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凍的只是身體,不該是我的人生,罕病勇者給媽媽的信:下輩子,不要再當你兒子】:「隨著時間消逝,我的肌肉會一條條無力,終致癱瘓。很幸運,我不是一出生便失去行動自由,可以在漸漸失去生活機能的日子裡,更懂得珍惜『我還活著』這件簡單又不容易的事情。」
零歲,帶著脊髓性肌肉萎縮症的基因出生,十八歲身體明顯退化,在憂鬱得想自殺的當下,被母親搶下刀子。二十歲,首位以學測滿級分考入台大的狀元身障生,二○一四年總統教育獎得主、行政院青年顧問成員[1]。
■我是胡庭碩,而我的課題,老早寫進了身體:「脊髓性肌肉萎縮症」。
胡庭碩身為台大高才生,他一開口說話就散發著讀書人的氣質,講話不時引經據典,幽默的他也很愛開玩笑,就是個愛搞笑的陽光大男孩,和記者閒聊時聊到那陣子正夯的新聞,也就是乙武洋匡豐富的感情世界,他笑著這樣形容:「他透過非典型的方法來滿足這麼多人,這也滿厲害的吧!」
「我遇到人最喜歡問這個問題,你們知道我的電動車我多少錢嗎?居然只要2萬多,猜不到吧」,他熟練地操作著電動車,每個轉彎和角度都難不倒他,雖然很明顯看出他手部動作已經不太靈活,也舉不高,很多簡單不過的動作對他來說很吃力,像是開燈。但個性不服輸的他已經發展出一套面對的生活方式,沒辦法伸長手摸到電燈開關,他就拿出一根木棒,用木棒戳著開關。山不轉路轉,他總會想辦法克服。
胡庭碩從小就有些不對勁,容易跌倒,但當時卻診斷不出來是生什麼病,甚至小時候還曾被醫生宣判活不過6歲,直到18歲被確診罹患脊髓性肌肉萎縮症。他曾考上台大法律系,是台灣第一位學測考滿級分的身障者,如今不只在政大的台灣實驗教育推動中心擔任行政助理,休假時他還是位地方創生工作者,非常熱衷於公益和社會活動。
■每個人都會有完全躺到床上的那一天 「但對我而言,那一天,很快」:「18歲那年開始嚴重發病,我本來每天可以自己搭公車回家,但我突然發現我上不了公車,甚至有一次我大熱天在柏油路上摔倒,我發現我怎麼都爬不起來,身上還被燙得起水泡」,胡庭碩的身體至今仍持續退化中,總有一天,他的身體會退化到喪失所有行動能力,這對當年才18歲的年輕男孩來說,要接受自己總有天會癱瘓的事實,真的太殘酷了。
「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會等到完全躺到床上的那一天,不過對我而言,那一天,很快」,說出這句話時,胡庭碩笑得很平靜,但被診斷出罹患罕病當時,他可是經歷過極大的痛苦和低潮,「那時候我走不出來,我情緒的張力非常大,我永遠都在做夢,我在睡夢中就會夢到我醒來了,然後發現我不能動,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可怕,可能只是那個時候鬼壓床吧,但那種恐懼是非常巨大的,我不知道會不會明天就是那一天[2]。」
■罕病勇者胡庭碩給媽媽的信:下輩子,不要再當你兒子
頂著建中、台大光環的社會創新工作者胡庭碩,並不是人生勝利組;他罹患脊髓性肌肉萎縮症、也俗稱「漸凍人」的罕見疾病。他感謝母親不離不棄,用正向樂觀的關愛撫育他成人。他頌讚母愛的無私與用心良苦,即便病情未明,也足以領他勇敢邁進。
媽媽:
今天我生日,23年前的今天到現在,辛苦你了。
難以想像,生出脊髓性肌肉萎縮症孩子的你,怎麼捱過親友責難的每一天。你放下了保險經理的高薪,結束婚姻,毅然決然的扶養我長大,你大可把我丟到安養院,但你沒這麼做,為什麼?
