理主任)外,他們大多來自中國。史景遷的夫人金安平教授也深入參與這本書的寫作。 金教授1950生於台南市,12歲移居美國,後來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博士,目前在耶魯教授中國哲學。金教授系出名門,祖父是20世紀初的著名學者金毓黻。
史景遷寫作時也倚重兩本書: In Limpid Dream: Nostalgia and Zhang Dai's Reminiscences of the Ming, 作者 Philip A Kafalas 從哈佛大學部畢業後,在史丹佛獲得博士學位,目前在喬治城大學任教。本書是根據學位論文改寫,據史景遷的說法,內容包含大量的陶庵夢憶的翻譯。另一本是法譯的陶庵夢憶,譯者Brigitte Teboul-Wang, 背景不明,或是 一位嫁給華裔的法國女士。
史景遷的岔子是不是出在這些助理和書籍上,沒看到確切的證據,目前只能夠存疑了。 但作者、譯者、編審、出版社都該負責,則是了無疑義的。「合六州四十三縣鐵,不能為此錯也。」此書堪為鑑戒!
spence意思 在 陳婉容 Sherry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偶像的文章,看了都不想寫任何東西了。
(2013年1月20日) 安裕周記 - 宗師與忠義
(先旨聲明:大量劇透)
星期六早場的電影落幕後,我半躺在C7座位不願起來,企圖在全場大放光明前,在黑暗的空間從腦海找出曾經看過的電影有沒有像《一代宗師》那樣的帶來撼動。章子怡的北地英雌宮二的瓜子臉是不少人討論話題,比起十三年前《臥虎藏龍》,歲月改變她不多,與馬三爭辯一幕氣得嘴唇發抖證明章子怡十三年間不只是吃喝玩樂還有鍛煉演技。梁朝偉依然是梁朝偉,歲數大了,滄桑臉龐留下的是穩然如山,不浮不躁,心事如塵的南國拳師葉問多層次人文風貌漸趨而出。細緻的劇本,三十年代廣州話把「犀利」喚作「架勢」、盧海鵬說到打日本人用的是「契弟」,都是有根有據有板有眼;這就更不用說不炫而自光的美術指導了。
這仍然不是我心縈所在。反躬自問,是那些打鬥場口?也不盡然,但資料搜集做得細膩到不留一點突兀。宮二的六十四手我不懂,然而懂武行的皆知一線天的八極拳是蔣介石江浙籍貼身侍衛的絕技,按照這個道理,於是一線天流落香江與同志對話突顯他的籍貫和政治背景是合乎邏輯,後來一線天開設上海理髮廳更是自然而然,這一鋪排分寸實是無懈可擊。至於打鬥場面的藝高人膽大,說明王家衛搞了這些年的北上蒐集資料不是白費,中國武術可分腰上腰下兩段,我們平日看的功夫片多是腰上拳爪技擊,《一代宗師》的步法特寫比拳法特寫數量上不遑多讓。看拳看內行,和打乒乓球羽毛球甚至籃球一樣,步法至關重要,武行說腰馬合一,即是此意。
那麼,我從電影裏找到的是什麼?
