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讀一個來自越南的故事。
【沒什麼可以難倒她】 by 顧玉玲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8/article/18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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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口最大的一間雜貨店,是裴錦安如願返鄉開店的成功範例。
三樓高的店面兼住家,大門前是一株伸展自在的阿勃勒,夏日黃金雨垂墜,像整個村子的入口標誌。絡繹不絕的人來人往,有貨車停駐下貨,一箱箱啤酒、牛奶、果汁,還有米紙、麵餅、香菸。這房子佔地廣,位置好,蓋得搶眼,客廳裡還放了一對仿中國瓷器的大花瓶,足足有半人高。
店面的玻璃櫃台前,垂掛數條小包點心串,學童遞出揉得爛捲的幾張千元越幣,就撕下一包,在各方艷羡的眼光中,換來一口就吃完的碎糖或乾麵屑或小油炸品。錦安個子嬌小,口齒伶俐,老闆娘該有的氣魄她一樣也沒少。她說話直率,氣焰明顯強過他人,想來是成功的緣故,被讚美多了也就相信自己才是最正確的,終究以結果論英雄,成功在我。她的媽媽像個黑影子成日坐在雜貨鋪口,不說話,眼睛盯著小朋友提防他們亂碰亂拿了什麼。
越南自1986年經濟改革以來,逐步朝向自由市場,整個社會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很多家庭來說,出國未必是為了「致富」,而是為了「補救」,新的經濟圖利私人,舊的公共保障一一崩解,個別的人在有限的條件裡看不到出路,唯有部份返鄉買地建屋的致富案例,預示了一個可供盼望的方向,從農村直接通到機場,向全世界輻射。
錦安先後出國二次都掙到了錢,只是經驗大不相同。
第一次到新竹,說是看護工,其實是在雇主的家庭小工廠打掃,送貨搬重物,從早上五點忙到入夜,豬皮、豬油、糯米、冬瓜糖………的食品加工,全年無休,沒有加班費。公司裡聘用的全是移工,合法非法混雜聘僱。平日生產時,鐵門深鎖躲警察,也防移工逃跑──意思是,雇主聘用逃跑移工做事,但表面上要有合法移工撐場面,以免遭到檢舉。逃跑移工原就自由,管也管不到,所以門鎖主要針對那些合法移工,且禁止他們白天使用手機,強迫住宿。合法的遠比非法的受到更多限制與剝削。
「被仲介騙了,好後悔。」錦安撐了二年,一口氣領到全部薪水,回家就買了村子口這塊地,這是沒日沒夜咬緊牙關賺來的,總要風光展示給所有人看得見。買了地,沒錢蓋房子,錦安左思右想,她連全年無休的地下工廠都待過了,還怕什麼呢?遂又申請了第二次來台。
這回她知道討價還價了,資訊要搞清楚才交仲介費,不能再被騙了。透過視訊和台灣雇主面試,錦安口齒伶俐又笑容滿面,很快就被選上了。阿嬤獨自居住在台北東區豪宅,牆上掛著真跡水墨,櫃子裡有名貴的英國骨瓷,聽說一套要五、六十萬,錦安三年的薪水也賠不了,每次洗玻璃櫃都戰戰兢兢。幸而上門喝咖啡的客人三年下來也不到二次。
阿嬤的孫子孫女穿著打扮就像電視上的大明星,皮包外套都是名牌,不過他們只有過年時才出現。過年時阿嬤最開心,穿旗袍戴珠寶,每個人都發紅包,連錦安也有,而且年菜都是大飯店外送。錦安穿上新衣奉茶、切水果,也跟著貴氣起來了。
「只是很奇怪,」錦安說來輕描淡寫:「不知道為什麼阿嬤一開始就叫我小珍,大家都跟著叫。我的護照、居留證都是裴錦安啊,他們都沒有問我的名字。」
可能是之前的看護就叫小珍,名字換來換去怕阿嬤混亂了,不如全叫小珍。那就是小珍吧,反正也只是一份工作,反正雇主也只需要一個稱號。沒有特色,不需記憶。用完就走了。
有錢人都是這樣,看起來很大方,但不經心。
大小姐很漂亮,穿黑色緊身禮服就像電視上的時尚名媛,過年家聚酒後開心摟著她和阿嬤一起拍了好幾張相片,後來也沒有洗一份相片給錦安,她又不敢開口要。一直到即將約滿離台前,錦安主動用自己的手機和那些明星一樣的主人們合照,回越南後親友們看了無不驚羡:想不到台北人真的就住在「流星花園」一樣的豪宅裡,原來那些台灣偶像劇都是真的!
小珍三年無休,沒打破骨瓷,每年領紅包,臨走時阿嬤的孫子還開了賓士車送她到機場,風光告別。數小時後,穿著蕾絲洋裝、低跟涼鞋的錦安,拉著不稱頭稍顯暗沈的舊行李箱,幸而還有一只大小姐臨別贈送的鴕色高級質感的手提包,又拉抬了她一身海外歸國的行當。
當她走到入境大廳時,接機的老公及孩子們,準備了一大束鮮花及塑膠製的紅色花圈套在她的脖子上,一家四口在離別三年後,留下了意氣風發的甜蜜合影。那是錦安的人生最高潮,在台灣的辛酸一下子都值得了。
這棟房子就是錦安異地打拼的勞動成果。門口經營雜貨店,店裡有液晶螢幕大電視,漂亮的迴旋式樓梯。一口氣蓋了三層樓,內部裝潢倒只有一樓氣派好看,二樓以上都還是簡樸水泥牆、水泥地面。
「等台灣不再凍結越南看護工了,我再去三年,房子裡面就可以裝潢得很漂亮了。」錦安說。
沒什麼可以難倒她。
一樓後院拓寬加蓋鐵皮屋頂,作為豬欄、雞舍,以及倉庫。倉庫內一桶桶寶藍色透明罐有一人環抱的粗大,高度及膝,一桶桶疊放至天花版,總計約有三十幾桶,有的空有的滿。
「你們喝的水要另外買嗎?」我想起高雄自來水的水質堪虞,當地人多另買淨水來喝。猜想這是農村有錢人的新品味。
「這裡的地下水很乾淨,但馬達很貴。」錦安得意地指著一檯電動馬達:「我們從地下打水上來,裝桶賣給沒馬達的人喝。」
果然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村子裡不少人家還使用傳統的井水,或手動式的幫浦。我時時看見蹲坐板凳上打水洗衣的婦人,以及頭上擦滿肥皂泡就光著身子追逐笑鬧的小小孩。但井水能打到的淺層地下水,已然不夠潔淨了。再往深處打,才有乾淨的水源。
地下水是公共的,不要錢;馬達是私人的,很昂貴。水並不公平流向所有人,窮人只好花錢向有錢人買水喝。
這就是市場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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