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屆 #電視金鐘獎 甫公布入圍名單,恭喜《#天橋上的魔術師》入圍 11 個項目大獎(不重複),包含戲劇節目類最佳戲劇、導演、編劇、燈光、攝影、美術設計、男主角(李奕樵)、女主角(孫淑媚)、男配角(朱軒洋)、女配角(黃舒湄、盧以恩)、最具潛力新人獎(李奕樵、羅謙紹、林潔宜),成為入圍階段領跑大贏家之一。
近幾年台劇的成績有目共度,從《我們與惡的距離》掀起極大關注,雖然我觀看台劇的數量遠不及電影,但這兩年間的話題台劇也都有所觀察,而《天橋上的魔術師》就是近年我最喜歡的台劇,我認為這部作品大膽、不媚俗,且非常相信觀眾並勇於挑戰市場。藉著金鐘獎入圍,重新聊聊這部片和當時專訪導演 #楊雅喆 的過程,提供讀者參考。
題旨:【專訪《天橋上的魔術師》導演楊雅喆:與中華商場的久別重逢,故事是從記憶裂縫長出來的】
「導演好,我是關鍵評論網的編輯。」
「你好,你好,我先把手擦乾再和你握手。」
這是我和楊雅喆第一次見面,對彼此說的第一句話。
接著楊雅喆用力地將濕漉的雙手擦乾,伸出乾淨、禮貌的雙手相握,才算是正式打過招呼。接下來是訪談前的暖身閒談,在話家常中,方才文質彬彬的導演一下在談笑間幹聲連連,粗話齊發。
「在錄音囉。」我好心提醒。
「在錄音我還是可以講髒話。」楊雅喆說。
「那我把髒話都寫進文章。」我開玩笑地說。
「可以啊。」楊雅喆沒在跟我開玩笑。
楊雅喆可能是至今我訪談過的影視工作者中,髒話最多的導演,這件事在訪談前五分鐘就成立了,但同時我也發現,楊雅喆待人謙遜,面對陌生、年紀差距近半的訪談者,仍記得將雙手清潔、以禮相待,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楊雅喆在面對國民黨的肅殺歷史高喊「幹死威權」之際,還能讓觀眾在時代大旗之下,看見他對小人物們的用情至深。
回憶起楊雅喆的電影作品,在《囧男孩》「隔代教養」的困境中,感受小屁孩們的天真爛漫;在《女朋友。男朋友》「野百合學運」的青春騷動中,與林美寶攜手成長,共同悲喜;在《血觀音》「劉邦友命案」、「新瑞都開發案」的不公不義中,貼近女性的浪潮暗湧。綜觀楊雅喆的影像深處,命題皆扣準社會脈動,而後直搗人心的柔軟彼方。
在這些「暴烈控訴」中窺見的「可愛溫柔」,恰與「髒話的粗獷」、「擦手的禮貌」是同一件事,在細節與習慣的微觀之處,瞅見所謂的鐵漢與柔情,無論正反,皆積累成楊雅喆作品的底蘊。
而 2017 年,憑藉《血觀音》拿下金馬獎最佳影片,站在金馬舞台高喊「沒有人是局外人」的楊雅喆,沈寂四年,到了 2021 年選擇將吳明益筆桿油墨下的中華商場具現化,領著觀眾乘著時光機返回 1980 年代的絕代風華,時光悠悠淌流,只不過這次是朝著往事逆流,那裡有人、斑馬還有貓妖。楊雅喆在故事的集合體中,影像化出小人物在大環境底下的眾生相,望見戒嚴時代下中華商場獨特的美麗與哀愁。
所有的故事都有起點,和楊雅喆第一題就談《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改編起源,作家吳明益在上個十年推出的小說,何以打動這名影像創作者?
(中略)
然而,談起楊雅喆和 #吳明益,一名影視工、一名文字工,皆出生於 1971 年,今年都將邁入五十而知天命,對於 1980 年代,兩人的時代軌跡不謀而合,國小、國中、高中甚至是大學,在人生形塑價值觀的年少時代時,這兩位創作者是在戒嚴時代中成長。
對於五、六級生的台灣人而言,年輕時期歷經黨國解嚴,碰上總統直選、政黨輪替,經濟則先後面臨中小企業出走中國,股市萬點迎來熱錢繁榮而後接續崩盤,台灣風起雲湧,人心迅速變動,其中的關鍵字,是「慾望」。正如《神力女超人1984》所表述,1984 年是美國資本主義的高峰,商業、貪婪的氛圍充斥,人性永不滿足,從美帝反身回望這座汪洋孤島,楊雅喆眼中的台灣,同樣如此。
「我對那個年代的記憶是各種慾望。因為有錢,成了台灣慾望最高漲的時代,70 年代經濟起飛十年,80 年代大家開始揮霍,這種揮霍包括物質上和情感上的性慾,有點像整個社會是從修女或和尚學院畢業的學生,到了大學終於能瘋狂打砲、賭博,是一種極度壓抑後的解放狀態。」楊雅喆這樣說。
提到戒嚴時代,在第三集〈水晶球〉中, 楊雅喆開始描寫時代下的壓迫,因此象徵極權的惡棍警察出現,地下聚會的樂音也隱隱鼓動,天橋的生命力悄然生長,於是中華商場似成一座孤島,自成一處魔幻之地。但這與世隔絕的天橋,仍會被外力介入,戒嚴時期的普世傷痕,若隱若現,自然也成了中華商場的歷史符碼,若再扣合每集的開場引子「緬懷蔣經國」等歷史畫面,楊雅喆想在《天橋上的魔術師》書寫的寓意,或許就淡淡地飄然而出。
在中華商場中,有所謂的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原住民、香港人等等,中華商場作為上世紀標誌性的空間場域,從日本政權到國民政府,權力系統轉移的傾軋與擺盪烙下痕跡,將族群熔於一爐。隨著中華商場的繁盛與興衰間,歷史目睹了從鄉野移居都市懷著「台北夢」的人們,當然也在其中發現跟隨國民政府「避難」、「反攻」的「大陸人」,這種台北城市的人口組成和住商混合的商業發展路徑,被《天橋上的魔術師》以某種戲劇性的張力鋪展開來,直到 1992 年正式拆除的舊城世界,成了真正的時代幽魂,或許這種幽魂,一直於台北城上徘徊,尚未消散。
而縱使經過 40 年,世代的本質對楊雅喆來說一點也沒變。「我覺得當代和 80 年代根本沒有差別,慾望還是一樣,問題也還是問題。」楊雅喆若有所思地說。
若從物質面檢視,智慧型手機的革命、網路社群的蓬勃發展等等,都與 80 年代拉開了距離,若從意識型態回溯,當代台灣言論已自由、同性婚姻甫立專法等等,皆與壓抑的年代闢出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楊雅喆認為,很多事情沒有各界想像的劇烈改變。
楊雅喆娓娓道來:「解嚴 40 年,陰影並非第二天就被照亮,很多我這代人無法接受台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台灣人很難擺脫『大中國情懷』,這種意識型態靜靜地躺在我這代人的腦海,社會要擺脫某種意識型態,40 年是不夠的;再說到同性婚姻,我這代現在做父母的,家中若出現跨性別小孩,可能還是會剁了腳跟;而男女真的平等了嗎?若是平等,那批踢踢不會充斥厭女言論。從種種來看,精神面的鉗梏依然存在,你會發現對於『生而為人』的根本問題,40 年前到現在,我們沒有變。沒有變的原因是它並沒有被當成能在學校被教導、討論的事情,40 年來沒有一門課、很少人會帶著你思考——『我們為何生而為人』?」
上述就是楊雅喆口中的「沒有差別」,在戒嚴神話中,後解嚴幽魂下,台灣人幾十年處在意識型態斷裂、重塑的過程中,不斷對「台灣人」的身份拋問,再重新定義,而〈水晶球〉聚焦在朱軒洋、羅士齊、宋柏緯三名慘綠少年,成功捕捉住青春氣息,開場的三人舞蹈令人神往,也浪漫地處理了多角戀關係,更以「訂製西裝」作為符號,提煉出青少年們「轉大人」的不合時宜,這群奔向未知彼方的年輕人,銜接住彼此的是可能稍縱即逝的友情與愛情,這是多數人類的共感,也是〈水晶球〉能引起共鳴的成功之處,無論是否經歷 1980 年代。
這樣的共感,正是楊雅喆和編劇團隊所強調的。
楊雅喆說:「我期待沒有經歷 80 年代、中華商場的人,也能有共感,故事中角色擁有的疑惑、困難、情感,是不分世代的,我甚至希望不同世代的人可能因此開始對話。爸爸的故事跟小孩子的故事可能會有火花、撞擊,對彼此就能有更多一點瞭解吧。」
「紀實」與「虛構」則是《天橋上的魔術師》重要的雙重辯證,而楊雅喆和吳明益,無論是影像或文字,皆十分熟稔自己創作的媒介,在「記憶的裂縫中」雙雙化為天橋上擅於變魔術的說書人,觀眾不用全然相信,因為每種獨立的記憶皆截然不同,但請進入說書人創造的世界,聽一遍會令人深深著迷的故事。
在楊雅喆的影像中,揮灑想像力捏造天馬行空的意外空隙,如此「時間魔術」的抽象概念才能被實踐,觀眾就摔進記憶碎片的裂縫漩渦之中,目眩神離地返回 80 年代。
王家衛在《2046》說:「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楊雅喆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則魔幻地道出:「所有的記憶都與消失有關。」首集播出之後,「原來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這句話便清楚明瞭地定義這齣旗艦大戲。若我們再往下挖掘記憶與消失的互文關係,「時間」的另一層符旨,就在編劇團隊的巧筆之下,於焉成形。
(中略)
訪談最後,我問楊雅喆:「從你十年前看過小說,而後標案、拍攝最終成品上線,整趟旅程,你覺得是一場魔幻的奇蹟之旅嗎?」
「是啊。」楊雅喆篤定的這樣說。「很多時候你回望人生,任何動作都會是奇蹟,但你要努力,才有奇蹟。碰上疫情,只能改戲,但大家還是想到方法改,這就是奇蹟。像方才提到第七集的孫淑媚,她在臨時調動後,依然演得真好,就是演員帶給我的奇蹟。我只能盡全力控制作品不要長歪,最後沒有歪掉,反而更好,這就是奇蹟。」
楊雅喆近半世紀的人生,求學階段就讀淡江大學大眾傳播學系,從未想過踏進編導之路,但前後拿了金鐘獎、金馬獎、台北電影獎等各大影視獎項,這些就是散落於人生中的意外奇蹟,套句爛俗的台詞:「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永遠也不知道拿到什麼。」或許對楊雅喆而言,每顆巧克力都醞釀了奇蹟,苦澀中帶著甘甜,整顆嚐完之後仍要輕舔沾滿巧克力粉的手指,永遠充滿樂趣,也唯有如此,奇蹟與魔術師才會出現。
2021 年,楊雅喆和劇組化身「魔術師」,試圖變出奇蹟,讓台灣、讓全世界觀眾重返慾望高漲的 1980 年代,在戒嚴時期、經濟起飛等背景氛圍中,感受消失的魔法,抓住天橋上曾有的吉光片羽。在那之中,有地攤商家、有地痞流氓、有打機少年、有長舌婦人等等,然後你會知道,這些人、事、物經過 40 年仍舊沒變,同樣為情所困、同樣八卦調皮、同樣不屈體制,這些小人物就像你的隔壁鄰居、像你的小學老師、像你在街上擦肩的路人,注定要相遇。
王家衛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天橋上的魔術師》就是楊雅喆和中華商場久別重逢的相遇,而這次的久別重逢,楊雅喆誠摯地遞出邀請函,請你也置身其中。
📝專訪文章共 8421 字,上述為節錄部分,全文請點此👉https://bit.ly/37HFH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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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己任老師分享」
最近幾個月來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想起“楊小佩”,雖然知道她已經逝世三十多年,可是她的琴聲與最後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情景仍然常常出現在眼前。郭英聲說他生平拍的第一位女孩就是“楊小佩”,而“楊小佩”在那個年代,是與陳必先齊名才華洋溢的鋼琴家。 雖然她身材瘦小,但鋼琴在她手下卻像個玩具,第一次聽小佩彈琴,立刻被她的琴音迷倒,而更讓我注意的卻是她雙眼中透露出來的憂鬱與哀傷。今天在網路上不經意看到了這篇「遺言」,一眼就認出那位「佩吉·楊」就是楊小佩!她的故事可以為天下父母鑑!「遺言」很長,請耐心的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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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天下父母心和錯位的愛”
佩吉·楊,42,台灣人,台灣著名鋼琴家
這份遺言是根據我收到的幾盒錄音帶謄寫的,費時不少,是所有遺言中最長的一份,但完成後感到很值得。
寄磁帶的人是遺言中提到的那個被稱為 L 的人。
你好,親愛的先生或女士:
首先我非常感激你給了我這個能讓我說出自己生命中故事的機會。
我不想走,也不能走——這是我此刻最最想說的話。
此刻我對自己的生命已沒有太多的留戀,除了父母和我在音樂界和非音樂界的朋友,當然還有萊昂,我再也無法見到的法國戀人。
可是我的女兒尼娜才只有 9 歲呀!
