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國文教學,第二彈》
上次發表了一篇跟國文課有關的文章,引發很大的迴響,但我在教育界也黑掉了+被封殺(哭),所以沉潛一段時間,還是覺得要寫一篇完整的文章,以充分回應前文產生的許多問題。
---(內容節錄)---
有一天晚上,我與我的同伴一起到育幼院給孩子們課後輔導。那一天我們要上的是張曼娟老師的〈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張曼娟老師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看到她的文章被選入課本,我很開心。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寫到,她平常習慣背一個很大的背包外出,裡面塞滿書與筆電,長久下來,她的肩膀痠痛之極。她藉由這件事,領悟到了「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的道理,她說:
「我們為了行動迅捷,想要一匹馬;為了居住舒適,想要一幢樓;為了受人尊崇,想要功名利祿,我們的欲想越來越多,我們的付出越來越沉重,直到我們無法承受那一天。然而,我們想要的,與我們需要的,是否不成比例?短短的人生,為了貪欲,我們真的需要花費這麼大的力氣,耗損這麼多元氣嗎?」
「我換了一個新背包,寬寬的背帶,小小的容量,只能放進一個錢包;一袋面紙;一支口紅與一串鑰匙,就這樣背著出門,並不覺得匱乏,彷彿已可以去到海角天邊。原來,當我們需求的愈少,負擔就愈輕,生活得更自在。」
寫得多好!我完全讃同作者的觀點,而且覺得作者寫得美極了!在解釋文義的時候,我講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但我的兩位國中孩子卻都提不起勁。我問他們怎麼了,其中一位孩子(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說,這篇課文讓他覺得很困惑。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但我卻覺得一點也不輕鬆自在。」他說。
晴天霹靂!
會被這篇文章感動的,大概就是跟我同樣階級的人,我們擁有穩定的生活水平,然後才會嚮往一種自在灑脫的境界;但我從沒想過,這番道理對他人而言,可能是一種極為難堪的道德勸說。
他已經一無所有,我們還要他向陶淵明與鍾理和學習安貧樂道,向蘇東坡學習「竹杖芒鞋輕勝馬」的灑脫。難道不覺得這很諷刺嗎?
當天晚上,我的心情低落至極。我知道,這孩子說的是真的,他確實一無所有,所以他才會待在這個地方,聽我這個毫無同理心的大哥哥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相當自我感覺良好。
課文很美,我很感動,我講課講得眉飛色舞。但這篇文章究竟讓誰覺得美、讓誰覺得感動?──過去我只會從哲學的角度,批判這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但這一刻我是整個生命被撼動了,就因為孩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教什麼鬼東西了。
我不理解他的世界,而他也不理解我的世界。我們的美與感動,毫無交集。唯一的交集只是課文。如此而已。
而課文究竟又代表什麼呢?
這就是我上一篇文章提到的,我陷入了一個危機狀態,而且一直持續到現在。我在想,我們的課文,到底是誰的選文?體現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價值意識?我們要教給學生的「美感」到底是什麼樣的美感?會不會,這個體制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規訓機器,它先規訓了老師、父母、社會大眾,然後,規訓我們的孩子──假「經典」之名,假「人文」之名。然後我們都成了這個生產過程中的一個小推手⋯⋯
我不敢再想下去。
是啊,也許不必想這些,我就是想太多了。
#論壇讀者迴響
厭世哲學家(目前正在凌雲峰深造修行,即將回宮。)
◎摘
我十分感謝張輝誠老師,提出了「學思達」的理念,而且幾乎風行全國,逐漸改變了僵化的體制;我也很感謝諸如海貍老師之類的創新教學者,我從他們的教學影片、網站與演講中學到了很多創新的教學,而且十分有效,我自己都是他們的忠實粉絲與追隨者。⋯⋯然而,我更想跟那些無法翻轉自我觀念的教師們對話(很有可能,大部分的教師仍是屬於這一類)。我想告訴他們的是:在進行任何創新教學方法之前,先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觀念,不要以為製作了一份新的講義,或者是把桌遊融入課堂上,讓學生玩得很開心,就完成了所謂的「翻轉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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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忘了月亮──回應前文〈還在翻轉國文課?先翻轉腦袋吧!〉】