我絕對不是王家衛電影系列的影迷,他的一些電影我是看過的,不談每戲的題目主旨,王家衛電影特點是慢工和細貨,兩者之間有很大程度的必然關係。要細貨必然慢工,在講究爭分奪秒的香港,在當下香港政壇梁粉爭仔霸頭位文化下,王家衛靠媳婦熬成婆的耐性,成為快餐社會及速食政治文化充斥下的異數。這是要付出代價的,《阿飛正傳》超時超預算是香港戰後影業佳話,連帶投資人鄧光榮的寬容大量都獲得一致喝采;《2046》曾有人真說過可能要拍到二○四六年,可香港就一分一寸的硬是撫育出這奇芭。那是我們有條件等待,是在等待一部在道在理而言都值得的電影,我們鄙視無視傳統的急就章,比起誰都來得有耐性有教養。
《一代宗師》肯定不是武打片,儘管開場那幕雨中群毆拍得異常淒美,聽說單這場就拍了三十天,拍得梁朝偉急性肺炎住院四天。儘管宮二和叛門師兄馬三的惡鬥有如宮本武藏對佐佐木小次郎般閃電相搏,但這也是這部電影碩果僅存幾幕打戲之一。至於出戰宮二之前南方拳師相助的幾幕八卦掌拚洪拳,以及南來香港後對付羅莽踢館挑釁,三招四腳不過是整盤大菜裏的小菜一碟,說不上是武打片的化身。《一代宗師》也不盡是愛情片,葉問與宮二的若有還無感情,連發乎情止乎禮也談不上,雖然到後來二人在內戰半壁河山染赤後避秦於香港,宮二臨終前吐露真言,「喜歡人不犯法」,然而葉問縱然如何一度心儀宮二,畢竟禮教須守,使君有婦,一段感情倏然而止。作為芸芸電影觀眾之一,我的看法是,當走到人生盡頭的宮二把大衣鈕扣交還葉問,電影裏的愛情主線應該到此為止,其後的「下棋撤子」對白稍嫌拖杳冗長,把情事寫得過於明白,倒過來沒有裊裊餘韻,缺了國畫那種留白空間。不過,這些俱是大醇小疪,對整部電影意念無大影響,因為王家衛講的是大格局大道理,那是較諸功夫片更高的另一層次。
忠君愛國敬師尊長
拍過《春光乍泄》的王家衛,這次在《一代宗師》回到基本不再前衛,電影講的是中國傳統文化裏的忠君愛國敬師尊長。忠君,電影的時代背景是中華民國前半段歷史,葉問至少兩次在對白中說「今年是民國若干年」。在如今集體北望的香港影壇,在連台灣也不知所謂跟香港叫中國大陸做「內地」的今天,葉問在電影中的「民國」來得不易。從編劇技巧來說,其實可以曲筆解之,不必提民國某年,一句「七七事變」、「九一八事變」、「太平洋戰爭」,就可把佛山妓院共和樓的時代背景不留痕抹得一乾二淨,就可把馬三投靠日本到奉天討生活隱於言語之中,就可把葉問在佛山日據年代無飯可開的時光模糊,王家衛卻沒有追求大中國文化下的政治正確。電影裏的正溯是中華民國,更是西方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所言的middle kingdom,片中沒有灑狗血硬銷廉價民族主義,然而片言隻語之間,盧海鵬演的燈叔說「契弟」是投日的漢奸,馬三為人所不齒除弒師便是更惡貫滿刑的投靠日本人,廣義上的中國人在一格格的菲林膠片裏躍然而出。
這就為全片主旨繪畫出「忠義」這一大纛。除了對國家的忠,還有對朋友之義,葉問出征前,廣東各門拳師名為討教實為賜教的助拳,煙花酒榭之地竟是義氣仔女言出必行的忠義堂,「仗義每從屠狗輩」。中國人講的是老實做人,待人以誠,講究口齒,宮二之父宮寶森對叛徒馬三寄以忠厚,以宮家六十四手絕招提醒徒弟回頭;宮寶森師兄香江夜店以遞煙面考葉問何謂溫良恭儉讓,陰冷的深冬香港一方木桌氤氳之間的是今天已然佚失的忠義誠信。港人如我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電影院看到這些時,回想如今上至中共下至香港的種種驚世謊言,毫無疑問槌胸痛心。王家衛寫這劇本時,梁振英應該仍在高談闊論「N年都唔選」的大言炎炎故日,歷史是一面鏡子,時空交叉之間倒映出人間荒謬。