我不敢想,她從此必須活在一個沒有媽媽的世界裡,這是何等殘酷的一件事啊!
我已經是肺癌晚期,本來就又瘦又小的身體經過多次放、化療現在已經脫了形,加上掉光了頭髮,你可以想象我的樣子有多難看。
我那樣注重外貌,愛漂亮,現在卻對自己的一切都無能為力了!
前天小尼娜來過了,她從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
我從她的哭聲裡可以聽出來,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媽媽,有可憐我的成分,有不懂,還有媽媽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不知該對誰發火的憤怒。
我住在加州;今天早上,一個紐約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在《紐約時報》上登了一個徵集臨終遺言的廣告,然後她小心地問我是否有這樣的需要,如有,她可以代勞記錄和郵寄。
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是你這樣做真是夠殘忍啊!因為你活生生地把一個人不願意面對的死神提前拉到了面前。
你知道嗎?不論一個人病得多重,離死亡已有多近,他也不願真的相信自己會走,因為我們只熟悉活著時的一切,能看見的生活,而死亡畢竟是件多麼陌生的事!
但我又必須承認,把最後的話留下來對我又是一種多麼致命的需要!
我現在已經不能寫任何東西了,趁現在還能勉強發聲,就把留下的話在電話裡口述給了我在紐約的朋友 L,請她謄寫,然後代為轉寄給你吧。
我一生在台灣教過很多學生,他們當中很多都來了美國,我得病後他們能來的都來看過我了,他們的確都讓我感動,提醒我,在我不太長的生命裡有過他們的身影和關愛。
不過,所有這些人都屬於一個正式的社會的和朋友關係的層面,由於面子和種種其他原因,我一生中最私密的事,是不可能告訴他們的。
只有紐約的朋友 L 我才可以放心地托付。
我與她雖然只是在加州的那所女校裡偶然相遇,並且她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大陸人,按理我們之間該有很多政治和文化的偏見和隔閡才對,即使不是仇恨,可是她卻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讓我知道,她是一個能夠讓我把生活裡最隱秘的事放心分享的人。
人真是太奇怪了!剛來美國時我只是泛泛地相信上帝,後來生活走入絕境時開始相信西藏密宗。
而遇到這個大陸來的 L,應該是上帝和佛祖的共同安排才對,讓我能將自己一生裡除了作為公眾人物之外發生的最刻骨銘心的經歷有一個寄托之處。
除了她,我真想不出還有第二個更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看來,一些貌似偶然的事,其實早已埋伏了日後的必然。
下面的口述,我的朋友 L 無比耐心地用了三個晚上在電話裡陪著我完成了這個最後的心願,完成之後,我的病情加重,她飛來加州看我,並答應陪我走完最後一小段不長的路。
我出生在台灣一個很普通的家庭,父親在一家報館做編輯,母親結婚後就做了家庭主婦,五年內他們生了我和弟弟。
我很小時就對音樂有一種反常的癡迷和感覺,似乎那裡才是更值得進去探索的世界,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秘密。
父親送我去學鋼琴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就是鋼琴。
我不需要任何人督促我練琴,我與琴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與別的孩子不同,我坐上琴凳就不想再下來,直到我父母硬把我抱下來。
我 5 歲時得了全台灣幼兒鋼琴大賽的冠軍,後來在所有幼兒和青少年組的鋼琴大賽中都名列前茅,不是冠軍就是亞軍,每次得獎後,我都看到父母的極度喜悅,似乎他們卑微的社會地位瞬間得到了提升,我看到他們在接待親朋好友來祝賀的時候,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驕傲。
他們總是對小弟說,你要向姐姐學,為我們這個家爭光。
中學還沒畢業,我就考上了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拿到了部分獎學金。
為了完成整個學業,我父母決定全家移居法國,靠打工幫我讀完大學;他們賣掉了家裡所有能賣的東西,似乎不考慮是否再回來了。
看著父親忙著這一切時臉上的決絕表情,我已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夜裡我獨自暗想,如果我失敗了怎麼辦?可是在父母和弟弟面前,我永遠是一個懂事、聽話和看似樂觀的女兒和姐姐。
後來我的一生都習慣了扮演這個不能改變的角色。
我們到了法國後租了一個便宜的地方住下,父母馬上開始在附近的中餐館和洗衣房找工做。
我每天去上學,進出典雅的貴族式校園環境,坐在精致華美的教室裡聽課、練琴,而我的父母卻在外面做辛苦低微的體力工,強烈的反差讓我心理上感到難以承受的壓力,我只有拼命地學習,忘我地練琴,不敢有半點松懈和歡樂。
我的父親一見到我總會嚴肅地告誡我要努力再努力。
看著由於勞累使他們日漸蒼老的容貌和過早冒出的白髮,我總有想哭的,如果是在台灣,他們並不需要這樣辛苦。
壓力太大時,我開始了抽煙,在法國,十幾歲的女孩子抽煙很尋常,但由於我父母對我的要求很嚴,這事我自然瞞了他們。
我在法國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參加了當年舉辦的國際蕭邦鋼琴大賽,這是世界上鋼琴界最重要的大賽,父親眼睛裡那種只能贏不能輸的令人發抖的無聲期盼,使我緊張得只能靠拼命抽煙來鎮定自己。
不過,我在真正比賽時,一切都是另一番情景了。
我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父母的存在;我感到我就是那個飄離自己祖國的波蘭人,他內心的悲苦和悵惘之情讓我產生了極為真實和強烈的共鳴,那些熟悉的旋律好像就是為我量身而寫的。
參賽前的緊張一掃而空,是蕭邦的靈魂拯救了我。
我獲獎後,最讓我難忘的是我父親臉上突然出現的奇怪而扭曲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最後發出的聲音竟然是一種近似哭嚎的聲音,嚇得我全身冒出了冷汗。
過了一會兒爸爸才掉下了眼淚,正常地嗚嗚哭起來。
媽媽則用她那雙已經變得粗糙泛紅的雙手不停地擦眼淚,什麼話也沒說,或是說不出來吧。
只有我在法國剛開始讀中學的弟弟自然地表達了他的感情。
他高興而興奮地和我緊緊擁抱,說:
「姐姐,你太棒了,我愛你!」
在向我祝賀的所有人裡,當然有萊昂。
萊昂與我同校,是學大提琴的,高我兩個年級,大我三歲,他溫文爾雅、帥氣、有禮,尤其是他的微笑極具感染力。
我們是在校園裡的一個共同喜愛的角落認識的,我們不約而同地經常在那裡出現;剛來學校不久,由於壓力太大,我特別喜歡去那個安靜又美麗的角落尋找片刻的平靜,而他去那裡竟然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
萊昂的幽默和熱情讓我緊張的心情得到很大的放鬆;萊昂的父親是巴黎郊區種植葡萄的農民,很支持兒子對學習音樂的選擇,因此他很少有學習的壓力,只有對愛好的甘願付出,這讓我非常羨慕。
我們開始交往後,經常一起沿塞納河騎自行車去郊遊,有時也去他家。
有一次我帶小弟一起去他家玩,他的家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大家都很開心,萊昂的父母是很浪漫和熱情的人,他們當著我們的面跳舞和親吻,讓人感到特別放鬆,他們還為我們做了拿手的烤鵝,味道好得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看得出,小弟很喜歡萊昂。
他聽從了我的叮囑,沒有把我和萊昂交往的事情告訴爸媽。
我們都知道,爸媽為了讓我在巴黎讀書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他們一定不會同意我在讀書期間因為交男朋友而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
終於,我以優異的成績從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了。
為了報答爸媽的辛苦付出,我自然開始拼命地找工作,可是,一個中國人在法國找工作是很不易的,我忙了半年卻沒有什麼結果,最後我不得不決定回台灣的大學去任教,因為已經收到了好幾所學校的邀請,這樣我至少可以馬上工作掙到錢,待遇也不錯;而爸媽為了弟弟的學業,決定繼續留在法國。
在我離開法國之前的那個生日,萊昂忽然帶著一大把玫瑰來到我家,當著我爸媽的面向我求婚。
我也第一次告訴了爸媽,我和萊昂已經認識了很久,互相很了解了;萊昂當即表示,他會一生愛我,並為此願意和我一起去台灣生活,他說他可以在那邊教法文和大提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
他還說他的父母已經同意了他的選擇,因為他父親當初就是為了和他母親相愛而從比利時的城市來到法國鄉村的。
我父母當時感到非常意外,半天沒有說什麼,然後就是尷尬的沉默。
萊昂難過地離去之後,爸媽才對我說,他們是不可能同意我和這個法國小伙子結婚的。
爸爸很嚴肅地對我說,法國人雖然很浪漫,會送花和說甜言蜜語,但這些都太不實際,不是過日子必須有的;他們還說一看萊昂就不是會過日子的人。
我從小一直是父母的孝順女兒,又是老大,從未頂撞過父母一次,所以我能有的唯一表示就是沉默。
爸爸接著又說,我現在是台灣的著名鋼琴家了,這都是他和媽媽為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才成為可能的,所以我的婚姻必須由他們為我考慮和決定。
那天晚上我幾乎崩潰,僵直地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就要窒息死去。
萊昂是我一生裡唯一真正欣賞我,讓我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讓我第一次體驗到愛的甜美滋味的人。
我從小在父母極為嚴格的管教下生活和學習,對生活裡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而萊昂為我推開了一扇窗,讓我看到了生命中的種種美好和愛情的美麗,還有自由和屬於個人的追求,這些都是我過去不可能知道的。
和萊昂在機場告別時,我泣不成聲;雖然他一直不懂我的父母為什麼要反對自己已經成年的女兒的婚姻選擇,但還是說他可以理解他們是為了我好。
這話不聽還好,一聽我幾乎當場昏倒。