◆回應前文
我在上一篇文章討論到自己最近的危機狀態、對於教育體制的不滿,以及對於國文課存在整體的反思。(該文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1988175198079172&id=1972351909661501)
該文刊登之後惹上了一些爭議,身邊的朋友建議我的態度要和緩一些,不要太過主觀武斷,甚至有可能澆息一些教師的改革熱情,而且沒有提出任何建設性方案,恐怕有點「弊大於利」。
首先,我要對在教學現場中,所有正在進行改革的教師們致上敬意。不管你們改革的方式是什麼,是學思達也好、是桌遊教學也好,無論如何,你們都踏出了最困難的一步:就是「開始改變」的第一步。其實,所有充滿熱情的教師,都是持續進行翻轉教育與翻轉體制的生力軍,對於這樣的教師,我心中完全只有敬佩之情,沒有絲毫輕視、侮慢。
必須澄清的是,上一篇文章,最沉痛的檢討對象其實是我自己(那篇文章最初是我的日記,文中不斷指責的「你」其實是指我自己),我所批判的是我過去所受的國文教育,以及在我腦中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所以當有人指責我是「紮起一個稻草人進行攻擊」,這個指責是對的,因為我確實是在進行自我檢討,有可能完全沒有跟現實狀況對焦。在現實中,體制漸漸在改變了,投入改革的教師也愈來愈多。
如果那篇文章被理解為我在批評別人、檢討別人,要那些有志改革的教師停下腳步,「今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答司馬諫議書〉),那就是那篇文章最大的失敗。
「停止」的意義是反思、重新整裝,然後再出發,而不是躺著耍廢。
當我決定在公開的平台「國文課 ≠ 課文國」分享那一篇文章的時候,我知道會讓很多人看了不舒服,從根本上質疑我這個人的企圖,甚至成為箭靶;但其實我想展演的是一個體制內教師「自我質疑」的過程,重新評估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沒有偏離了方向?我要拿掉一切讓自己停住腳步、讓自己感覺良好的東西──我想說的其實可以濃縮成一句話:「看得更遠,走得更遠。」而不是停下腳步。
我真正的目的,不是指責,不是批評,不是澆冷水,而是展示一個歷程:一個體制內教師與自己的心魔抗爭的歷程。
教師最大的心魔是什麼?──自我感覺良好,成為體制的奴隸,還以為自己沒有,如此而已!那篇文章主要就是與這樣的教師進行對話(當然,首先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教師)。
不要披上任何糖衣,不要給自己留任何情面,不要留任何退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的性格一向如此。
但今天我們要走溫情路線。
—
◆誰的價值觀需要翻轉?
我在鄉下地方成長、受教育,如果不是長大之後到都市去讀書,我不會知道原來城鄉的教育資源差距這麼大。無論是家庭的背景、圖書館的數量、公共參與的空間、藝文活動、教師素質、人文氛圍、整個社會體制的臨在感⋯⋯等等,從各方面而言,城鄉地區都宛如兩個世界,毫無交集。這是從小在都市成長的人們難以體會到的,難怪鄉民喜歡諷刺「天龍國」國民不懂人間疾苦。
這兩年,我離開天龍國,回到令我熟悉又陌生的鄉下教書。就在這個時候,我拿到一本書:《學.思.達:張輝誠的翻轉實踐》──這本書徹底改變我對國文教學的觀念,從來沒想過高中國文課竟然也可以像研究所的討論課一樣,讓學生自主學習。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我跟著其他教師學習,並落實學思達教學,開始一段收穫豐碩,但也充滿困惑的歷程。
回顧我過去的學習歷程,「研究所」是讓我學到最多東西的一個階段。因為老師不再霸佔講台,而每個研究生都有不同的專長,各自帶著關心的議題,到課堂上激烈辯論,擦出燦爛火花──我是在這個階段真正學會「獨立思考」(擺脫權威的思考、體制的思考,真實面對自己的疑問,打破沙鍋問到底),並學會如何提煉、論證自己對某個議題的看法。這樣的能力,在我往後的人生中,受用無窮。
張輝誠教師的理念,令我感動;我也完全支持讓學生自己閱讀、討論。我甚至下定決心,在往後的教學生涯中,一定要持續實踐「學思達」的理念,培養出能夠自主學習、獨立思考的學生。
但在實踐的過程中,許多令人困惑的事發生了。比如講義題目的設計,雖然披上「文本分析」的外衣,但骨子裡仍然是以考試為導向;當學生回答出「不符期待」的答案時,教師無法站在學生的角度出發,去了解他為何這樣思考,反而迫於進度壓力,只能趕快宣佈「正確答案」,要他們回家再想想。
所有的問題都有一個預設的答案,學生沒有從教師身上看見真正「多元對話」的可能,學生們甚至根本沒有問題意識,沒有自己關心的議題,實在不知道要帶著什麼「先備知識」來進行討論,所以就開始跟組員聊起昨晚的偶像劇情節。
接著,學生開始埋怨:
📣老師直接告訴我們答案就好了,為什麼要讓我們在這邊「猜」?(真的,對他們來說,不是「思考」,而是「猜」。)
📣我們是繳錢來學校上課的,為什麼老師都不教?都丟給我們自己討論?