醫生說:「這孩子活不過6歲、活不過12歲、頂多活到18歲。」
我不知道當時聽到噩耗的你,怎麼能笑著哄我說:「醫生叔叔說你6歲就會好、12歲就會好。」到18歲,我嚴重發病,鬧憂鬱症天天想死,我不知道當時失業的你,怎麼繼續撐起天空,不讓絲毫浮雲壓傷脆弱的我。
如今,我23歲了,多活的每一天,都因你而成就、而榮耀。
國中時,你因工作還債無法抽身,放棄到高雄領模範母親的獎;今天,我要細數你的光輝,大聲告訴你:「我愛你,你永遠是我心裡的模範母親。」
高中發病後,我不能再自己搭公車上下學、不能再走路到合作社領愛心午餐。剛坐上輪椅的我,難以接受仰賴輔具的事實,除了哭,就是鬧自殺,覺得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對我。我知道,你比我難受。但你忍了下來,只在我哭累趴在桌上時,逗我笑,問我要不要補充水分。
那一天,我拿著菜刀準備割腕。你奮力跟我掙,甚至用手直接握住刀刃, 你不管自己會不會受傷,你只在乎我要好好活著。我嚇到了鬆手,跌坐牆角。
「不要鬧了,媽媽要煮晚餐,把刀子給我。」
那時覺得荒謬,人都不想活了,還談吃飯。但你不知道,這句話陪著我,走過了之後好多好多低潮。「不管多痛苦多悲傷,日子還是會來、生活還是要過。」這是我學會的,謝謝你,用你的一生無怨無悔的待我。
你真的太偉大了,下輩子,我再也不當你的兒子,我要當你的父親、當你的母親, 好好呵護你,不再讓你這麼多痛、這麼多苦了。媽媽,我愛你[3]。
■被囚禁的靈魂--淺談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
「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俗稱「漸凍人」疾病,是一種運動神經元全面性退化的疾病,盛行率約每10萬個人中有5個,大部分在中老年發病 (40歲以後),主要症狀為肌肉無力。肌肉無力通常始於局部肌肉,可為手、腳、上臂或口咽,然後逐漸蔓延到身體其他部位而且愈來愈嚴重,直至全身肌肉連半點力氣都沒有,因此患病者剛開始可能只是手的精細動作出現困難 (如握筆寫字、扣鈕扣),之後發展成下肢及軀幹無力、步行及站立困難、構音及發聲不能、吞嚥困難、全身癱瘓(動眼肌是唯一不會受到影響的肌肉),最後呼吸肌亦受影響,至呼吸衰竭而死亡。
因為無力導致的肌肉萎縮及吞嚥困難,病人體重會減輕,此外還會有肌肉痙攣及跳動,因為退化的是運動神經元,感覺功能並不受影響,早期亦不會有疼痛及感覺異常,直至中晚期肢體無法移動時,才會有疼痛感。
漸凍人疾病之病程為持續進行,一旦得病即如大江東水一去不復返,死因多為呼吸衰竭,或與肺部相關併發症 (如肺炎、肺栓塞),病程一般為2-4年,約20%病人可活超過5年。若及時以呼吸器輔助,有時可再多維持幾年生命,然而病人已全身癱瘓 (除了眼睛),無法言語,插了鼻胃管,氣切口接上呼吸器,包著尿布,可能因久躺而有褥瘡,但是意識清醒,對外界訊息接受及感覺正常,故一旦得病,對病人及家屬的身心都是一大折磨。
約10%的病人會合併失智症。此病的治病機轉目前不明,一般認為個體易受性配合環境因子可能為其原因之一,其他可能相關因素還包含腫瘤 (如淋巴瘤、肺癌)、放射線治療、鉛中毒及雷擊。
漸凍人疾病的診斷主要根據臨床症狀及詳細的神經學檢查,若病人無力萎縮的肢體同時有深度肌腱反射加強,即可懷疑,此外,須再配合其他檢查結果 (如肌電圖、神經傳導、血液及腦脊髓液檢查、影像檢查),並排除腫瘤的可能性,即可診斷。
目前醫學上對此疾病並無任何有效的藥物治療,幾乎所有與此相關的治療試驗皆顯示無效 (包括免疫抑制、免疫加強,血漿置換、神經生長因子等等),Riluzole是目前唯一被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 (FDA) 核准可用來治療的藥物,但據稱僅能延長數個月的病程,且對生活功能及品質並無顯著改善。
目前的治療以支持性療法為主,包括復健、症狀治療及心理上的支持,復健治療在此疾病尤其扮演極重要的角色,除了一些溫和的主動及被動的肢體運動外,生活輔具的使用以減輕能量耗損亦很重要。
著名的英國物理學家霍金博士 (Stephen William Hawking) 於21歲時 (西元1963年) 被診斷得了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在全身癱瘓的狀態下靠著復健及症狀治療仍能在物理學及天文學有傑出的貢獻並獲獎無數,存活超過40年,雖是特例,但亦為其他病友帶來無限的希望[4]。
罕病勇者胡庭碩在二十多年「正常退化的不正常人生」中,他以三倍速的節奏來經營人生:「我不樂觀,也不勇敢。正因忙著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沒時間害怕!」
生命,是場推辭不了的鴻門宴;活得燦爛,是讓自己好過一點的選擇。胡庭碩一直在對自己喊話:漸凍的只是身體,不該是我的人生![1]
【Reference】
1.來源
➤➤資料
∎[1] (博客來網路書店)「漸凍人生又怎樣?」: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E050028381
∎[2] (三立新聞)「漸凍人生/「我很快會癱在床上」仍考上台大」:https://www.setn.com/News.aspx?NewsID=812774
∎[3] (康健雜誌)「罕病勇者胡庭碩給媽媽的信:下輩子,不要再當你兒子」:https://www.commonhealth.com.tw/article/83988?utm_source=fb_ch&utm_medium=social&utm_campaign=dailypost-projectname-04-16-dgt