為了我好?我情願不要所有已經得到的學位、獎項,以及一切的一切,只要能和萊昂在一起過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沒有勇氣反對我的父母,從來也沒有過,那是萊昂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
那是中國父母與子女之間在幾千年裡形成的比法律還要嚴厲的無形的約定和永遠也還不清的沉重心債。
回到台灣後我很快就開始了工作,多所一流大學的音樂系聘我去任教、當系主任,待遇也都相當優渥。
此外,我在業餘時間也招收學生,收費自然也不低。
那時,我與另外幾個留洋回來的音樂人被稱為台灣音樂界的三大才子。
來找我教鋼琴的人很多,多是家長陪著自己的孩子來的,這些孩子有的具有一定的音樂天賦,更多的卻是父母的一廂情願和為了自己早年失落的自我實現;而這些孩子是我最不喜歡教的,因為他們學起來總是心不在焉。
那時的我和萊昂分手後,心情原本就不好,所以教起這些對音樂沒有感悟的孩子來,忍不住就會大發無名火,有時,下課的時間還沒到,我心情不好就徑自提前走了;家長們從不敢當著我的面有意見,下次還是會恭敬地把孩子送來。
他們都是慕我的名而來,大概都在說服自己接受藝術家的情緒化表現吧。
後來,我喜怒無常的表現大概傳到了我在巴黎的父母那裡,因為他們的來信裡提到了讓我要嚴格自律,因為我是中國人,不能把法國人的自由散漫之風帶回祖國和工作中去。
回到台灣後,萊昂經常給我打電話安慰我,關心我在台灣的生活,可是他聲音裡的失望我完全可以感覺到。
他也來台灣看過我一次,只一次那一次,我幾乎又想放棄一切與他回法國去,忘記生活裡的一切。
當萊昂了解到我是不可能違背父母的心意時,他眼裡流露出的失望如同一把刀扎碎了我的心。
我恨自己,可是結果還是必須向父母妥協。
回台後我生日那天,萊昂從法國定製了一盒紅玫瑰,用航空快遞發送給我。
其實,他完全可以在台灣訂購,但他從來不那樣做,似乎那是不一樣的兩件事。
幾年後,我們的聯繫隨時間的流逝減少了,但是每年我過生日,無論我是在台灣的七年當中還是後來去了美國並結了婚,他都會無一例外地在我生日的當天或提前一天用航空快遞給我一盒象徵永恆愛情的紅玫瑰。
我們分手後的 20 多年裡,他竟從未遺忘過一次。
我回到台灣的第二年,大概是怕我和萊昂藕斷絲連吧,我父親迫不及待地托在台灣的熟人為我介紹了一個台灣的知名商人黃先生,說是介紹,我又怎麼可能拒絕呢?
黃先生一開始對我很感興趣,鍥而不捨地追求我,每天在我教書的校門外面等我一起去喝咖啡或去吃飯。
我知道父母一生為了我不容易,希望我能嫁給一個有錢人,後半生就可以生活無憂了。
而且他們也認為,依我在台灣的聲望,完全有資格與有錢有地位的人攀親。
他們前半生為了培養我,吃了太多的苦,窮怕了,因此我不嫁有錢人是說不過去的。
我知道,感情於我已經是奢侈的事了。
想到此,想到今後的生活,想到萊昂,我開始拼命抽煙。
和這個黃先生在一起,感情自然談不上,但他至少還不讓人討厭。
和萊昂分手後,我就不再奢望能有與他相同的戀愛經歷了。
既然父母竭力促成,我又沒有什麼拿得出去的理由反對,心如死灰的我也就無所謂了。
為了對得起父母,我在認識黃先生三年後和他結婚了。
萊昂知道後祝福了我。
我用蹩腳的法文寫信給他:
「從今以後,我活著與沒有活著已經沒有什麼區別,我也不在乎了。
你趕快找個好姑娘結婚吧,我們今生有緣無分,我身不由己,但我下輩子一定會去找你的,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離開你!」
婚後不到兩個月,我的先生就第一次打了我。
那次只是因為我說我有課,不能和他一起去他父母家吃飯。
他下手很重,我半天都不敢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
雖然他之後很低三下四地道了歉,但是不久就有了第二次,似乎是打順了手。
台灣男人打女人就像是打自己的一件物品;總之,婚後的他很快就變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令人可怕的人。
其實,在我們去巴黎度蜜月的時候,我因為忍不住和過去的朋友一起抽了一支煙,站在一邊的他臉色已經陰沉下來了。
我再也無法專心教書和上鋼琴課;我變得易怒,無端地恐懼,甚至會為了小事而歇斯底裡。
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沒有太多猶豫就去醫院做了墮胎手術,事先沒有告訴我先生。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和他的家人一直想要兒子,因為他是獨子;那一次他把我打得最重,似乎要打死我,我高聲喊叫,並威脅說要報警他才住手。
隨後我離開了那個位於台北的大宅,住到了朋友家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工作,因為身體和精神的原因,我不敢告訴在法國的父母,怕他們傷心。
但還是有人告訴他們了,也許是我先生或他的家人吧。
總之,我父親為此專門回了一趟台灣,我們進行了一次不愉快的談話。
我告訴他我要離婚,他卻說這事讓我想都不要想,為人妻後要先學會忍耐,還說他也打過我母親,但現在他們還不是很好地生活在一起嗎?
我聽了他的話無比悲哀,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說,如果不讓我離婚的話我很可能會自殺。
爸爸的臉色立刻變了,他閉上了一會兒眼睛,睜開後終於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我又告訴他,離婚後我很想去美國繼續學習,修個鋼琴碩士,父親當時沒說什麼,是直到臨回法國之前才同意的。
他在台灣那些日子又忙了些什麼我不太清楚。
我的先生開始根本不同意離婚,認為丟了他家的臉,可是由於我的堅持,他最後還是不得已同意了。
我一拿到離婚書就飛去了加州。
到了加州,我聯繫了一所著名的私立女校,該校的音樂系非常好。
由於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我便和一個定居加州多年,我在台灣的一個中學同學一起到各地去旅遊。
由於我回台灣後開過多次鋼琴巡回演奏會,加上幾年教授鋼琴課的積蓄,除去寄給父母的錢,我還存下了一些,可以供自己讀完碩士。
我終於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感到特別開心。
從那時拍的照片看,那是我的心情和氣色都是最好的時期,有一張照片是在納帕谷(NapaVally)的葡萄莊園品葡萄酒時照的,我做了個鬼臉,樣子很是滑稽可笑。
一天,父親從法國打來電話說,他有一個定居舊金山多年的老朋友俞老伯要見我,並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
很快我和俞老伯聯繫好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吃午飯。
和俞老伯同去的還有一個叫威廉的體態微胖的中年男人,俞老伯介紹說,威廉在美國出生,他的父母是他的朋友,也是台灣人,還說威廉是個律師,在舊金山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我立刻猜到了這次飯局的目的,但是由於那個叫威廉的人普通話說得不好,甚至有點好笑,我對他既沒有什麼好感也沒有太多反感,總之,對他沒有任何感覺。
不久,威廉開始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
我很猶豫,因為我並不喜歡他,也因為第一次婚姻的陰影還在,因此本能地不想這麼快就再次進入另一個關係。
我多次找借口婉拒了威廉的邀請。
沒想到,我的拒絕似乎刺激了他男性追逐獵物的欲望,他一次次地送花給我,並在我生日那天(大概是從我父親那裡知道的)給我舉辦了一個很大的派對。
那次先是威廉自己打電話給我,緊接著是俞老伯,都讓我一定要去,我實在不好推卻,就和俞老伯一起去了。
來賓都是威廉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不少美國人。
我剛一出現,他們所有人就向我歡呼、吹口哨,大喊生日快樂,似乎我和威廉已經是很熟的關係了。
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威廉當著所有人向我走來,一只手很隨意地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遞給了我一束黃色的玫瑰,大家再次歡呼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套子,無法出來了。
吃完了巨大的蛋糕,威廉請來的樂隊和歌手開始表演節目,大家開始喝酒,交談,俞老伯剛一提出要先回去時,我立刻也跟著他出來了。
威廉先送俞老伯回家,然後送我回家,那時,我已經在那所女校附近租了一處公寓住下。
威廉一路上問了我開學的時間和要學的課程,然後告訴我說那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女校,在加州和全美的名聲都不錯。
臨告別時,他說我缺什麼可以告訴他。
我謝了他,說自己什麼都不缺。
我剛一到家,就看到萊昂從巴黎寄來的紅玫瑰。
“親愛的 Peggy,只要世界上還有玫瑰,你就永遠活在我心裡。”
他在卡片上寫道。
看著屋裡的黃、紅兩色玫瑰,我突然哭得很傷心,卻說不清是為什麼。
開學的前幾天,我去學校報到,卻被告知已經有人為我交了全年的學費並辦好了所有的手續。
我知道這一定是威廉幹的。
回家後,為了求證我第一次給他打了電話,果然他承認是他為我辦的所有事,並告訴我說,他還有一個禮物要在開學前送給我。
第二天一早,他打電話讓我下樓來,我來到樓下的門口時,威廉輕按喇叭,我抬頭看見一輛紅色跑車停在不遠處,威廉正坐在裡面沖著我笑。
俞老伯幾次來電話詢問我和威廉的情況,不必說了,他背後必定是爸爸的多次催促。
三個月後,爸爸終於忍不住,親自打來了電話。
「小妹,你要懂事,爸爸是經過了解才介紹威廉給你的。
他父母人很好,我們中國人的歸宿只能是和中國人在一起生活,我知道你是不會辜負我和你媽的一片苦心的,因為你從小就懂事,就孝順,知道心疼我們……」
怎麼辦?我茫然了。
威廉的父母是早年從台灣移民來美的,威廉在舊金山出生,雖然在美國長大,受的是美國教育,但他依然傳統,每星期必去看望一次住在舊金山唐人街的父母。
他似乎比我前夫直率,也更懂禮貌,嘴裡“請”“謝謝”說個不停,家暴的可能應該不存在。
但我對他實在沒有什麼感覺,除了感謝。
我想,既然再遇到像萊昂那樣的人今生已是不可能的事,干脆就徹底放棄幻想,再賭一次吧,萬一比上一次好一些呢?如果我不接受威廉,爸媽能輕易同意嗎?為此猶豫煩惱了幾個月之後,我再次向父母屈服了。
誰讓我是老大,誰讓我欠了已經年邁的父母那麼多的情債,誰讓我今生必須做一個孝順聽話的女兒,即使不願意也只能服從呢?