📣我就是想被填鴨,我只想考高分,上好大學,為什麼要否定我這樣現實的需求呢?
同事也開始質疑我的做法,所以我只好拿出段考成績,以證明:就算實踐「學思達」,我的學生成績還是很好;不只成績變好而已,他們全面的素養都在提升,變得更有競爭力了!──話雖如此,但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覺得自己仍然是一個控制狂。
我知道這些都不是「學思達」本身的問題,「學思達」的立意良善,有許多的教師已經運用這套方法,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更何況,這些都是在實踐「學思達」的過程中必然面對的質問,所以我們教師一定要堅持立場──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不管有什麼質疑的聲音,我們都要堅持做對的事!
但我卻從這邊,瞥見了教師(我自己)荒謬的價值觀。
啊,原來真正被升學體制綁架的,其實是我的腦袋啊!
不管用什麼樣的教學方法,不管跟隨哪一位教師的理念,不管有多少人在背後支持我,只要我自己的根本觀念不改變,這一切就通通沒有意義。原來要跳脫體制思考,是如此不容易,以至於我們要反復提醒自己、檢視自己,到底有沒有在過程中偏離方向,有沒有看見手指頭就忘了月亮?
──對自我的反思,對自我的摧毀,就從這一刻開始了。
一切只關乎「自我」而已,其實與「學思達」無關,或者,與任何創新的教學方法都無關。我開始意識到,其實用什麼方法上課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教師本身有沒有過度執著於「學習成效」;當我們想盡辦法改善教學的時候,其實學生完全感受得到教師的企圖心與得失心,好像教師非得把他們每一個人都調教成國文高手不可。說穿了,我們看重的究竟是學生本身的需求,還是我們自己的教學成效有沒有被肯定呢?
—
◆得荃忘魚
這一年來,我有機會到鄉下的一所育幼院,替那裡的孩子進行課後輔導。我被分配到兩位國中生,其中一位學生的國文老師就在運用「學思達」教學。
但當我看到他的國文講義後,我很懷疑:這位老師真的在用「學思達」嗎?
講義上有一堆課文作者的補充資料,在我看來,就像是從《教師手冊》上剪下來的。學生說,老師要他們自己讀文章,劃重點,補充到課本裡,然後回答講義上的問題——果不其然,講義上設計的問答題,就是在段考考卷上會出現的那種形式的題目。
我想,這其實是「學(ㄒㄩㄝˊ)思(ㄒㄧˊ)達(ㄉㄢ)」才對吧?──我充滿困惑,但很顯然,這位教師真的以為自己在實踐的是「學思達」,也就是所謂的「翻轉教學」。
但⋯⋯別鬧了啦!這位教師根本沒有翻轉啊!
學生覺得很痛苦。他不知道為什麼老師要丟給他這麼多資料、讀這些資料到底要幹嘛,他讀了也不覺得真的學到什麼「帶得走的能力」。反正這一切還不是為了考試,不然老師幹嘛這樣折磨他?
台灣有許多傑出的教師,他們有豐富的學養、開放的心胸,他們真的能運用「學思達」翻轉教室,將學生培養成獨立思考的個體。但除此之外呢?有多少教師像當初的我一樣,或者像這位教師一樣,其實只是拿「學思達」的形式來持續填鴨學生,有「翻轉」之名卻無絲毫「翻轉」之實?
