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感〉林達陽
「那種游得很快的螢光小魚，叫做紅蓮燈。」女孩和我比肩站著，在水族店家高高架起的大玻璃缸前，平靜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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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過會再次遇見她，尤其是在這麼多年以後，而且是在這樣的地方。搬到這個運河旁的舊社區後，生活比從前清靜多了，每天早上打開窗戶，能聞到海風淡而甜的氣息，更遠的地方，海鷗三三兩兩拍著翅膀盤旋，偶爾掠過臨海的那排公寓，或防波堤盡處的燈塔，倏然拉高飛行的軌跡，然後在更遠的地方俯衝而下，消失在港區建築物群的後頭。彷彿掙脫了什麼善意的挽留或攔阻、重新獲得自由，終得以墜入自己美麗而危險的命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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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很少感覺到什麼戲劇性的事情了。城市建在港旁，但住宅區距離船隻作業的港區仍有一段距離。我喜歡沿著運河旁的小路散步，往河上游的方向走，經過早市，聞到時令水果的香氣，再過去一點，肉販和海產舖子的腥味往往引來流浪貓咪，仰著頭豎起尾巴，喵喵叫，彷彿喊價或兜售。但我什麼也不買，只是低著頭一逕望前走，轉過彎，繞過電影院，經過路橋，越過浮金碎花一般波光閃爍的運河，走過女孩從前所讀的中學，再過去一些，便是園藝花坊和水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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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我們以前喜歡的東西，多麼美好啊這樣的無用之物，手藝，花束，七彩飾品，翠綠植物，燦爛魚群。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對這些著迷的呢？我站在店家巨大的魚缸前，微微仰著頭看，恍惚想著，燦爛的小魚在玻璃缸中成群游動，敏捷極了，炫目得叫人出神，全然沒有發現女孩靜靜來到我的身邊。我與女孩多年不見了，曾經熟悉，無話不談，但如今已非常陌生，中間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也想不起來了。她指著魚，好像繼續這麼說，「膽子很小，受到驚嚇或壓迫的話，顏色就會變得很平淡。現在這麼漂亮，應該是覺得非常安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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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間，我以為我們又回到彼此最有默契的那段時間了，敏銳又彆扭的青春期，一點點的了解，都是天搖地動的。誤會當然也是如此。現在回想起來，「成長」有點像是長年海上漂流、漸漸不再暈船的過程，說不上學習，比較像是適應。「這樣啊……」我注視著魚缸上女孩的倒影，糊糊的，或許因為玻璃品質、或是髒汙的問題，而微微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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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與我成長背景相近，個性卻不同，是謹慎而內斂的那種人，看上去不太伶俐，但處事更清明，成績一直很好。上次知道女孩的事情是聽人轉述的，生病了，眼睛有點問題，看東西時畫面會輕輕顫動，但只是偶爾如此，正常的時候又與一般人無異，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原先的出國計畫全因此耽擱下來了。花了很多力氣釐清病因，但檢查來檢查去沒有個所以然，醫生推測是天生如此。這說法太取巧了，真要這樣說，世界上又有什麼事情不是「天生如此」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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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女孩的話，或是她所遭遇的事情，只好又仰起頭，試圖忽略我們映照在玻璃缸上的倒影，將專注力重新放在魚群身上。不只是燦爛的紅蓮燈，還有缸中其他水生生物，小蝦和笠螺，其他魚種，此時此刻，都隨著水波輕輕晃動。打氣的幫浦噗噗運作著，注入過濾的清水，魚缸裡的生物們，全這樣搖晃著。除了紅蓮燈。彷彿自外於浮沉動盪的水流，這些螢光小魚憑空在缸中游動著，時而忽然靜止，全不受水波干擾，像是──該這麼說嗎？注視著他們時，我覺得那是一群命運輕忽無常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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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我試圖對女孩說話，偷偷側臉看她，而女孩正從懷中拿出相機，舉起來，對著轉彎游向我們的紅蓮燈，輕輕按下快門。快門聲響的瞬間，螢光的魚群穿越玻璃缸壁，就從明亮的水族缸中游出來了，就像飛行於深夜山谷當中的螢火蟲那樣，魚貫通過於店內陳列缸間的走道，彷彿重新回到了首尾相連的原生河流之中，來回逡巡，整理隊伍。一陣騷動後，越過還在發愣、彷彿仍停格於照片當中的我們，凝止於琥珀當中的我們，向著店門口，唯一透漏著陽光的方向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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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似乎停下來了。我看見女孩笑了，很坦然的樣子，心裡一鬆，感覺某一部分長年堆疊累積起來的自己，也從牢牢嵌合膠著的地方，輕輕的碎散開來。轉過身，紅蓮燈逆著光游遠了，通過水族店的門口，逐一慢了下來，有一點猶豫，抵抗著什麼，又有一點退怯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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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遠的地方傳來大船的汽笛鳴聲，不知道是正要進港，還是出航。隱隱約約的，好像有著什麼穿過透明的海風，終於抵達了我們所在之處，在陽光中，綻放出燦爛而乾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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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2014.10月號《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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