婚姻於我就是那麼回事了,只要我有鋼琴可彈,有音樂陪伴就行了。
我心情一旦煩躁或緊張我就一定會去彈琴或抽煙,我喜歡在那種時候彈德彪西的曲子來放鬆自己;那個外國人的內心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每當我的手指與鍵盤把那種美釋放出來以後,我就會感到舒暢無比。
我經常感到看得見的生活只是虛幻的,唯有音樂裡的世界才是最真實的。
我和威廉的婚禮是在舊金山派拉蒙大飯店舉行的,那天來的客人很多,有威廉的家人和他們在美國的幾乎所有的中國親友,還有威廉的美國同事和朋友。
威廉當著所有賓客的面吻我,沒人知道的是,那一刻,我只是把他幻想成是萊昂。
在每一張來賓的請柬上是這樣寫的:
請於某年某月某日前來參加威廉·陳,律師,和佩吉·楊台灣著名鋼琴家,19xx年__________國際蕭邦鋼琴大賽冠軍得主的婚禮,地點是……
萊昂再次誠摯、大度地祝福了我,同時坦承他非常嫉妒我,不過他說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我不記得聽過任何中國男人說過這樣的話,無論對誰;我的父親沒有過,我的前夫更沒有。
他們都把自己的需要說成是為了我好,主觀地將其變成了我的需要。
婚後,我們住在灣區離我後來讀碩士的那所女校不遠的一處半山上的大宅子裡。
那裡是富人居住的地區,風景很好,空氣清新,樹木蔥郁,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灣。
威廉每天早上去上班後,我就在家裡練琴。
不久我就發現,威廉雖然出生在美國,可是他和許多台灣男生一樣,生活能力很差,幾乎事事需要我為他準備,比如早上起床後我要給他把漱口水和牙膏準備好,然後給他把當天要穿的衣服和領帶拿出來也準備好,最後他臨出門時,我還要把他的公文包遞到他的手裡。
作為家裡的長女,我從小在家習慣了幫助父母做各種事情,包括照顧小弟的生活,所以一開始也並不太在乎為他做這些事。婚後大約三個月,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威廉似乎很高興。
懷孕期間,我基本上是一邊學習,一邊自己照顧自己;威廉在那段時間裡總愛和同事晚上一起出去,回家很晚,回來就睡了。
半年後,我開始感到我們的生活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卻又具體說不出什麼來。
我告訴自己忍忍吧,婚姻也許就是這樣無趣,至少威廉沒有家暴行為。
臨產那天,威廉在外出差,是我自己開車去的醫院,女兒出生時他不在我們身邊,我當時也沒有想太多,因為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愛的感覺,所以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抱怨和遺憾。
有了尼娜之後,我便暫時休學在家裡照顧她,雖然那時家裡也雇了一個人幫忙。
威廉喜歡逗尼娜玩,他給女兒的笑臉顯然多於給我的。
音樂世界的美和現實生活的平庸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開始讓我感到崩潰。
有一次,我在琴房裡一天都沒有出來,彈琴彈得忘記了一切——我全忘記了我為人女兒,為人妻,為人母的事實。
從琴房出來時我已經有些恍惚,是尼娜的哭喊聲把我重新帶入了現實。
萊昂知道了尼娜的出生後,給她寄了幾件法國的嬰兒服,這似乎引起了威廉的不悅。
他把包裝盒拿起看了一下,並沒有問寄東西的人是誰,然後放下就走了。
不久我過生日,萊昂又照例從巴黎給我寄來了玫瑰。
我從來都不想拒絕萊昂的生日禮物,因為他是我生命裡唯一能提醒我有著另一種男女感情存在的可能性的人。
我們分手已經 7 年了,他後來和一個學提琴的女孩結婚了。
他說他的妻子能夠理解他給我寄花的事,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她也有,她甚至把她過去的男友請到家裡三個人一起吃過飯。
可是威廉不是法國人,他骨子裡仍舊是個台灣男人,只不過嘴裡說的是英文。
他並沒有能力理解或接受我曾認識萊昂這個事實。
那天快遞員來送花時我在琴房裡,是他開的門。
他把那盒花扔在了我門外的地上,打開後花瓣掉落了許多……
我把花拿進琴房後,迅速點燃了一根煙。
尼娜三歲的時候,我送她去上幼兒園,就在我上的那所女校裡,而我也開始繼續攻讀鋼琴碩士的學習。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威廉一起開車送尼娜去她爺爺奶奶家。
回家的路上,威廉很平靜地告訴我說他愛上了別人,是他律師事務所的秘書,一個中美混血女孩。
他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很長時間了,現在想搬到一起去住,問我是否同意。
我聽後沒說一句話,到家後也沒有,我把自己關進了琴房,立刻又點上了一支煙,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多久?一年還是兩年?
我同意與否難道還有任何意義嗎?他那樣平靜地說給我聽,其實只是通知我罷了。
幾天後,他開車把他的被褥和常用衣物都拿走了,之後就很少回家了。
尼娜不停地問我爸爸去了哪裡?我先是說他出差了,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就說你自己問他吧。
威廉對自己的女兒還是有感情的,沒過多久他就打電話來找尼娜說話了。
尼娜告訴我,爸爸說他以後不回這個家住了,他住在另外一個家裡,還說周末可以讓媽媽送我過去住一天。
我聽了幾乎昏倒——讓我親自把女兒送到他和那個混血女孩住的地方去,天下還有比這樣的侮辱更令人窒息的嗎?
可是,我竟然這樣做了,因為我沒有選擇!
孩子要見她爸爸,我不能不讓她見,她還小,不能沒有父愛。
第一次開車送尼娜去他們住的地方時,一路上我一想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幾乎要發瘋。
我的手幾乎無法握緊方向盤,可是我又必須克制自己,因為車上還有孩子。
在一個高檔公寓的樓下,威廉和那個混血女孩看見了走下車子的尼娜就一起迎了上去。
尼娜剛一看見她爸爸就呼喊著跑過去,威廉則立刻把她抱了起來。
我沒有下車,握著方向盤的手在不住地抖,威廉抱著尼娜走過來,說請我第二天下午 3 點過後來接女兒。
我沒有看他,沒有任何表示,也沒有說什麼。
直到尼娜看到我的車子發動起來要走了,才忽然大聲地喊了一句「媽咪,我也愛你!」
我的眼淚立刻奔湧而出,一路上幾次遮住了視線。
那個混血女孩比我年輕和高大,更比我豐滿和性感。
我在這樣的屈辱中生活了兩年,沒有告訴俞老伯,更不敢告訴遠在法國的父母,雖然不是我的錯。
這次婚姻是一次更慘的失敗,比第一次更糟。
為什麼我在外面是個被人羨慕的對象,風光無限的著名鋼琴家,小巧玲瓏的身體被一頭滑順飄逸的披肩長髮包裹著,卻在兩次婚姻裡都被拋入無法啟齒的恥辱境地?
我開始沒有節制地瘋狂抽煙,有時一天兩三盒。
我也盡情地酗酒,反正沒有人看見。
然後我開始借瘋狂地彈琴發洩我無法壓抑的憤怒和屈辱,自責和無助。
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內心無比恐懼過,歇斯底裡過,失態地吼叫過,瘋狂地奔跑、狂跳過,也激烈地摔過不該摔
的東西。
那天我坐在琴房裡忽然醒悟到,我其實一直都戴著雙重面具在生活,很累很累,從小到大,從內到外,從單身到結婚。
只有和萊昂在一起的短暫時間內我才做了回自己。
那真是個陌生的自己,但卻是個美麗和幸福,自由和快樂的自己。
那個自己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開學不久,我報了一門美國文學課,是該校英文系的招牌課,教課的女教授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頗有名氣。
那天我趕去上課,車開進校門後沿著長長的林蔭道翻過一個個減速板緩慢地行駛著,然後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背著書包獨自在旁邊的小路上走。
我第一次上課時見過她,一看就知道是大陸來的。
那次上的是大課,人多,就沒和她打招呼。
這個學校的中國學生很少,從大陸來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將車開到她身邊,搖下車窗,請她上車一起去上課,她略顯猶豫後就同意了。
我們互相簡單地介紹了自己,我得知 L 是從北京來留學的,在英語系的寫作專業讀碩士。
我問她為什麼來美國讀寫作,而不是其他專業。
她一愣,然後說只是因為喜歡,沒有別的原因,我忽然從她那裡感覺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一種接近真實的東西。
在幾乎所有人面前,我一直要求自己表現出一個活潑、開朗、友好,值得別人羨慕的知名鋼琴家的形象;我只穿剪裁合身的衣服,牛仔褲或燈芯絨褲,上身總穿小西服,再配一頭滑順的披肩長髮,使我看上去精致、活潑又可愛。
其實呢,我的身體很瘦小,遺傳自我父親,我知道威廉不喜歡我這樣沒有脂肪不性感的身體,還好,我的外表的確很吸引人,加上我開著紅色跑車和自身的知名度,我總能從別人看我的眼光裡讀到羨慕甚至是嫉妒。
可是在 L 的眼睛裡卻沒有這一切,她的眼睛純淨安祥,似乎只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如今什麼樣的人專門學寫作呢?就是不為畢業後工作出路考慮,只為了內心的追求非學不可的人。
我當然知道,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因為寫作和音樂都是對內心世界的追求,都是追求真實的感覺。
我了解那是什麼,它不會欺騙你,就像音樂一樣可靠。
我開始給 L 打電話,問她有什麼需要我可以幫助的,她剛來美國不久,人生地不熟,沒有車,租住在一個廣東人家裡。
她總是說她很好,什麼也不需要。
又是一個星期一,我開車去上美國文學課,那時的我必須用課業來平衡我業已失控的情緒化生活。
前一天發生的令人羞憤的經歷,仍在不斷挑戰著我忍耐的極限。
前一天是星期天,我照例從威廉那裡接回了尼娜,回家的路上,那小姑娘竟然對我說,她想要和她爸爸及那個混血女孩住在一起。
我的手開始握不住方向盤了,因為是下坡路,我只好強忍著把車停在了路邊,我壓下心中的大怒問她為什麼。
這個已經 5 歲的胖女孩直言不諱地說,因為爸爸比媽媽高興,能陪她去不同的地方玩,那個她叫做傑西卡的阿姨也不像媽媽,因為她不抽煙,也不愛發脾氣。
說完了,她才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眼睛。
我什麼也沒說,麻木地楞了好半天才把車開回家。
我給尼娜做完晚飯後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裡,我不想讓她看見我沮喪的樣子。
我不能相信我唯一的女兒竟然也開始嫌棄我了!