《莊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這意思是說,我們用網子是為了捕魚,要捕到魚才是重點,而不是拿著漁網炫耀自己的技術多麼高超。
以上所舉的是一個極端的案例。也許你會說,這位教師實踐的根本不是「學思達」,所以不能用這個例子來反對跟批評。我必須再三澄清,我的目的絕不是反對學思達、批評學思達(這麼做除了招黑之外,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本文的真正重點是,教學現場中真的有許多老師看到手指頭就忘了月亮,把「翻轉」理解成一種新的教學「形式」而已(也就是理解成一種更有「成效」的教學方法),忽略了更重要的核心精神,那也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的填鴨。
也許,教師的「自覺」能力,比什麼都來得重要。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在討論學生的學習了,但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問題其實是出在教師身上?
真的,別再往前衝了,停下腳步檢視一下自己的觀念吧。
我十分感謝張輝誠老師,提出了「學思達」的理念,而且幾乎風行全國,逐漸改變了僵化的體制;我也很感謝諸如海貍老師之類的創新教學者,我從他們的教學影片、網站與演講中學到了很多創新的教學,而且十分有效,我自己都是他們的忠實粉絲與追隨者。尤其感謝舉辦「國文課 ≠ 課文國」的研究生們,給了我一個機會大放厥詞,也讓更多新生代的老師有發言的平台。因為有他們自覺的努力,台灣的教育確實在改變,如果繼續推動下去,未嘗沒有撼動體制的可能。
然而,我更想跟那些無法翻轉自我觀念的教師們對話(很有可能,大部分的教師仍是屬於這一類)。我想告訴他們的是:在進行任何創新教學方法之前,先停下腳步,檢視自己的觀念,不要以為製作了一份新的講義,或者是把桌遊融入課堂上,讓學生玩得很開心,就完成了所謂的「翻轉教學」。
不需要跟隨大師,只要問問自己的心,那一顆教育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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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文,是誰的選文?
有一天晚上,我與我的同伴一起到育幼院給孩子們課後輔導。那一天我們要上的是張曼娟老師的〈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張曼娟老師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看到她的文章被選入課本,我很開心。
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寫到,她平常習慣背一個很大的背包外出,裡面塞滿書與筆電,長久下來,她的肩膀痠痛之極。她藉由這件事,領悟到了「人生需求愈少,負擔愈輕」的道理,她說:
「我們為了行動迅捷,想要一匹馬;為了居住舒適,想要一幢樓;為了受人尊崇,想要功名利祿,我們的欲想越來越多,我們的付出越來越沉重,直到我們無法承受那一天。然而,我們想要的,與我們需要的,是否不成比例?短短的人生,為了貪欲,我們真的需要花費這麼大的力氣,耗損這麼多元氣嗎?」
「我換了一個新背包,寬寬的背帶,小小的容量,只能放進一個錢包;一袋面紙;一支口紅與一串鑰匙,就這樣背著出門,並不覺得匱乏,彷彿已可以去到海角天邊。原來,當我們需求的愈少,負擔就愈輕,生活得更自在。」
寫得多好!我完全讃同作者的觀點,而且覺得作者寫得美極了!在解釋文義的時候,我講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但我的兩位國中孩子卻都提不起勁。我問他們怎麼了,其中一位孩子(這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說,這篇課文讓他覺得很困惑。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但我卻覺得一點也不輕鬆自在。」他說。
晴天霹靂!
會被這篇文章感動的,大概就是跟我同樣階級的人,我們擁有穩定的生活水平,然後才會嚮往一種自在灑脫的境界;但我從沒想過,這番道理對他人而言,可能是一種極為難堪的道德勸說。
他已經一無所有,我們還要他向陶淵明與鍾理和學習安貧樂道,向蘇東坡學習「竹杖芒鞋輕勝馬」的灑脫。難道不覺得這很諷刺嗎?
