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導主任在朝會上宣佈：想去蔣經國陵寢的同學，學校會核准公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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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隔著三個人的距離，對 H 挑了挑眉。那個游泳隊的少年，狹長的眼角盛滿了「我知道你懂」的優越，H 一看就知道他又想野了，但每一次，他都會擺出看不懂、無可奈何的樣子。就連和 B 在一起，都被動得像是被纏上的。他還年輕，偽善的姿態卻卑鄙如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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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有時會心疼自己。在學校碰見心儀的他，眉頭一刻都不敢放鬆，就怕對方看出自己在許多個夜裡想著他夢遺。他早就沒有退路了。裝傻一次，就必須傻一輩子。只是偶爾看著 B 嘻笑著卻挺拔的泳姿，心中恨意翻騰、無處宣洩，想用帶刺的話傷他，看他和自己一樣痛成一團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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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也的確刺了那一刀，脫口而出：喂，你為什麼那麼浪？甚至替自己取了一個太瘋的英文名字——Birdy，像瞪著濕漉的眼，直面世界：來不及換氣吧？當你看著我這如鳥般橫衝直撞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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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常覺得自己生不逢時。謁陵那日，他被現場巨大的肅穆給震懾，卻流不出淚。他們剛逃到一個沒有教官的世界，最重要的人就在身邊，身體還過著電，什麼都感受不到——除了心悸。於是他開始假哭——張大嘴巴，用力地嚎；那哭聲八分是假，兩分是真。H 刻意站得很遠，只用手肘撞他幾下，斜睨著說：Birdy，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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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早就知道了：他生命中第一個愛人，比他更擅長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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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經國的死並未讓 B 感受到失去。他是在《胭脂扣》的看板下，看著祁家威被便衣越拖越遠，才讀懂了「死亡」竟是如此安靜的事——如果從一個容不下自己的世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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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逃學的記憶，像無法褻瀆、無法重現的神祇，H 從來沒有說給別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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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將凍出來的鼻涕胡亂抹上校服外套，在廉價的電影包廂含糊地睡過。B 玩累了，睡得老實，留下 H 整夜看著流明度不足的銀幕，心裡有驚，怕自己已是頭髮花白的老人，只在夢醒時分短暫目睹青春的迴光返照。他偷偷吻了 B，立志成為一個電影導演——我拍，你演——他不喜愛人囂張的戲，卻肯定他是天生的演員。這份激賞讓他感覺安全，能有餘裕假裝不知道 B 是為誰而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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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WA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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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愛上 B，只是愛而已，他不知道愛有犧牲，也有讓人偉大起來的可能。就像他不會知道，B 看著他受的傷，心死了一次又一次。他用僅有的、還撐得上骨氣的笑臉睥睨人間，能忍住在眾目睽睽下被教官體罰、被父親羞辱，卻見不得 H 為他吞下一個巴掌。少年的早熟，註定了相愛時間的錯過，兩人沒有「活在當下」的可能：一方才邁出一步，一方已經走到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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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人生中的第一場大病，發於 B 鼓動雙手往樓底跳的瞬間。他真正確定 B 將是生命中難忘的一個名字。但總歸還是遲了。下墜的幾秒鐘，B 恍然看見整段青春的終結⋯⋯無腳的雀仔沒死卻撞斷雙翅，從此長成一隻難以辨識的、殘疾的鳥。他一直都知道，無腳鳥「落地即死」的傳說，都是因為那些「不夠偉大的」，總是無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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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仍然時常想像，許多年後，H 會如何想起他。會像喧嘩的尼加拉瓜瀑布，或者只是一顆落在檔風玻璃上、無聲無息的雨滴？他會記得那些核桃、那顆破爛的廣告氣球和那晚只剩下兩人的商店街嗎？彼時他曾故作優雅地將身上最後的硬幣投進點唱機，只為讓膽小的愛人聽聽那首歌，唱著生命其實需要一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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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承認自己每一次「表演」，都是為了未來做準備。他找好一個逆光的角度，微微側著臉，露出好看的下巴，看似漫不經心地默背出那被摺起頁角的書頁：「如果你給我的，和你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H 中了計，覺得這一幕太美、太瀟灑，數十年後才意識到那一幕的勇敢與強大——B 在說：如果是二手的，我便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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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切經驗還來得及嶄新，初戀的少年曾如此告白：給我你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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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對我說的，也能說予別人，我寧願你永遠張不開口；如果你凝視的目光，是為尋求共鳴和認同，我寧願你不曾讀懂我；如果你吻我的衝動，是受他人啟發，而不是為我，我寧願你從未慾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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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y goodbye to the crowded parad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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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和 H 熬過了戒嚴，卻沒能活過網際網路時代。他們如願寫歌、如願拍電影，用力將記憶中的泳池之夏擰出一些水來。老去的青年，像受眾神懲罰的薛西弗斯，反覆將「我還年輕」的巨石推上山頂，想被人看見，讓初戀還有成為史詩的機會，卻在兩次、三次、四次滾落之後，發現所有經驗終成二手，選擇愛、選擇不去愛的自己，和別人沒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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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心底的名字，原來是「我」曾經想變得偉大，卻還是失敗的一次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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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再也沒有「第一次」。少年不死，只是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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