我完全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感覺整個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可我卻不能對任何人說!
我把車開進校園後,立刻看見 L 正沿著布滿尤克利樹皮的小道上向教室方向走著,看見她安靜的身影,我忽然產生了想要痛哭一場的衝動。
她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學生,不是台灣人,不是名人,不是任何我必須顧及面子等因素而必須在其面前表現某種特定形象和展現特定表情的人;雖然她只是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大陸來的陌生人,卻是一個最可以信賴的人。
我請她上車時,就感到自己必須做一件事了。
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灣區最好的心理醫生也對我無能為力,因為這些美國人怎麼可能懂得中國文化裡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人去死,但看上去卻有著風平浪靜般的無辜。
西方人最不理解中國人的地方就是“忍”了,雖然他們可以很專業地不去問我為什麼要忍,但是他們臉上一個一閃即過的眉頭微蹙,已經正確無誤地洩露了他們的好奇心。
對一個西方人袒露自己的隱私和內心,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一直不喜歡那些貌似能專業地幫助你的人,盡管有人告訴我在美國找心理醫生必須像買東西一樣“shoparound”,我卻沒有碰到過一個讓我感到滿意和對頭的人。
我把車停在通往英語系的小徑轉彎處,不再往前走了,L 有些吃驚,因為馬上就要上課了,我不說話,只是呆呆地坐著,看著窗外,L 畢竟是性情中人,她什麼也沒問,就陪著我一起靜靜地坐著。
無聲勝有聲的理解在關閉了車窗的車子裡如同慢板的音樂在回蕩。
忽然,始料不及地,我突然就痛哭起來,就像山洪終於沖毀了堤壩;我哭得那樣失態,那樣盡興,那樣不顧體面,那樣舒暢,絕對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一次。
L 沒有勸我一句,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著我坐在那裡。
她遞紙巾給我時,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全部。
我終於哭累了,掏出一支煙,舉了一下向 L 做了個歉意的表示,搖下車窗後就大口地抽起來。
接下來我開始平靜地,毫無顧忌地對她講起了我真實生活裡的一切:
我的累,我每天人前的千般風光,背後的萬般無奈和偽裝,我的無法訴說的屈辱和感到再也無法繼續下去的忍耐。
我告訴 L 我不想離婚,不僅因為女兒太小,也因為我對威廉還有著僅存的一點希望,我不敢對這個沒有男人的家的未來做任何想象,雖然挽回的可能似乎已沒有了;但是,我為挽救這個家做了任何事情嗎?沒有。
我的身份和習慣只能讓我除了逃避就是忍耐。
我甚至托人花錢找到了一位剛剛來到洛杉磯的藏傳佛教的密宗大師,請他為我看命理和婚姻歸宿,那位大師說,我和威廉的緣分還沒有完全消盡,所以我才會痛苦不堪。
我也告訴了 L 我在家裡如何瘋狂地酗酒,之後再更瘋狂地彈琴,尤其是在彈德彪西的曲子時,總會產生各種幻覺,鋼琴的正前方會經常出現恐怖的有著中國面孔的鬼怪,猙獰可怕,然後我就會更拼命地彈,似乎在與這些魔怪決一死戰;L 一直都沒說什麼,只是不時地點一下頭。
那天我們都沒有上成美國文學課,我請她陪我一起去幼兒園接尼娜,然後去我家吃晚飯,她同意了。
尼娜似乎很喜歡 L,但是問我為什麼這個阿姨不太愛講話。
晚飯後我送 L 回家,返家的路上,我突然感到經過今天突發的感情宣洩,我輕鬆了許多,而 L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看似並沒有什麼特別吃驚的反應,她是一個安靜的人,但是我知道寫作的人內心都是不安靜的;她的平靜讓我對自己的突然失態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尷尬和歉意,就像一個孩子對母親大鬧一場之後,累了,然後就理所當然地睡著了一樣。
我一生裡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5 月份到了,我和 L 都是那年夏天畢業的。
L 邀請了她班上的同學和幾個朋友參加了我在音樂系小教堂舉行的畢業演奏會,我演奏了最喜愛的德彪西的作品。
演奏會很成功,那一次,我彈琴時可怕的魔鬼幻象沒有出現。
L 畢業後去了紐約另一所學校繼續讀研究所。
她走後,我又去拜訪了那位西藏的密宗大師,這一次他說我和威廉的緣分已盡。
我們終於離了婚,尼娜歸我撫養,那時我的父母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他們之前曾讓俞老伯勸過我,但是因為威廉明顯是過錯方,他們也只得接受了現實。
從爸爸在電話中的聲音裡我聽得出,我第二次婚姻的失敗對他的打擊很大。
那年夏天我帶尼娜回了一趟台灣,然後去了法國,爸爸媽媽和小弟第一次見到了尼娜。
那次我吃驚地看到爸媽更加蒼老了。
回到加州後,我申請了去斯坦福大學讀鋼琴演奏的博士學位。
我再次想要開始全新的生活,我賣掉了威廉留給我和尼娜的房子,然後搬進一所公寓去住。
我把賣房子的錢都寄給了在法國的父母,讓他們改善生活,並幫助小弟上一所好的學校。
每天我去幼兒園接尼娜時,經常碰到一個叫雷恩的中年美國白人,他是去接和尼娜同一個班的兒子馬克,有時到的時間早了一點,我們就會聊上幾句。
慢慢地,我發現他似乎開始對我感興趣,總是談起他自己的事情。
他居然是個精神分析醫師,正在和自己的畫家妻子分居。
後來,他逐漸對我就像有了依戀之情,總給我打電話,把自己的一切都講給我聽。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想到也許他和我一樣,生活裡需要一個可以真正交談的人,我想起了 L 那時對於我的重要,就讓自己耐心地充當一個傾聽者。
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們一起帶著各自的孩子出去玩過幾次之後,雷恩開始向我求愛了。
我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到底是什麼,雖然與前兩個丈夫都不同,但似乎也沒有足夠而明確的愛的成分,和我對萊昂的感情仍舊是很不同的。
可是,就在他剛對我說過他準備和他的妻子離婚後就和我結婚沒多久,他竟然又莫名其妙地開車去找他已經離開加州的妻子!他在電話裡毫無歉意地對我說,他對他的妻子還有留戀。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平靜得就好像在告訴我,他剛在超市買了幾個做晚飯要用的青椒。
我終於明白,自己再次掉進了一個陷阱,我無法不責問自己,是否今生就不該再和任何異性有任何關係了呢?為什麼所有父母滿意的人都不愛我,而我似乎也不再有能力去愛任何人了——除了萊昂,那個我心裡永遠的痛和回憶?我暗自發誓,今後再也不去碰與感情有關的任何人和事,只需專心讀書,好好培養尼娜就行了。
大約和 L 分別一年後的一個晚上,我毫無緣由地突然想起了她,也不管當時是幾點了就撥通了她的電話。
紐約那邊正是凌晨,L 被我吵醒後,不但沒有怨言,反而很高興,我們一聊就聊到了太陽升起,至少有三四個鍾頭。
我告訴她我的所有近況,包括我正在斯坦福讀博士以及和那個精神分析師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
我也沒有忘記告訴她,萊昂依然每年在我生日那天給我寄來新鮮的紅玫瑰。
我是在讀博士第二年的時候開始時常感到胸悶的,早晨起來還經常會咳嗽幾聲,但我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我知道自己近些年來抽煙很凶,所以盡量減少了抽煙的次數;可是不久以後我就第一次咳血了。
在醫院,那個高個子的猶太醫生拿著 X 光片告訴我說,我需要面對一個很殘酷的現實——我被確診得了肺癌,並且已經是晚期。
聽了醫生的這些話,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然感到一種意外的平靜,似乎早就知道那只是個早晚都會來,命裡已注定的結果,躲是躲不過去的。
從醫院回到家,離要接在附近上小學的尼娜還早。
我不顧一切地又抽了兩支煙,以便冷靜下來做比較理性的對身後事的安排。
不抽那兩支煙,我肯定會握不住筆的,我在一張紙上列出了下面這些需要做的事情:
1.此生需要感謝的人名單
2.以自己的名義捐一筆獎學金給法國高等音樂學院
3.捐一架鋼琴給自己獲得碩士學位的女校
4.對尼娜今後的生活和未來的安排
5.對父母和小弟的安排
幾天後我就開始了例行的放化療。
我的爸媽知道後,立刻就從法國趕來了,雖然我前年才去法國看過他們和小弟,可是再見到他們第一眼時,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了。
我的爸媽在知道我得了癌症之後的短短幾天之內一下就變老了!
他們辛苦了一生培養出來的女兒在 42 歲時就要走了,他們注定要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悲劇了!
我在爸爸枯黃的皮膚裡和額上那些深深的皺紋裡,在讓人不敢正視的深陷的淒哀的眼神裡,看到了一個父親對生活最深的失望。
我知道,我的兩次婚姻已經讓他的自尊飽受折磨,而現在我竟要用生死離別來對他們做最後的摧殘!
上天,這一切又怎麼可能是我的本意呢?我為什麼無論做什麼最後還是會傷害我的父母——為我付出了一切一切的父母呢?
深夜,我一個人躺在寂靜的病房裡,雖然身體被放化療蹂躪得幾乎不屬於我了,心裡卻澄淨極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此刻和世界上所有得了絕症的人一樣,剩下的日子就是面對並不會起什麼作用的例行治療,繼續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毫無招架之力,然後就是應對一撥又一撥前來探望自己的人們,勉強地和他們說幾句話,感謝他們,然後那一天就終於來了。
人到了這種時刻,對死亡的恐懼其實已經消失,既然不能改變它的必然到來,為什麼不像能迎接春夏秋冬一樣,坦然跟它走呢?
誰說從幾十年生活的重壓下解脫出來就一定是件壞事呢?
