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月,重新開始上山下鄉嘅浪漫。以知識分子自居,無疑係言過其實,但顧念到自己不擅勞動,體質孱弱,歸入其類,都算有理有據。早睡早起,異常充實,有糧食補貼代替出糧,亦有稍稍遠離資本主義嘅美妙幻覺,山林退隱,不愧為我自細嚮往嘅生活。然而,農場嘅運作始終旨在生產營銷,而自願下放農村之所以閒適自在亦全因有得選擇,若然事關權力鬥爭,每日要觀察政治風向,日復日嘅農務,必然令志不在此嘅知識分子如坐針氈,痛不欲生。因此,或者我實在唔應該將上山下鄉同浪漫掛勾,亂咁命名現代嘅經歷,畢竟真正嘅上山下鄉,只係一堆牛鬼蛇神,一片荒涼赤色,裝置而成嘅一道長久未癒嘅傷痕。
所以我地自得其樂,了無掛慮。每日晨早集合,分配好任務,點齊完器具,太陽至緩緩高升,但大家都充滿朝氣。固定日程係清掃養殖場地,然後將裝滿排洩物嘅運泥車仔推出廢物堆,間中亦會徒手翦除雜草,又會逐粒逐粒咁捋摘百里香,供芝士製作之用,全部都係手辦眼見工夫。即使烈日當空,久旱無雲,一個月都唔落一場雨,每日都如同乾蒸,但時間都過得唔慢,因為我地做滿一半就可以稍事休息,再做多陣就一點半,眨眼間就夠鐘收工。工餘時間,大家都好悠閒,沖個涼,撚吓貓,煮吓晚飯,嘻嘻哈哈。磨到夜晚九點左右,全農場就已經飲飽食醉,準備入睡,淨返機器運轉同雀仔叫。鄉郊安寧,名副其實,滿足咗我嘅預期。
某日捋摘百里香期間,房內只有我同兩個德國女仔隔枱對坐。三人兩個不銹鋼盤,工作毋須集中意識,在外旅人自然開始探問彼此背景。戶外工作嘅時候,我地一直唔多交流,但佢地衣著樸實,金髮彩目,眼神流露天真,由第一日相識起,我早就意識到佢地真實歲數明顯比我細得多,而佢地則再次低估我嘅歲數。同外人言談,少不免講到政治,又少不免要釐清香港中國關係,有時亦會講到香港其實冇民主,香港居住環境好差,諸如此類。然而,香港嘅淪落,既非三言兩語可以言明,要講亦要留意對象有興趣同有能力接收幾多資訊,因此我早有盡快帶過話題嘅心理準備。少女話,佢知道香港同新加坡一樣好現代化,聽完我講,就話民意至上係歐洲社會基本到無法再基本嘅文化,對於香港民選代議士竟然可以因為宣誓欠認真而遭禠奪議員資格甚為錯愕。我稍加承接,提及上世紀蘇聯向西擴張嘅霸道類比,幫助佢地理解,而佢地錯愕之後未有跟進,亦話自己對亞洲事務係完全唔了解。的而且確,遠東繁華餘燼飄散,對佢地嘅人生份屬無謂,而儒家文明對東亞嘅輻射影響,聽完亦唔會有乜深刻啟發,我地都係文明人,自然有默契見好就收。最後我地講返滑雪,講返德式白腸同Chinese food,垂死掙扎嘅故事敘述,好快就好似冇講過一樣,成為模糊嘅記憶。
記得年少單純嘅時候,我唔知道原來唔切身嘅苦痛,就唔算係苦痛。接觸理學,聽聞山中花開,唔等於人心中有花,亦唔太理解其中道理。直到接觸世情,至慢慢發現逾越萍水相逢嘅界線,急於傾吐自己嘅鬱悶,係一種違反社交禮儀嘅唐突,而人性嘅必然,就係只願意關注對自己有意義,或者令自己情緒有所刺激嘅人事。人嘅世界以外嘅苦痛,即使存在,亦只係無形無相無質無量。冇斷頭台,冇劊子手,冇死傷以千萬計嘅十年內戰,即使加鹽加醋大肆渲染拍成電影寫成小說,都不過係小城小事,無關世人痛癢。正如少女抱怨學校課程too much on Hitler and Jews,過去嘅,就已經成為過去——如今毒氣室已經清拆,以色列已經復國,二戰軍人已經死得七七八八,對某一代德國人而言理應銘記嘅悲劇, 喺另一代德國人心目中已經成為教科書上嘅陳腔濫調,令人麻木無感。
以避免悲劇重演為出發點,遺忘教訓,喺大是大非之前,確實係大誤之事。但遺忘,對一般人追求快樂而言,又係至為關鍵。記得越多,苦痛越深,古今如是。或者正因為一般人都嚮往快樂,嚮往平淡,呢個原廠設定已經無從修正,按照達爾文主義,某部分人就必須演化出自投羅網嘅心理,背負思想家政治家科學家嘅木枷,以稀釋人類種族滅絕嘅風險,為追求快樂嘅同類頂替原罪。諗通咗一點,人無法脫離苦痛,實在毋須自高自大,而自以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亦只係自我陶醉,事關一切都只係科學可以解釋嘅分散投資,多你一個,少你一個,太陽都會如常升起,知識分子以外嘅多數人類都會繼續驚醒,而又繼續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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