《一代宗師》並無社教化得把葉問塑為聖人,葉問也要吃飯,落腳香港教拳為生,答曰「為了生計」;不提「發揚中華武術優良傳統」這些口惠而實不至空話,但有要求,要有屋頂不要舞獅,這稱尊嚴。為了生計,三十年代初戰宮二時沒有下殺的葉問,對惡意來者嚴懲不貸,一掌把剛吃下叉燒飯的擊得嘔出半碗,幾腳把對手踢破出窗,靠的是三套拳,然而講到底是以武會友,搵啖晏仔,絕無取人性命的狠毒。這便留下另一伏線——葉問面對大是大非時不如宮二的豁出去,他有保留,這是嶺南人的與人為善,抑或是葉問本性如此,王家衛沒有交代。相對之下,宮二為報父仇,終身不授藝不嫁不育,女子最寶貴的她毫不留戀全部放棄,要的不是把殺父的馬三千刀萬剮,而只是「把我們宮家的東西要回來」。
這種世界觀看似一門一派的狹隘,卻是一種貫穿俠氣闖盪天下的世界觀。葉問對中華武士會這一名牌無欲無求,出馬爭霸只是迫於廣東拳師盛意拳拳,他一直只想留在凡人世界,如他所言,四十歲前一直在享受祖上留下的「太公分豬肉」。葉問看破人世紅塵,在他與宮二和宮寶森的對話顯露淨盡,他追求是大山後面的那片天地,以電影裏的對白說,那是「世界」。「世界」一語來自佛經,指天下宇宙,葉問的追求是「自己」與「世界」融合的境地,而非名利情慾的俗世所思。這就衍生了另一個質疑,培持如此人生觀,到底是葉問本性如此,抑或戰亂期間天地不仁以蒼生為芻狗的淡泊,這是《一代宗師》留給觀眾的最意思疑團。
強權面前只得踟躕
類似的世界觀,在前後十三年間兩部國片如出一轍,二○○○年李安的《虎藏龍》有類似禪意。王蕙玲為《臥》片寫的劇本有這麼一幕,周潤發飾演的李慕白說,「把手握緊,裏面什麼都沒有;張開雙手,你得到一切」。當年李慕白在美東美西主流戲院說出這句話,美國觀眾默然不語,視為高深莫測的東方哲理,可是華人觀眾卻笑得前仰後翻,因為在我們的成長過程,縱有「爭千秋不爭一時」的教誨,然而更多的是「千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現炒現賣。李慕白「張開手論」惹得中國人大笑不止,因為這是明知不可能的虛妄。十三年後的今日,天地翻覆帶來心靈上的變化,葉問的不問世事在亂世卻成了不欲委身政治混水的最佳註腳,男兒天職保家眷,一介國術宗師,在強權面前只得踟躕了,與其說這是葉問的命運,毋寧說是中國人的命運或許更恰當。
至於《一代宗師》的電影技巧,王家衛的確有一種能耐,老闆砸下大批銀子讓他把片子拍得低調如水。我敢說這部片不要說演員的酬金支出巨大,美術佈景也不可能是少錢便克臻此。佛山共和樓的金箔,那些都在細節中的魔鬼設計,我們這一代人過往不易得覲。王家衛刻意低調的手法是他的本色,若換了別人,開場那一幕群鬥肯定拍得比○○七開場更盛放,但那只是幾分鐘的剪接,幾拳數腳,幾十號人馬倒下不起;意象毋須言傳,畢竟不是武打電影《葉問》。若要抽秤,就是劇本寫得太露,一些場口用對話而不是畫面交代,稍嫌累贅;畫面是李安所長,王家衛亦非李安。還有一樣,飾演葉問妻子的宋慧喬全片出場六分半鐘更是導演恰到好處的結晶,多了,不知這條線要到後來應當如何取捨,少了,葉問對宮二的遏抑感情對妻子的婚姻忠誠無以表達,這是功夫。宋慧喬說出鏡時間少,拒絕參加電影發行宣傳,這是識見不夠,怨不得人,這也是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