∎[4] (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高醫))被囚禁的靈魂--淺談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http://www.kmuh.org.tw/www/kmcj/data/10011/21.htm
➤➤照片
∎[2] 胡庭碩得靠電動車代步,身體持續退化,但他仍投身公益活動,是位地方創生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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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花季的前夕,去了一趟阿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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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上阿里山,已是多年以前了。大學在北部唸書,有過一段時間蠻喜歡往山裡跑,阿里山這樣的大山也走過幾座,但更多只是離市區不遠的郊山,然而那樣也非常足夠了 ─── 花去幾小時,專心走一段路,認真呼吸,認真感受自己的每一步都撐持著心靈前進、每一點努力每一點付出都當真算數,跟著友伴,只要一直走,好像就能夠抵達一個自己與自己和解的地方、甚至就能夠抵達連自己都還不了解的某種美麗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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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研究所去了大山大海的花蓮,學校在縱谷裡,離山更近了,但反而從沒動過念頭去爬百岳、或挑戰什麼山林密境。可能對我來說,那時的山就是平凡生活景緻的一種,況且學校太大,即使不進山區,也到處都有地方可以收容渴望自由、渴望獨處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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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山裡,山還是在的。高高的山脈層層疊疊,就矗立在學校後門俯視著──有時霧靄壟罩像一謎團裡充滿命運的啟示、時不時顯露一點漂亮奧秘的身形;有時在明朗的陽光裡坦白展現溫柔、力量飽滿的肌理;有時背著光像一塊放大無數倍的、憂鬱尖銳的巨石;有時……有時我甚至也忘記山就在那裡了,忽然想起才抬頭看,山好像比平常以為的更高聳寬闊,意象深重,稜線清楚,讓人不由感覺,那是寬容的神正平靜眺望著無限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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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過去了。工作後,很少再上山,更不用說像阿里山這樣較高海拔的地方。和以前一起去走古道的朋友們,也慢慢失去了聯繫,世界更大了,我們躲在不同的城市裡、網路上,蜷縮在一格一格的小框框中,日復一日,工蜂一樣忙得失去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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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就在城市外面,但我們沒有心思看見。近幾年登山一度漸漸成了顯學,網路上到處是神情燦爛的人與濾色清透的山景,或許是第一次看時太著迷,從此演算法三不五時就推播要我再看,注視著那些熟悉風景裡的陌生人們,也不由懷念地想,是啊怎麼就不爬山了?那些當年一起爬山的朋友,現在過得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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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能一起上山嗎?上山途中,現在的我們會聊什麼?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沉默地走長長的路、陪伴彼此並因而感覺被懂得、被擁抱的安心與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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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已經不在我的生活裡了。