我在台灣教過的學生很多都在美國深造,他們大都已經來看過我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縮小了很多,人瘦得脫了形。
他們看見我的第一眼,大都是露出極度意外的神情,接著就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悲傷和憐憫。
在和我握手時,我可以感到他們的手無一不在微微顫慄,因為我那雙曾經讓我一生獲獎無數的靈巧的手,現在已經枯萎成了一個老太太的手,只剩下一層皮和嶙峋的骨。
當清楚地知道和所有這些人的見面是人生的最後一次時,那種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好像一切都是在夢裡發生的,生活和活著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確定的事實,為什麼人來了又會消失?我感到看見的一切面孔似乎那樣地不真實。
再仔細想想,一生裡真正真實的東西除了音樂和萊昂之外,還有什麼呢?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一點也不假。
萊昂知道了我的情況後堅決要來看我,可是我也堅決地拒絕了他。
因為經過放療、化療後,我面容枯槁,頭髮脫光,雖然戴了帽子,但愛面子的我堅決不想讓我生命中唯一的愛人對我的最後記憶是那樣一種可怕的形象。
最後萊昂同意了,但是悲傷至極。
上個月我在醫院裡過 42 歲生日時,他從法國寄來了最後一次玫瑰,也是最大最多的一次。
玫瑰花擺滿了我的房間,我知道一定馨香怡人,可是我已經聞不到了,多次放療、化療已經摧毀我身體太多的功能。
我請人給萊昂寫了最後一封信,裡面只有一句話,
“萊昂,好好活,等著我,下輩子我一定會去找你!”
我所有想說的話到此應該說完了。
我 42 歲的人生隨時就要落幕了——太短了,不是嗎?
此刻我非常懷念我那些和我一起走過音樂之路,分享過音樂之美的人們,那些老師、學生、同學、朋友。
我知道,當年我在台灣教琴過程中遇到情緒不佳時,肯定給我的學生們造成過不小的困擾,我在此向你們鞠躬,跪求大家的原諒,並謙卑地說一聲對不起!衷心希望你們生活幸福,音樂永遠與你們同在。
對了,再說幾句吧。
如果我的一生令人唏噓,希望你們的人生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我從小逆來順受的性格與我的音樂才華似乎頗不相稱,也許有人知道了我的人生故事會難以相信。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人身上貌似不可能的矛盾之處不但是真實存在,並且發生在很多人身上。
我的鋼琴雖然彈得很好,但是我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曲折和磨難。
不過卡夫卡不也是這樣嗎?我在那個女校的英語系選修課上讀了他的小說,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在自己創造出來的最不真實的世界裡得到靈魂的解脫;而我則是在音樂裡,在手指和琴鍵創造出的另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世界裡才能自由呼吸。
上帝讓我留在世上的時間也許只有一個星期、幾天或者更短,所以此刻我對任何事已無所顧忌。
我臨走前最想說的是: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和萊昂在一起,即使付出的代價是會傷害我的父母,但那應該只是一時的。
想一想我後來為了孝順他們而沒有那樣做的結果是什麼吧,難道不是更深地傷害了他們一輩子?我的不幸其實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我的父母不會懂。
我不敢想像他們如何能承受得了失去女兒這樣最無情的打擊,今後又會如何在悲哀中度過餘生。
可是,孝道如果與人性相違背難道還應成為美德嗎?
天下的父母,請你們把我的人生故事留作參照和思考吧。
※ L 告訴我,她給我寄出那盒錄音磁帶時,佩吉·楊已經去世了。
她說她這個朋友的悲劇人生其實也是很多在中國家庭裡長大的一代人的無奈。
※通過我與 L 的後續聯繫,我知道了尼娜後來被佩吉·楊的父母接到了法國去生活,也已經開始學習音樂。
我聽了之後不由得想,那個小姑娘的外婆和外公會不會把自己對女兒未竟的人生移植到尼娜身上呢?
小姑娘會不會成為她母親的影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可憐那些為孝心忘記了自己最基本的需要,背負了一生懊悔的孩子們。
但願佩吉·楊的靈魂是自由的,愛自己的親人,但是不必為此付出愛所不能承受的負擔——那負擔最終壓垮了她作為一個優秀音樂家單薄的身體和靈魂。
※附註:蕭邦音樂大賽冠軍得主,查不到台灣音樂家楊珮及其人。
安息吧
※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逆局陸齊爸爸 在 八鄉朱凱廸 Chu Hoi Dick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立場記者8.5荃灣觀察。她提出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紮根在你的社區的黑社會和親北京打手,以愛國護旗之名伏擊他們口中的賣國賊(實際上是無差別襲擊),我們應如何應對?
首先,我想就算黑社會之間,都不會長期處於戰鬥狀態,因為人力成本很高,又搞到社區人心惶惶,娛樂事業和飲食業都不會好,基本上是倒自己米。因此,他們的邏輯是,以一次高調襲擊在社區裏散播恐怖氣氛,在一段時間內維持震懾力(元朗目前的狀況)。
第二,黑社會和親北京打手也看重風險,因此襲擊發生的地點都在舊區地頭(元朗打到西鐵站是極不尋常的),新區的風險較低。他們在社區內有很多生意和線眼,茶餐廳,報紙檔,公園仔,每一個角落都是,傳遞消息極靈通,而且熟悉地形又有實戰經驗。有名有姓的人物,很容易成為目標,唯有自己小心,舊區少去為妙。一般舊區街坊而言,反制之道是建立自己的社區消息網和據點,包括街舖和住家,平時互相提醒,有事時可迅速聚頭應變。
第三,加強整理元朗721襲擊的犯罪證據,令政府必須正視,以儆效尤。社區襲擊之所以發生,就是施襲者覺得有警察的通行證,打完人沒後果。廉署目前正調查警官不作為是否涉及公職人員行為失當,需要知情者爆料;另外,警察明明有O記點晒啲黑社會相,有晒指模,我們可根據網上現存資料進行民間認人,整理一套襲擊者資料,以增加警察辦案拘捕的壓力。傳媒也有身位。記得當年電台日日數日子,要求警察嚴辦七警和朱經緯,最後將他們繩之於法。元朗施襲者和包庇者付的法律責任愈高,其他區域仿效的機會就相對降低。
以上幾點意見。立場記者文中重點描述的社區勇武抵抗應否及如何系統化,要靠各區自行評估思量。
【關於「『示威者』鐵通當街圍毆白衫」的場面】
一個 8月5日晚在荃灣市中心的真實畫面:你住的市中心鬧市街頭每一個街口,5分鐘內突然出現大批黑衫口罩人,係每個街口都有;個個都手持一枝至少一米長、材質各異的棍棒招搖過市,鐵通拖住地行的聲響令人毛骨悚然,動不動就對途人呼喝「咪撚影相啊屌你!」。然後這群人還動手、動武器,圍毆白衫男子。
是咪好可怕,覺得啲後生示威又掟磚又放火,而家仲要變到好似黑社會咁?
OK, 然後再想像呢個場境:你喺屋企食緊飯,你老公/仔/囡/阿哥/細妹突然走入厠所,七手八腳拆咗個地拖頭,拎住枝地拖棍,換件黑衫就著鞋。你問佢做咩,佢話:隔離條屋邨有堆藍衫人打到人爆頭,我要去同班黑社會死過。然後佢冇再理你,頭也不回就落咗街。
這個場境是筆者作出來的。但不知道昨晚在荃灣,此情此境在幾多家庭裏真實發生?
也許此時此刻,戰術比較重要,出路比較重要,警暴比較重要,筆者同意,但還是想展開多一個討論。睇到「示威者擊退白衫人」的影片,如果大圍反應是「多謝義士」、「嘩,睇完好治癒」,咁會不會是因為大圍還未意識到,而家香港地係任何時候、任何地區,都會有疑似黑社會週街打人、斬人,男女老幼都照打,而警隊是不會出現。721元朗、85北角、荃灣過後,上述情況是個客.觀.事.實。
They take it seriously. Do you?
回到文首的畫面。當我們看到示威青年在一個警察也沒有的街頭拿起鐵通,要討論的不是他們「會嚇親街坊」、「令運動扣幾多分」、「點解要咁」。要討論的時,原來香港真係有千計以上的人,為了不讓自己生活的地方淪為元朗西鐵站,真係 Ready擸架生,走到疑似黑勢力面前,還手。
他們不斷彼此提點「千祈唔好落單」、「救到人好走啦」,轉身又走去用街邊執的膠雪糕筒,抵擋、還擊疑似黑勢力的粗木棍。
當政府、警隊無力控制局面,疑似黑社會空群而出,首先是元朗,之後是荃灣、北角,再之後呢?脫下口罩就是平常學生、MK仔與藍領阿叔的示威青年,為了保護社區,選擇直面這種程度的暴力。他們真的勇到見到刀都唔走,他們真的會衝上去,再這樣下去,他們真的會斷手斷腳,會死。
經過荃灣一役,筆者所看到的、決定運動發展的關鍵時刻,已經唔係「究竟係警察打死示威者先,定示威者打死警察先」,而係「究竟係警察打死人先,定係疑似黑社會打死人先」。
或者你覺得,吓,諒解完佢哋掟磚還不夠,仲要諒解佢哋隨街打人?