當天晚上,我的心情低落至極。我知道,這孩子說的是真的,他確實一無所有,所以他才會待在這個地方,聽我這個毫無同理心的大哥哥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相當自我感覺良好。
課文很美,我很感動,我講課講得眉飛色舞。但這篇文章究竟讓誰覺得美、讓誰覺得感動?──過去我只會從哲學的角度,批判這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但這一刻我是整個生命被撼動了,就因為孩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教什麼鬼東西了。
我不理解他的世界,而他也不理解我的世界。我們的美與感動,毫無交集。唯一的交集只是課文。如此而已。
而課文究竟又代表什麼呢?
這就是我上一篇文章提到的,我陷入了一個危機狀態,而且一直持續到現在。我在想,我們的課文,到底是誰的選文?體現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價值意識?我們要教給學生的「美感」到底是什麼樣的美感?會不會,這個體制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的規訓機器,它先規訓了老師、父母、社會大眾,然後,規訓我們的孩子──假「經典」之名,假「人文」之名。然後我們都成了這個生產過程中的一個小推手⋯⋯
我不敢再想下去。
是啊,也許不必想這些,我就是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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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結語的結語
對不起,文章要結尾了,我還是沒有辦法提出任何有建設性的解決方案,我只能用哲學家的角度來唱高調。所以我不是張輝誠老師,也不是海貍老師,他們是行動者,我不像他們身體力行推動創新教學,從體制內改變體制;但我想,社會可以允許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有不同的分工。我是厭世哲學家,就現階段而言,我只能做到檢討跟反思;而哲學家的性格就是對自己誠實,針對一個問題挖到底,然後把問題攤在陽光下。
如果你是一個行動者,也許你會問:指出了問題,卻沒提出解決方法,有什麼用?
我永遠記得,在碩一的「莊子內篇研究」課堂上,老師跟我們說過:「要記住,提出一個『真正的問題』是最重要的。只要提出問題就好,沒有辦法解決也沒關係。當你提出了一個『真正的問題』,很有可能就解決了其餘大部分的問題,因為你會發現其他問題都不是真正的問題。」
在我看來,已經有太多人提出解決方案了,我何苦又來提一種,好像我自己的方法比其他人都要更好?現在要反思的是,這些現有的方案是否確實能導向那個目標,也就是真正的教育理想;如果不行,又要如何調整?
指出問題,就是要你停下腳步,移開注視著手指頭的目光,順著手指頭的方向往上看,然後看見光輝燦然的月亮。
如果這兩篇文章能發揮到一點點這樣的作用,那就是我的大幸了。
謝謝你們看到這裡。
厭世哲學家 2017.05.10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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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陀指月,圖片取自網路)
論壇讀者迴響 在 編笑編哭。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小編非常喜歡這篇(很長,但值得一讀)。
編編大概是去年七月進到目前任職的公司,而在此之前兩個月,我正掙扎著要不要完成我的教育學程,當時,我的學分已經修完,論文也即將口考,實習學校也已經談好,只差一張畢業證書。
一念之間(或經過千萬次捫心自問之後),我放棄了教育實習,投了履歷,成為一名編輯。
在「國文老師」跟「編輯」之間作抉擇,撇除現實考量(例如正式教師很難考、薪資差異等等),最終影響我的決定的主要原因便是:我想成為怎樣的人?
教程期間,我一度感受到教育/教學的熱情,也被誇獎「教得很好」,然而我卻不禁繼續往下問,到底怎樣算是一名「好老師」?五花八門的教學法,難道真能擺脫考試取向?而「國文課」又該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的我遍尋不到答案,畢竟當時我尚未真正投身教育,不能真正體會教育工作者的心情,只能藉由揣度與直覺,去設想一名老師可能遇到的難題(及背後的解答)。
厭世哲學家這篇講出了我的心情,把我無法用語言好好表達出來的東西,都道明了。(另一方面我最近也在思考哲學的用途,學好哲學真能讓一個人好好說話)
至於為何選擇當一個編輯,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論壇讀者迴響
厭世哲學家
(體制內國文老師,現在正在感業寺深造進修,但即將回宮。)
◎摘
這就是「國文課 ≠ 課文國」的討論無法引起我太多共鳴的原因。也許來這邊的人,真正想探討的問題是:教材的內容要怎麼調整、要用什麼方法教、要如何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要如何培養學生的情意與審美、要如何讓國文課成為一個真正有用的學科,才不會被社會淘汰⋯⋯等等。但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枝微末節的問題,遠遠沒有問到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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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翻轉國文課?先翻轉腦袋吧!】
今天要討論的不是哲學問題,而是要暫時回到我的老本行,來談談「國文課的意義在哪裡」。
這篇文章是受「國文課 ≠ 課文國」編輯的邀請而撰寫的。我覺得他們舉辦這個教學論壇,討論國文教育如何改革,雖然是很有意義的,但對我卻沒有太大的共鳴,儘管我是一個體制內的國文教師。
為什麼呢?我身在體制中,應該要深有所感,有很多話想說才對啊!