那些因為山而相遇的夥伴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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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我───那個樂意走長長的寂寞的路的我,是不是還在我的生活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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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上阿里山,是與一群喜歡文學的朋友同行。說起來有點古怪,不合時宜,但真的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幾天上午,我們好奇地走遍了森林園區裡多數好走的步道;而從微風黃昏到冰冷深夜,我們則圍坐在林務局的工作站和寄宿舍裡,抱著外套或棉被,沉浸、純粹、近乎甜蜜地慢慢讀詩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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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在意效率、只專心追究感覺的日子,真是快樂難以形容。雲霧每日下午襲來,再於傍晚散去,在樹林裡,在稜線上,在我們端著相機輕輕靠近花苞的時刻,在散步和閱讀出神的瞬間,感動和領悟,隨時都在發生:一次次困惑懷疑,一次次認識自己,一次次陷入虛無與迷茫,再一次次重新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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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一次,那樣耐心、善待每一種情緒和意義的狀態,讓我想起從前不為什麼走著山路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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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沒法快快抵達、但能讓人全心相信「就在那裡」的遠方,存在那時的我心裡。生活起起伏伏這些年,翻山越嶺,涉水渡溪,走過落葉看見花開,經過這個人那個人,我還在往那樣的地方前進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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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櫻早開,晚一些吉野櫻花季就要來了。但只短短上山幾天,我們是來不及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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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天,下山前大家一起搭森林鐵道去看日出,黑暗的山中一個老老的慢吞吞的鐵盒子裝著我們,一路搖晃抵達對高岳,我們下車,摸黑沿山徑走路上祝山,看見遠方玉山旭日升起,綻放花一樣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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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樣的一天,毫無意外地開始了。但我是深深被打動了。已經隔了很久(久到幾乎都不相信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親眼看著整個世界,是這樣由一片黑暗,調轉為明亮、充滿光與顏色、以及那麼多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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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年春天最好的遭遇:大老遠上山撲空、錯過就要開放的花季,但像是意外走進了老家久未回去的房間,遇見美好的夥伴,找回我非常懷念、想要成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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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好像有點徒勞,但或許這就是生活、就是時間的迷人之處:漫長一點、繞遠一點難走一點,最後抵達的時候,已經學會更多事情的我們,才有足夠的能力更珍惜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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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