都係嗰句,個解決方法不是叫青年冷靜、叫青年收手、或純粹讚他們好勇,而係要進入佢哋的恐懼,觀其所觀、感其所感:請直面他們所見到的香港,請不要僅覺得「做咩咁激啊」,「而家咁亂真係唔知點好」,而是直面疑似黑勢力真係會周街打人而警察不會理的現實。
(其實睇到呢到,你已經睇晒全文重點,下面是以荃灣全日見聞為基礎、冗長複雜的論證,冇時間可飛)
* * *
頭盔:
1) 筆者只在 721元朗、85荃灣有在現場,下文提到「示威者」,請自行理解為「8月5日在荃灣出現的示威者」,「民眾」/「青手」同樣,未必有普及性 ;其他區咩情況唔知道,請其他行家 / 目擊者補足。
2) 無意討論前線應該做咩,對於抗爭的行動層面,作為記者沒有親身經驗、沒有身位也沒有見解。本 post想討論的,還是應如何理解與呈現(或報導、討論、言說、what7ever)行動。行動弊病已有人開 Post:
https://lih.kg/1417502
3) 該如何稱呼行動者,正是本文要討論的一大問題。講到 85荃灣 8點後,就不能用「示威者」(下詳),但又不想用「黑衫人」(他們跟「白衫人」、「藍衫人」是不同的,不想以任何形式相提並論),用「勇武派」又不準確,他們不全部是荃灣居民,也不全是年輕人……姑且以「青年」稱之。
* * *
【1. 】
首先,關於「打人」。
在前線聽過很多「撚狗」、想「保護狗隻」、「黑警死全家」之類的言論,網上主張「邊個差佬落單就打柒邊個」的聲音也不少;但昨日荃灣頭半場,示威者人身傷害警員的意慾非常低,令筆者很驚訝。
先說兩個片段:
a) 破壞警車
楊屋道街市外,落單的警車被破壞時,車內是有兩名軍裝交通警員。筆者的觀察位置是車頭助手位附近:示威者破壞警車時,是攞棍隊入車廂(當時車門已經開咗),喺車廂中排座位隊入去隊對面車門的車窗,交警全程企喺後排座位。另有示威者用棍扑前排玻璃窗,但只扑了助手位,沒有扑(有警員坐著的)司機位,連司機位車窗的鐵網也沒拆。
兩個交通警沒有防暴裝備,現場不斷有示威者喊「打鳩佢」,但就筆者所見,沒有人付諸行動,另有示威者勸說警員棄車離去。及後有數名警員護送兩警離開,有零星示威者掟物(包括一張椅子),但追到眾安街位置就沒有再追。現場所見,兩名警員沒有受傷。
b) 破壞警署
包圍荃景圍警署時,現場人數二、三百,動手掟石者比例上很少(40 都好似畀多...?),大部份集中掟警署的窗,掟有警員在內的車閘者就更少。拆警署招牌、噴口號,則有很多人參與。
有示威者提議大家不要再掟棟警署,而是應該掟(車閘內)的警員,但大部份人無興趣理繼續掟窗,僅三數人轉向掟車閘。
大家可以想像,警車一幕,要打警是非常容易,示威者好多都拎住棍棒,兼群情極洶湧;咁多要打警察、想警察死的言論煲咗咁耐,當時兩名警員竟然可以全身而退,其實係好神奇的現像。(重申:有十數名示威者在警署是有掟磚入車閘、是瞄著入面的警察,筆者冇話「示威者冇打警察」,只係講就筆者所見,至少在荃灣現場,個比例係極小,講緊少於 5%。)
相信對於示威者的破壞行為,大部份港人(以及大部份直播觀眾)的觀感都是「究竟做緊咩」、「年輕人只求發洩」、「仇警」。但這兩幕就顯示此說法(至少在荃灣)並非全部事實(即 Main Point第二點)。
如果示威者無意人身傷害警員,只是破壞警隊財物及建築,那社會應如何理解此行為?抗爭的「同路人」能否將此行為接納為抗爭的一部份?在荃景圍現場目睹示威者拆警署招牌,筆者感覺很強烈:這是否一個與衝擊立法會同理、具正當性的政治行動?
先不談刑責上的分別。警署作為警權、警隊尊嚴的體現,當警隊不再履行其社會職能、侵害人民的各種權利,警權不受制約甚至干預政府管治,而所有制約渠道皆已斷絕……除非警隊覺得自己其實係香港政府的軍隊,否則人民難道無權宣示對警隊(as一個整體)的制約權?
(但當然,做到這一點的前提是,荃灣警相對上是非常、非常克制)
筆者冇讀過政治理論,其實唔是好識吹呢啲政治意義的問題,請有心有力者繼續討論。但這段時期示威者的行動,與後段有明顯對比,因此稍作展開。
BTW, 在此時段,絕大部份示威者都沒有拎棍。
【2. 】
以 8半為分水嶺,筆者會將 85荃灣發生的事明確分成兩部份,前半是「抗爭」,後半是「守護社區」。在不同的時段,同一群人所作的行為與自我要求,有非常清晰的區別。
事緣於 8時許,網上突然傳出有「藍衫人」在兆和街隨機爆頭、藍衫人在路德圍聚集的消息,TG廣傳一張藍衣人路經力生的相,以及一張地上血跡相,沒有受傷者照片。這個消息流出後,即有大批荃灣居民主動落街搜括藍衣人,並互相提點必須 full gear。
當時筆者從朋友所住的屋苑落樓,與幾名街坊(中年、拖鞋、佬)同 lift,他們正在討論點行去路德圍最快。落到地面後一取出反光衣,即有其他街坊(中年、拖鞋、佬)上前詢問路德圍係咪有人打人,說自己準備前往。
會合同事後從天橋望向路德圍附近,見到一大群人走來走去,是數十個戴著黃頭盔的黑衣年輕人。走向兆和街,沿途經過的幾乎每個街角、每條小巷,都有少則 5-6人、多則20-30人巡行。在區內出名為黑勢力聚集地的德華公園門外,有二、三百人聚集。
沒錯,TG上的兩、三張相,可以迅即 call到近千人 full gear走勻荃灣街頭。
為甚麼說不稱呼他們為「示威者」?用片段答你:
1) 筆者在人群中亂捉青年來問,十幾人中,只有三個不是荃灣居民,約三分二人是全日夢遊到嗰時,三分一人本來已歸家,見消息又落樓。荃灣堵路到近七點,示者其實轉了去葵芳,之後再想去長沙灣,但幾乎所有人知道藍衫人消息後即放棄前往,搭對頭車返荃灣。
聚集青年的目標是尋找藍衫人,而非針對任何政府部門或警察有所行動。
2) 九點前,青年話佔路就佔路,幾條友就築路障阻交通,完全沒有猶豫;九點後,人多很容易逼出馬路,不斷有人提「上返行人路啊」、「畀車過啊喂」。
3) 完成搜索後部份青年商討,不斷稱「荃灣冇嘢搞啦,兩間狗屋已經搞完」,熱烈討論轉向荃灣地鐵沿綫哪一間警署
因為幾百近千人走勻全個荃灣都找不到一個藍衫人,又沒有關於那灘血的傷者的資訊,不少人開始質疑 TG幾張相的真實性。到九時許,現場小圈商討得出共識,分頭去荃灣、荃灣西兩個港鐵站守住,10點半 be water散水。一過 10點,青年陸續搭車離開。
當晚 9-10,整個荃灣是處於近千人四處遊走搜刮,但一個藍衫人也見不到的狀態(當時TG圖片已廣傳兩小時,但街上完全不見警察)。11點稍過,青年的人數已大幅減少,某些勢力就嚟料,有人被斬到見骨。
【3. 】
見到荃灣真的出現刀手斬人的新聞,筆者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警方在下午的克制表現。
在大窩口新界南總區警署,示威者不停向警署內掟磚、用棍棒隊入鐵欄內擊打警署外牆,但只有少數警員站在門口(與鐵欄中間隔了數米),沒有行動,約 20分鐘後舉黑旗,發了三粒催淚。示威者純粹應對,銻盤伺候,短暫散開,之後又回來再掟,門外警再舉黑旗,再小放三粒,示威者再滅催淚+短暫退開,又回來,繼續掟。到第三輪,才有數十警在斜坡最上方一字排開,向下方推動,沿途連放。示威者分別往葵芳、荃灣方向退散,警在十字路口 form check line十零分鐘,沒有街坊指罵,已自己先收隊回警署。
一整日的堵路行動,防暴警員幾乎只出現過一次(據筆者所見,初期在楊屋道),但很快就退走,之前沒怎麼介入堵路行動,予人的感覺是,警方唯一 care的就是守住警署(荃景圍警署外被掟磚半小時,警方完全沒有任何行動),其他一概不理,路障完全不attempt去清咁濟(即使示威者已轉去葵芳等地),連與示威者口角也很少。。筆者星期日在西環,剛目睹完警方如何在民居放催淚彈、在示威者已全數轉場銅鑼灣後在西環各處佈重兵對空氣 set防,如何放任個別情緒激動的警員與踢拖街坊互罵;85荃灣,警隊對示威者之克制、冷靜,與此前各區所見、警隊對街坊的兇限,形成強烈對比。
或者是因為,至少就目前而言,催淚彈對「街坊」仍然有效?但示威者就不同了。85 荃灣的示威者人數非常,非常,非常多,示威者應對警察的防具裝備、分工、敏捷度、靈活性,高到一個點,如果警方選擇硬清,戰況一定非常激烈,甚至幾激烈都清不了。
在此提出一個無從證實的大膽假設:荃灣晚上會有藍衫人出動,荃灣警區事前有沒有相關情報呢?
結果論去看,至少就荃灣一役而言,警方除了再次的不作為,沒有太負面的迴響(反正不作為從元朗就開始罵了,其實不算甚麼);但「示威者」追打、圍毆白衫人的畫面,則成為了焦點。
【4. 】
8時許開始聚集的青年有「架生」,包括鐵通,包括搭棚竹,但更多是掃帚與地拖棍,以及在路邊水馬抽出、連接水馬用的膠棒。長遮唔少得。
點解他們覺得這些東西可以擊退疑似黑勢力呢?
9點幾青年往兩個鐵路站方向散開時,我問一對沒有帶「架生」的荃灣居民,情侶:如果真係見到藍衫人,你哋會唔會郁手?男生說,唔會。女生說,我哋只係覺得,人越多,大家就越安全。人群中見一無裝備黑衣五旬女士(同樣住荃灣),smartphone都唔太識用嗰種,完全唔知示威者咩時間巡過咩街有咩共識幾時撤,就話,我支持年輕人,我跟住佢哋大隊就得。
為甚麼筆者堅持,同一批人,9點前是示威者,9點後只能以「青年」稱之?因為,一旦對手不是警察而是疑似黑勢力無差別攻擊,民眾一方就不應稱為「示威者」,而是「市民」甚至「居民」。面對、抵抗疑似黑勢力的舉動不是政治行動,不能視之為政治抗議,也不應用政治行動的邏輯去思考、用抗爭的標準去要求。
青年的聚集,最原先是因為憂慮荃灣出現無差別攻擊,而要靠自己去揪出藍衫人。要討論,絕不可以抽空 721元朗警黑懷疑合作、警方不作為的前因;因為社區隨時變無差別屍殺列車(aka 元朗西鐵站),而警察幾可肯定不會阻止,咁可以點?這與「抗爭應否傷害他人身體」完全不是同一個問題。
青年者當然也有值得商榷的舉動,譬如德華公園對出住宅有人望出窗,馬上有 laser狂射;但同場更多人狂叫「照乜撚啊」、「細路嚟架,咪照啦」。荃灣夢遊完場後有的士高速衝到路障前,有兩名示威者衝前扑車身,而裏面有乘客;但立即被拉開,後面的人狂叫「喂停手」、「打乜鳩啊」。
不過去到後段,這種平衡可能會失去。不在事態平靜時搭車走、留到 11點後的,也是動起手來最「勇武」的一批,毋庸置疑。但兩者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怎樣?