說實話,最近我正在經歷一個危機狀態。原本對我來說,要把課文上得很精彩,讓學生上課時目不轉睛,覺得好笑又學得到東西,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你們看我的粉專文章,應該就知道我上課是既有趣又充實的。
我不只是很會講課,而且我的生命歷程很豐富,在闡述一些課文的情意時,我的語言是很有力量、可以打動人心的;此外,我的思辨能力也很強,所以我能挑出學生思維的盲點,引導他們進行高層次思考,甚至對社會現象進行批判性反思。
看到這邊,你心中一定覺得:這個老師也太臭屁了吧!把自己講得這麼厲害,肯定是個目中無人的傢伙!
其實我只是想說──就算國文老師能做到這個程度,那又怎樣?
能把課上得很精彩,能把學生訓練得很有思考能力,能運用很多新奇的教學方法,能讓學生對國文課很有興趣──說實在的,那又怎樣?
我很會教書,我是個好老師,我教出一堆厲害的學生,但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當我抓著這一件事刨根究底追問的時候,我回答不出來,我不知道我到底要把學生帶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去,我不知道當學生被訓練得很有思辨能力、很有批判能力之後,他們在人格方面到底真正成長了多少?他們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學什麼、在做什麼、在相信什麼?當他們拿著「思考」這把利刃的時候,能不能妥善運用?
縱然我自己可以超脫整個升學體制、以及社會價值觀的束縛(實際上我當然還沒辦法完全做到),但當我在課堂上教學的時候,我又被逼著回到這個體制裡,期許學生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將來在社會上能得到很高的成就。
「君子不器」,孔子說過的話,每個人都學過,每個國文老師都會教,但似乎很少有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教科書上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君子不會像器物一樣,只有一種用途」,所以孔子是在鼓勵我們成為全方位的人才嘍?
「器」字非單純指器物,而先是指一種實用性,一種實用價值。孔子是說,人不應把自己當成器物一樣,從精不精美、好不好用、值不值錢等標準來衡量自己,也不應以此來衡量別人。擺脫世俗的實用價值,為自己而活,其實是人類邁向真正成熟的第一步。
很反諷不是嗎?這是課本的內容,但一旦放進課本,在課堂上灌輸給學生,就全變了樣。孔夫子的教誨竟然都成了產品製造過程的一部分材料。
簡單來說,只要我還在體制裡,我就依然是一個生產者,我的責任就是要把學生製作成一個又一個精美的產品,送進「社會」這個百貨專櫃裡,任顧客挑選;要是我的產品銷售得愈好,我就愈能被當成一個「好老師」。
搞什麼!?我還是在灌輸我自己的價值觀啊!我還是在灌輸社會普遍的價值意識啊!簡單來說,就是我還在企圖控制學生。
沒辦法,我沒有能力去承擔任何一個學生逸離軌道之後,他們生命的混亂與真空狀態,那對我來說太沉重了。我能做的,就是把課上好,按照進度一課一課地教學。雖然我也會在課堂上叫學生不要太看重成績,不要被社會的價值觀所束縛,不要成為產品,要勇敢尋找自己,但那都只是上課表演的一部分罷了;身為一個老師,如果我都沒有勇氣把課本拋在一邊,沒有勇氣教真正應該教的東西,學生要怎麼相信我所說的「考試不重要、成績不重要、尋找自我最重要」這些鬼話?