美麗的花好好開在高高的山上,而我這次沒能看見,或許也是山給我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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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路上,一定還有什麼難得的遭遇我還沒有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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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下山了,春天開始了,那些在山上想起、早就知道但遲遲做不好的事情,以及真實面對所愛的自己,但願這次不會輕易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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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大山的提醒《小日子04月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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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aimeenikoniko & iam_schu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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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抵達真實—— 讀馬永波《致永恆的答謝辭》 ◎邱伊辰
一、前言
詩人馬永波(1964-)生於黑龍江伊春市,其創作歷史可追溯至一九八六年,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計算機軟體專業後,始正式發表大量作品。其創作時序與「第三代詩人」群的崛起大抵雷同,然而,或因地緣故,並未受到大潮流、詩歌集團的美學影響,始終專注在自身的創作與翻譯工作中,因而發展出有別於整個中國詩壇主流聲音的詩歌語言。
中國詩壇在九零年代中期,新生代詩人們開始由抒情、朦朧轉向使用敘事性較強烈的詩歌語言。馬永波則在這個時間段,著重關注其客觀敘事的詩歌語言實驗,並提出「偽敘述」之詩歌觀點。在他九零年代創作的一批長詩作品如〈小慧〉、〈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夏日的軀體〉及〈致永恆的答謝辭〉等,皆可觀察到詩論在作品中的具體實踐。其中〈致永恆的答謝辭〉由八首子題詩所構建而成的百行組詩,語言複雜、縝密,卻是較少評論者著重討論的作品。故本文望藉此詩作為主要分析對象,舉證馬永波之詩歌觀點,並挖掘詩人作品裡的其他語言特質。
二、客觀化寫作
為回應九零年代中期所盛行之口語化、敘述的詩歌語言所帶來的「對真實的又一重遮蔽」,詩人認為人所能認識的極限僅是現實,因此單一向度、主觀的敘述,宛如「一頭被描述的大象」,「當你仔細地研究它時,它便消失,它就變成了它自身的一種描述。」。為使詩歌抵達真實,需超越個人主觀的、經驗的敘述,他提出客觀化寫作,並包含了「複調寫作」、「散點透視」及「偽敘述」三個重點技術。
複調寫作援引自巴赫金對於複調小說的定義:「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互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在複調寫作的理論基礎下,文本中的主體意識只是眾多意識的其中一個,各意識間的不相融合,使文本不再屬於一個具統一性的主觀視界。散點透視則是詩人觀看事物的方式,借鑿中國捲軸畫的視覺技術,視點是動態的,依循一定的規律做各種方向和線路的移動,最終一個畫面裡並存多種視點、多重透視的疊影。偽敘述的「偽」,可解作人為之意,以詩人語:「它重在揭露敘事過程的人為性與虛構性以及敘述的不可能性,它是自否的、自我設置障礙的、重在過程的敘述,它將對寫作本身的意識納入了寫作過程中。」藉由對詩歌結構的處理,攪動敘述的可信性,以虛構開啟真實。綜合以上三種技術,能夠看出詩人試圖透過在詩中或再現、或建構一個多重性的、眾聲喧嘩的敘述場域,以抵達真實。
三、文本細讀
〈致永恆的答謝辭〉組詩由八首子題詩合成,每首三節。觀察八首子題詩的敘述共性,會發現詩與詩之間的主體意識是有序地被取消,敘述者就像是一個不斷拉遠的鏡頭,在敘述上不斷遠離「主觀」的視角,從〈混亂的開場白〉以「我」來到一個非現實性的空間,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我」的迷失與混亂;〈在停頓與停頓之間〉裡具不確定的、仍在變動、形成為某物某觀念或某人的「陰影」;〈無人稱之物〉取消了「人」剩下一存在、一形象如幽靈態;〈隱蔽的詞〉中「你尋找隱蔽的詞」,敘述者拉遠至第二人稱的觀察視角;〈公開的獨白〉「作為一名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敘述的主體意識為第三人稱他者;〈此時此地〉中敘述對象轉為「此時此地」和在其中的「你」(永恆)的關係;〈在地圖上〉鏡頭從「此時此地」拉遠至一個更為廣闊的地理概念,觀察此一地理範圍內種種事物的發生;最後一首〈四季存貨〉是為一種綜覽的、鋪展開來的鏡頭語言,「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事物被並置,彷彿在一整體裡實際卻彼此分離,「我」、「陰影」所有的東西都此一空間之中,回扣到第一首詩〈混亂的開場白〉裡的非現實性的空間。