約10點半,筆者在荃灣地鐵站目送大量青年離開,一個右臂上用封箱膠紙綁了半塊浮板當護甲的男生問我:啲人呢?我說,有共識說 10半 be water,之後又有說留多陣到11,不過很多都搭車走了。他說:吓?話守到11點,點解咁快走?咁叫守咗?路德圍嗰邊仲有冇手足啊?然後他離站返去市中心,說要去叫啲人上來,要守住地鐵站。
筆者當時心諗,大家都走了,點解佢仲會覺得會出事呢;然後一到 11點,就出事了。佢會不會是有份圍毆白衫的其中一個,不得而知。
有人出動一晚後見不到藍衫人,就覺得單嘢係流嘅,唔使咁緊張,呼,返屋企瞓覺;有人同樣出動一晚後見不到藍衫人,仍然非常緊張,覺得荃灣仲係好危險,覺得唔可以走。最後動手的,是相信疑似黑勢力真係會周街斬人的那一群。
講少少鳩嘢。我會咁樣理解:在外界看起來特別「癲」、特別「失控」,或者有死志的那些青年,都是特別較真、特別善感的人。他們比其他人更認真看待「香港會冧」的可能性,更願意直面對家的邪惡沒有底線的事實,更能夠感知那些寫在文宣上的危機,是真的會發生。
重申,筆者沒有能力接觸當日所有示威者、當晚所有青年,能力所限,抽樣很細,或者筆者抽樣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暴徒,maybe。或者要攞埋刀手回應先係客觀持平。我盡力做,有事實錯漏我會認衰,有其他觀察請指正,謝謝。
【5. 】
721後,曾有前輩行家評論,大意是:記者有責任監察有權者,警察開槍都要繼續影,但如果去到黑色勢力呢,其實真係唔係記者可以處理嘅範圍。記者尚且如此,本身是一般市民的抗爭者呢?
械鬥已經出現,這一點毋須否認或掩飾;但那不是「屌,民意逆轉啦」或「爽片」,而是重要的警醒。
威權政府利用 thugs來打擊示威,不是新鮮事,但通常是針對異見者;這種在全城不同平民居住區出現,無差別攻擊示威者或平民的做法,香港人應該如何應對?
一係就唔好講,如果要講,就不要停留在「示威者擸鐵通週街走是否扣分」或「手足圍毆黑社會睇得人好爽」,個重點唔係班荃灣居民點對啲疑似黑勢力,而係荃灣居民以至全香港人,面對緊乜嘢威脅……但難道要去到一個地步,等啲連登仔自己開 post討論「武力升級到咩地步先砌得贏黑勢力」、「擋鐵通防具研究:浮板正評 IKEA燙衫版負評」、「[新地圖]福來村及123坡坊地形分析」、「要人!人多就會贏!」?
政權動用疑似黑勢力打擊運動,不等於應對黑勢力是政治運動的一部份;這是一個全香港 18區、不分藍黃全部香港人一同面對的生命安全威脅;這不是抗爭,我們唔係要討論應否自衞,而係要討論點樣自衞,這個討論一定不可以只有暴力還擊的面向。如果不想這樣的場面再出現或惡化,就一定要更快找到其他方法。
(唔好問我「你提出問題咁畀埋個方案先得架」,唔知啊,和理非寫個 App確保到一出疑出黑勢力,當區全部有小朋友的居民會即時收到警告,唔會出街之類?721真係可以白衫喺大堂打咗半個鐘、月台打人打咗10分鐘,乜台都報晒,仲有爸爸唔知頭唔知路,拖三個小朋友走入嚟搭西鐵......)
全香港人一齊面對的威脅,不可能只係少部份人選擇搏命硬頂就可以當冇件事,而這些人也不應承受有冇扣運動分的罵名。
PS 如果有曾經罵過元朗西鐵跪地市民「點解唔還手?」、「嗱,怯咪就係咁嘅下場」的人,覺得荃灣的畫面好扣分,咁就......呵呵。
圖:Joey Kwok 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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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局陸齊爸爸 在 [閒聊] 逆局~ 第一章案件關係整理 的美食出口停車場
逆局 ~很緊張刺激的一部戲,畫面老實說有點太過血腥的問題如果看到血腥畫面 ... 14 F 推lili0624: 也覺得陸齊爸爸應該是穆,可能是跟陸振聲老婆外遇生的 ... ... <看更多>
逆局陸齊爸爸 在 #有雷討論最近也有人看逆局嗎? - 戲劇綜藝板 | Dcard 的美食出口停車場
最近看不少朋友都在看逆局,所以趁這個假日把它一口氣追完了哈哈~這部是 ... 說到為什麼陸齊都會割女人的背(哦這其實真的滿噁的) 如果有人有get到 ... ... <看更多>
逆局陸齊爸爸 在 [逆局] 逆局~第二季起始隨便聊- 看板TaiwanDrama 的美食出口停車場
逆局第二季開始,目前至第十八集
第一季的案件算是都收尾了
大魔王穆執行長也浮出水面,watchman陸齊正式登場
接下來就是事情真相的釐清了
主角三人組
梁炎東,原本服務於警界行為分析科
後來因聖美廣場案與上級意見不合辭職後改念法律當律師
任非,聖美廣場案倖存者與目擊者
清楚的看到把面具放在褲袋裡的殺手長相
只是這個事實讓我懷疑起任局長
十二歲的孩子可以算青少年
思考邏輯能力都已經趨於成熟了
為何當初的證詞不被採納,連老爸都不相信?
另外任非在正式和梁炎東接觸前就把梁的著作當成教科書認真閱讀參考
接觸後雖然有時有點抗拒,但其實很信賴梁的判斷
當年梁炎東和女友杜巧恩救了小任非
巧恩甚至是因為回頭查看任媽媽狀況才遭毒手
但目前梁炎東憑著外套認出了任非
任非似乎還沒察覺兩人這層關係
至於小記者季思琪,爸爸是梁炎東在警校行為分析的老師
目前失智狀態,只記得曾幫梁炎東蒐集了一些聖美廣場案的資料
覺得這應該不是一個失智老人的胡思亂想
而是確實存在這份資料,只是東西不知道在哪
或許還需要季思琪挖掘出
穆家企業的勾當?
目前陸振聲紀念醫院最明顯的犯罪行為應該是結合移工協會的非法器官買賣
所以當初梁炎東懷疑移植心臟的來歷
若是生前簽署器捐同意書,會具有完整病歷以供後續評估
若能移植心臟的移工,必然是因為意外甚至謀殺死亡
自然缺乏完善的移植者病歷
張逸帆醫師果然也是知道真相的
默默替張醫生的安危感到擔憂
或許在被調往婦產科時,就已經是即將被處理掉的知情者?
移工販賣器官雖不合法
至少算是願打願挨的交易行為
但是捐心的情況,看來包括最初被思琪關注的工安意外
應該牽涉到盜取死者/傷者器官甚至謀殺,這些人都回不了工地了
非法移植也給了穆雪松強大的政商背景
畢竟這些曾受過幫助的X議員O老闆也是共犯
但除了醫院的器官移植
關係企業還有夜店和暗網
這只是為了滿足少爺的變態心理?
穆雪松和陸齊
相對於穆亞彥之死穆雪松的冷靜
對於犯下一堆大案的陸齊傷重的緊張
兩人關係看來是呼之欲出了
猜想陸齊應該才是穆雪松的親生兒子
此外穆雪松宣稱陸振聲夫人自殺身亡、同年陸振聲因病過世
夫人的死對應著小陸齊身上的血,看來死因不單純
大概可以聯想,陸振聲大概也不是"因病過世"?
只是無論是親子或養子
陸齊似乎不太符合梁炎東描繪的
"經濟能力中上" 有中高位階的社會階級
集團接班人社會地位不低,經濟能力應該是"很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和編劇標準不一樣XD)
而陸齊同一年父母雙亡時還是小孩,穆雪松幫陸齊準備好新家時已是少年
兩人說話還是帶著生疏感
並且穆雪松讓陸齊按時服藥時
臉上似乎帶著一抹神奇的微笑?
不像是一個父親因為兒子擔憂的神情
再加上之後縱容甚至協助陸齊的荒謬行為
讓人懷疑,難道陸齊本身就是個掩飾整個犯罪集團各種已知未知犯罪的煙霧彈?
壞人還是笨蛋的楊羽璐?
從楊羽璐初登場就懷疑是否為內鬼
畢竟自己超討厭所謂空降部隊
緊急之下缺人手是個好理由,但是不該是臨時調個長官過來
在兵荒馬亂時還要互相磨合
指令也像多頭馬車,這只會顯示了上級對團隊能力缺乏信任
結果是連小菜鳥任非得到watchman消息時
面對兩個夥伴追問都有出現猶豫的表情
楊副座卻可以在穆雪松面前一五一十的報告殺手藏匿地點!!
十八集的大爆點是~楊羽璐疑似真的是穆雪松的眼線
任非初遇楊羽璐時,或許根本沒有第二個人存在
或所謂追捕根本是把風
甚至追捕殺手時,特意自己進去的狀況下,殺手根本就是副座幹掉的?
只是在認識陸齊的狀況下,提及他的父母導致陸齊跳樓
是單純說錯話還是另有目的?
另外也在意,楊羽璐探望季老師時被誤認為思琪
最後季老師稍微釐清腦子後仍然要求羽璐"下次跟思琪一起來"
面對一個癡呆老人,羽璐明顯出現不自在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其實真相爆開後還蠻希望羽璐其實是高竿的雙面諜
所以才會有各種矛盾的行徑?!
聖美廣場案
聖美廣場案發後一年,
梁炎東和季老師回到案發狙擊點
遇上在作畫的陸齊
但小任非目擊的殺手應該是目前幫忙穆雪松各種犯罪的得力助手
所以陸齊跟這位殺手的關係是什麼?
這或許可以解釋前面疑惑的,陸齊前後兩個家經濟應該都十分寬裕
是否在這兩個家之間還有第三個家
在父母雙亡後是由這位目前仍然身分不明的殺手養大的?
另外以完全不專業的剖繪(?!)來說
陸家/穆家是大財團,當年的議員可能擋到財路必須除掉
卻沒必要鬧到變成震驚社會的屠殺案
殺手目前聽命於穆雪松,但當初真的是穆雪松下令掃射群眾?
理由又是什麼? 只是想模糊焦點、延緩周圍警力反應追捕的時間嗎?
接下來,前面比較沒發揮的譚隊看來要登主場了
只是思琪畢竟留了個線索讓任非和楊副座懷疑譚隊
想到備份很容易聯想到那份通聯記錄
猜想思琪給的不是檔案而是雲端密碼
但譚隊要取得檔案還要繞過楊副座
這種四面楚歌的狀況不知道該如何突破阿阿阿~
(任非你不要扯後腿阿阿阿)
期待後續了~
網誌版
https://mitochen.pixnet.net/blog/post/35427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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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TaiwanDrama/M.1635224904.A.983.html
因為第一句有提到我目前進度在十八集
所以未特別註明
楊羽璐盤問完季思琪後
穆雪松就收到簡訊提到他們沒看到什麼
但穆還是不放心,所以才讓人去綁架思琪
說起來可能也是拍攝手法上弄玄虛
畢竟前面開車撞翻囚車這些工作
應該都是那個長得很像譚隊(?!)的殺手幹的
當時也拍得很像是陸齊做的
所以把原文加上"疑似"
畢竟包括神準找到陸齊犯案證據
楊羽璐的行徑真的是很微妙
... <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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