雖然我也不知道究竟「教育」的意義是什麼,但我大概有個模糊的輪廓:教育是要讓人脫離幼稚蒙昧狀態,成長為真正的成人的。但我們社會所理解的教育卻是:由父母把學生送進工廠,經由老師去皮去骨並用心烹調之後,推出來的精美產品。(如果產品本身被送到國外喝過洋墨水,再回來市場,那就更有價值了。)
在這個體制中,人文學科最重要的功能大概就是包裝了吧。一個再好吃的食物,如果沒有精美的外觀,沒有素雅的擺盤,大概也就只是路邊攤等級的小吃,無法登上高級西餐廳。所謂「人文素養」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仍然是為了鞏固體制,並非真的要把學生培養為獨立的「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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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現在我已經沒辦法回去當一個「好老師」了。
這就是我最近正在經歷的危機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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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你覺得我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
「嘿,只是一堂國文課而已,不用想這麼多啦!」
「我們想知道的是國文課應該要教什麼、又要怎麼教。」
「體制的問題太大了,我們暫時也沒辦法去處理。」
如果今天大家是「認真的」要來反思國文課的意義,要來討論國文課怎麼進行改革,那我覺得以上提出來的就是最核心的問題。
甚至應該先思考:國文課到底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如果國文跟其他學科一樣,終將被異化為一直趕進度,背一堆字音字形、修辭法還有文義解析之類的垃圾課程,甚至成為灌輸大中華意識或資產階級價值觀的工具⋯⋯那也許讓它早點消失,對我們大家都好。
因為在這種體制下,不管用什麼創新的教學法,都是徒勞無功的。以下舉時下最流行的學思達教學為例。(非針對任何人,只因為學思達教學法是我身邊許多老師、包括我曾經實踐過的教學方法。)
學思達教學法最核心的目的,就是把教育的主體還給學生,讓學生主動思考問題,動手找答案,老師本身只在旁邊擔任顧問。然而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將「老師填鴨學生」轉變為「學生自己填鴨自己」而已,此外再也沒有其他新的東西了。
學生是需要被好好地引導的,而不是直接丟一個問題給他們,要他們想破頭,這樣只會造成反效果,讓學生更討厭思考。重點是,學思達講義中列出的問題,依然沒有跳脫考試取向,表面上好像是在培養學生獨立思考、動手找答案的能力,實際上只訓練到「如何讓自己的思考跟課本或老師一致」的「自我規訓」能力。這裡沒有真正的獨立思考,學生依然被困在框架中,他還是沒有看到課本以外的世界。
另外一點,是學生大多只想要學習考試會考的東西,這樣才能得到投資報酬;至於其他課外的問題(與人生真正有關的問題),因為不考,所以他們就沒什麼興趣,隨便思考、隨便回答而已,反正也沒有標準答案。(也有可能是題目設計得太爛了。)
老師自己本身也有問題,他們在實踐學思達教學法的時候,也還是很擔心考試成績,他們不敢真正地冒險,這導致講義最後還是被設計成考試取向,而這些老師們最後也常常自鳴得意:你看,自從用了學思達教學法之後,我的學生思考能力提升了,而且成績也進步了呢!好棒棒!