子題詩中以不同角度切入對主體的敘述所產生之多重的觀察視角,詩作以引語形式呈現的詩句,如〈混亂的開場白〉第三節:「“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四季存貨〉第二節:「”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引語所形成與主體意識不同之具對詰意味的他者觀點,皆是詩人複調寫作的技術實踐。
子題詩在內容上皆是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敘述主體意識在空間裡的狀態,詩人以詩語言黏合,透過相似的語言使用方式,連結每一首子題詩裡存在的空間,架構出具有統一性的、廣泛的詩性空間。詩人如何藉由語言的統合性,使得此一空間能夠貫穿整首組詩,筆者整理出詩人所架構之詩性空間,具有以下幾點語言特徵:「時間空間化」、「否定的語言方式」及「實象與虛象交融」:
1. 時間空間化
詩人在架構此詩性空間時,將實景與空間化後的時間並置,形成一非現實性的空間,如〈混亂的開場白〉「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詩中所形構出的空間是一街區,而街區的狀態被詩人附加上「時間」的屬性,且這裡的時間會因空間裡的變動而變動,「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日子」;〈在停頓與停頓之間〉「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隱蔽的詞〉「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後兩首詩,詩人以視覺性的實像為時間定位出其空間性。將時間空間化後,詩性空間便不再受到常識性的線性時間所影響,時而快速流動、時而停滯,甚至取消了時間。
2. 否定的語言方式
詩人擅以否定的、取消屬性的語言邏輯,營造出現象的非現實感,將形而上的思想,形塑在兩個常識裡相互違背的狀態中,如〈無人稱之物〉「無人寫下這些字句,他卻一直存在/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取消了「人」而形象所引發的現象則一直存在;〈隱蔽的詞〉「隱蔽的詞」、「羊角中消失的雨」、「蒸發的詞組」、「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詩中「你」所尋找的事物,全部被詩人附加上否定存在的屬性。詩人否定的語言方式是對於存在有無的哲學辯證,兩首詩可互相對照,〈無人稱之物〉以現象去驗證不在場的存在;〈隱蔽的詞〉「你」的主動尋找,使不存在之事物有其存在。
3. 實象和虛象的交融
若將詩中的所敘述的畫面分為實象與虛象兩種,詩人的虛象所使用的意象時常是實象的延伸、發展,〈無人稱之物〉「那裡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從想像情境中的實象「燭台」,主體動態的移動後轉至心象世界的「燭火」,以視覺語言貫穿從情境空間到心靈空間的移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雨」本身即蘊含著具有終點的意義,而詩詩人以否定的語法,創造出一個違反物理現象的實象,雨被定義在一持續運動朝向終點而尚未的狀態,詩人又以「生與死之間」之虛像補充說明此一空間的屬性,以雲霧態去詮釋雨的形象;〈四季存貨〉「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無數向度的點/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抽象概念的「點」藉由宇宙與蘋果此一對互為指涉的意象,在讀者的視覺上構築出一實象的滾動的蘋果,沿滾動的軌跡回到的原點是虛象的,詩人透過這樣的寫作技法,使詞語具有一種運動感,讀者視線隨著敘述的流動在虛與實之間游離。
四、小結
馬永波在《返回無名》一文中曾如此描述書寫的經驗:
「你覺得有什麼就要降臨,你微微警覺,感覺自己如容器正在慢慢倒空。你等待著,耐心而機警,像雪地上的猛獸一樣寧靜。在這樣的時刻,你的自我似乎已經在消融,變得遲滯而被動。對,就是這種『被動』,使你聽命於比你的自我更大的存在,使你傾聽和凝神。你傾聽的就是語言。」
對詩人而言詩歌的書寫是超越個人經驗的,接近神秘學的精神狀態。組詩〈致永恆的答謝辭〉是詩人較為晦澀的作品,本文試以語言的藝術表現分析其在客觀化寫作的框架底下如何架構其詩性空間。空間是非現實性的,而空間中所訴說的事物諸如「生活」、「集體的孤獨」卻是現實性的。詩人曾言其詩歌是為了抵達真實,而此真實往往與現實仍隔著一層遮蔽、有時甚至是相反的,唯有在詩歌世界,詩人得以誠實地以想像、以虛構更靠近真實。
五、參考文獻
(一)書籍
1. 馬永波:《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台北:唐山出版社,1999)
2. 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
書店,1988)
(二)期刊論文
1. 馬永波:〈客觀化寫作-複調、散點透視、偽敘述〉,(《當代文壇》2010卷
第2期,2010年3月,頁96-99)
2. 馬永波:〈返回無名〉,(《文藝評論》2005卷第5期,2005年,頁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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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附錄原詩
致永恆的答謝辭 馬永波
混亂的開場白
我來到這裏。我曾在何處
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
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
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
和牆壁之間,上個季節的存貨黯淡下去
石灰變硬。逃不脫此時此地
實體掙扎著變成影子。在這裏
一場雪和草完全一樣,不依賴名字存在
金雨從最高的雲端落下,依次經過鳥巢
大腿,甘草,它可曾帶來新的消息
或者依舊陳腐地用鯨魚之路比喻大海
同一事物經過不同的門,到達同一凹型庭院
有多少扇門,便存在多少次
我既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我在何方
“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
菱形的彩窗,光線很久都不移動
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
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鏡子
吐著沈悶的青色圓圈。是否還需要拖延
辯解,抓住經過的東西,再造一片幻景
我總在另一個地方:我永遠到達不了現在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一只錶在夢中鳴叫,放射光芒
尚無形式的東西,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停下來,發現了什麼。一些零星之物在聚集
將體重均勻分布在一個正在形成的觀念上
陰影降落,緊張的大腿,鬆開的大腿
在開合之間暗藏了變化與玄機
令人暈眩的知識像一枚旋轉的蘋果
多麽可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一隻鳥在霧中開始鳴叫,彷彿被一根
不連續的線懸掛,追隨那只蘋果
正向反向地旋轉。在兩次停頓之間
拉長的音節取消了名字
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
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
如何像人一樣生活,猶疑的陰影
在未說出的東西之間隱藏了悲哀
個人的,集體的孤獨。去成為別人
去搜集靈魂,安置在十字地獄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
乾燥的土地上,鐵絲網,平臺
綠色的槍矛柵欄,慢慢整理一個人的容貌
無人稱之物
那裏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
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
拿起又放下一個脫離了門扇的球形把手
無人緩慢地上樓,察看腐爛的葉子和絲綢
無人下降得比水更低,低於黑夜
無人寫下這些字句,它卻一直存在
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
空氣中揮發的形象,留下沒有反義詞的符號
像無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各行其事
只是不能攀得比頂峰更高,因為虛無
就藏在雲煙和星群之間。不可能用時間中的軀體
抗拒時間帶來的一切。狹窄的房屋中
更狹小的臥室,膨脹成一個客廳
冷卻下來,被許多貼近的眼睛觀察
在每一個放大的瞬間發現了自身
有如夢中的文字,在看清之前混成一團
黎明的書頁一片空白。被換掉的血液
改變另一個生活。永恆緩慢地進入世界
先是在夢中,後是在血管裏的廢墟中
啟示早已寫下,只是無人能在夢中讀出準確的發音
寫下“生活”,並在上面停留死亡那麼長的時間
隱蔽的詞
你尋找隱蔽的詞,海的影子,圓柱
陰影下睡覺的狗,大氣腐爛的嘴唇
你尋找羊角中消失的雨,一個蒸發的詞組
裏面有樹林,河流,失蹤的十字城堡
臥室裏骯髒的盔甲,粗糙的黑色酒器
你尋找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他閃爍的目光
從黑暗邊緣出現,像藍色的流蘇
命運的一個實驗品,從他的表情
推測命運在你身上實現的程度
但是否可靠,將你帶到一個隱秘的領域:
玫瑰的多重眼瞼,或者公共汽車
拋下一個正在收縮的廣場,排泄出
琉璃粉末,燃燒的手套,各種尺寸的扳手和票據
在那裏你將一個人長久地散步
等待長腳蚊滑過水面,帶來拯救之血
一個隱蔽的詞,像喉結在海上升起
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
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
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
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
透明的籠子,取消了身份,權勢和利潤
將僅僅是重複的變化,凝結在單純的眼瞼
公開的獨白
作為一個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
已提前進入不朽者的行列,高聲提醒上帝
這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的謊言需要論證
他來自多岩石的地區,美與恐懼培育他
謙卑的品行,對不可言說之事保持沈默
他保持了玫瑰和暮色,保持了塵土在他手中
現在是讓塵土發光的時辰了
天鵝潔白的羽毛遮蔽流水,在秋天降臨之前
來不及數清它們。他不曾到過那裏
但同樣經歷了精神奇異的恐懼和豐富
凝視整個世界在一枚酸蘋果上出現
這觸摸過美的瘋子徹夜不眠,把道路扛在肩上
用所有黑暗日子的酒杯敲打肋骨,不需要
莊園、城堡和夫人,他在水中的茅庵酬謝知己
現在他的目光轉向過去,像一隻佬松鼠
拼命轉動著轆轤,卻汲不出清水
在傾斜的午後松林,在陽光陰影的地毯
向高處積雪的山峰舉步,吟嘯
為沮喪找到優美的形式,但並不會
因此贏得死亡的憐惜
在他的沈默中,你們的聲音如此響亮
他有理由不想念任何人,包括人類
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是一座牢房,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
但你已在其中。海水高過了窗口和電線
在燈柱上雕塑不斷瓦解的波浪
鳥和草籽隨波逐流。此時此地是你自我的形式
透過電腦屏幕不斷成形又不斷改變
沙丘,水銀,火焰,反光,那一切沒有本質之物
一面永遠醒著的鏡子窺視你,也讓你失眠
生存,是在所有光滑表面複製自己
再讓黃昏從反方向一一擦去
暫時恢復真實的面夢。面收縮成一點
在放大鏡下顯示出性別:不可避免的此時此地
我們分明切除了命運冗餘的關節
但網格的每一次細分都留下完整的整體
此時此地,一片無法清理的建築工地
將荒涼向未來的城市擴散。燈壓住的藍圖
石頭,帆布,墜落中分裂得更細小的砂粒
一天的昏暈平均分配給許多明暗不同的玻璃窗。
街道擺脫每個房間,從陽臺上跌成一汪積水
白色的巨輪在水面升起又落下,浪花噴濺在
麻木的臉上,那清冷冷的“生活”
你在每一時刻存在,又被每一時刻取消
在地圖上
已經是十一月,事態仍沒有明顯的變化
北部多封的地區仍是白色在統治
寂靜抹平了所有的峰頂,在地圖上
相似性來源於縮小的差異。更大範圍的散步
囊括了所有未竟之物,半圓形的塔樓,虛線
重複的色塊,標誌,衰草和箭頭
目的是讓人迷失。也許一支箭終於射穿了雲霧
鉛筆,放大鏡,時隱時現的手。波浪消失在
破碎路基的盡頭。事物依然無法真實起來
瓶子,防波堤,活動房屋,越來越多的人工之物
散佈在石頭,湖水和空虛之間
在玻璃窗上描下遠物的輪廓,取消透視的距離
被忽略的細節在另一時刻,衍化成
午睡,不同的區域,相鄰的燈光
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間唯一真實的人性
一個人死去,為了讓生者重新聯繫再一起
他們擁抱,哭泣,盡釋前嫌
彼此糾正或補充死者生前的故事
在遊戲中可以互換的棋子,向對方投射
淡淡的陰影,辨識著公正的界限
大量的泡沫混淆了海洋陸地的邊緣
漂移的飛機場。未來沒有著陸之處
五種顏色窮盡了氣候,歷史和變化
在放大鏡模糊的玻璃下面
四季存貨
⋯⋯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
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
像財富在記憶中閃耀。無用的劍,暗淡的鏡頭
泥濘,地圖,鉛筆,硬幣上的花紋,方頭瓶子
一個既無希望也無恐懼的動物,零散的句子
“男孩要是不比女孩強,那就比撒謊還糟”
或者“一個色塊浸到另一個之中,
卻使後者得到了強調“
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
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
響亮的音節漂浮在臺階上,像剛撕下的海報
“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
越數越少的,在反射中增多,從鏡中
浮上來。我卻始終沒有加倍。陰影支撐著
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有無數向度的點
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
所有的東西聚集到一條街上。兩個方向的街
薄如錫紙有無數個方向的行人
綠色無花果中的蝮蛇,悄悄轉動的百葉窗
暗示後來的動作將吻合光線的變化
而與愛情無關。門廊斑駁的色彩
枯萎的藤蔓⋯⋯為什麼總是這樣結束
以致無法讓周圍的事物成為你的一部分
無法變得真實,因為時間,灰塵,遺忘
1996.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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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馬永波 #致永恆的答謝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