──夠了,我已經受夠這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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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以為設計了一份新式的講義,就是翻轉教育了?我不懂。
要翻轉的是你的腦袋、家長的腦袋、社會的腦袋,這才是真正的翻轉教育。
應該進行翻轉教育的地點,不是在教室裡,從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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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問我要怎麼做到「從國文課帶出真正的思考能力」,我會跟你說,我還不知道;但我可以跟你說,我知道大部分的老師們正在努力做的事情,並不是在朝這個方向前進。
停止你現在正在實踐的學思達教學。
停止你現在正在努力補充的課外教材。
停止你現在正在推廣的桌遊融入教學。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停止就好,因為這一切已經走火入魔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了;因為你唯一會做的,就只是用各種花招,引起學生對課文的興趣,就好像要學生學會對腐爛的老鼠肉產生食慾一樣,然後享受著被稱讚為是一個「好老師」的快意。
我們必須先知道,一個十歲的小孩,跟一個三十歲的老師,他們的境界可能沒有相差太多。當然三十歲的人經歷的事情跟讀過的書,比十歲的孩子要多得太多了,但很可能他們所認知的世界並沒有根本的差異,他們一樣充滿欲望、充滿控制欲,極為無知、獨斷、不懂得愛,永遠也不能了解「讓學生是其所是」是什麼意思,還以為控制住學生就是為學生好呢。
老師很有可能也是一個小孩,只不過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小孩而已。現在的教育,就是小孩在帶小孩,結果互相折磨,苦不堪言。
如果我們認為「教育」是要把學生培養為一個真正成熟、脫離幼稚蒙昧狀態的人,那老師本身就必須先「清醒」──離開這個體制,到體制外的世界去看一看,讓自己有真正的成長,然後再回來思考該怎麼辦;而不是一群小孩關在房間裡面想破頭,不知要怎麼做得更好。
這就是「國文課 ≠ 課文國」的討論無法引起我太多共鳴的原因。也許來這邊的人,真正想探討的問題是:教材的內容要怎麼調整、要用什麼方法教、要如何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要如何培養學生的情意與審美、要如何讓國文課成為一個真正有用的學科,才不會被社會淘汰⋯⋯等等。但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枝微末節的問題,遠遠沒有問到核心。
雖然體制的問題很麻煩,不是能立刻處理的問題,但我比較希望老師自己要有一點自覺,知道自己在參與的「國文課 ≠ 課文國」這個活動不只是要改變課堂的教學方法,而是參與到一個翻轉社會、甚至翻轉自己的長期目標裡面去。教學方法很重要沒錯,但重點並不是教學方法。
不要停止在目前的教學方法中沾沾自喜,不要停止在好老師的名聲中沾沾自喜,而是要拋下這些,然後看得更遠。也許,國文老師真正需要的是一點戰士精神吧。
這篇文章沒有提出什麼建設性的方案,因為我也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也許有些人看完這篇文章,會感到不舒服,好像被冒犯了,那我也只能說聲抱歉,但這就是我所思考的,這就是我所面臨的真實情況。
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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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邊附帶討論一些相關的問題。
國文課的意義是什麼?如果不用「國文」這個充滿民族國家意識形態的字眼,暫時稱為「文學」課好了,在一堂高中文學課上,我們到底應該學習什麼?
我想,應該是「閱讀」的能力。我所謂閱讀的能力,絕對跟考卷上面的「閱讀測驗」所要測驗的能力是完全不同檔次的東西,而是比較接近於──《如何閱讀一本書》所教導的閱讀書籍的能力。
《如何閱讀一本書》,是美國教授莫提默·艾德勒的作品。這本書已經出版了將近八十年。我在二十幾歲第一次讀到它,書中提出的許多問題,就在我心中種下種子,成為我往後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資產。
閱讀一本書的過程,跟追求真相的過程是一樣的,都需要讀者「主動地閱讀」──把自己完全丟入文本之中,思考思考再思考,直到完全了解這本書到底在說什麼,或者找到問題的答案為止。
在閱讀的過程中,你不斷推翻舊有的自己,然後達到一個更新的高度。讀完一本好書或好文章,應該要感到過去的自己完全被摧毀,你得到了一個新生命,用完全不同的眼睛在看這個世界。如果一個人讀了好幾本書,他還是原本的他自己,思考模式都沒有改變,那就表示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好好閱讀一本書。
莫提默教授說:
「任何一種超越基礎閱讀的閱讀層次,核心就在你要努力提出問題(然後盡你可能的找出答案)。」(《如何閱讀一本書》新版,頁55。)
「你不該忘了,你的閱讀是別有用心的──也就是說,你是為了要解決自己的問題才閱讀──而不是為了這本書的目的而閱讀。」(頁314。)
學思達教育最失敗的地方,就是講義上的「問題」根本不是學生提出來的,而是老師提出來的。說真的,這些講義上的問題到底跟學生有什麼關係呢?
國文老師最大的作用不是教書,因為你根本沒辦法教學生什麼東西──閱讀一本書或一篇文章的過程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一切外人的幫忙反而都是阻礙──你能做的就是引導,而且要好好地引導,從提出問題、釐清問題開始,教學生應該怎麼問出一個真正的問題,如何精確描述這個問題,證明這個問題確實是一個成立的問題。然後才是指引他們如何動手去找答案。
「憑著你自己的心智活動努力閱讀,從只有粗淺的了解推進到深入的體會,就像是自我的破繭而出。感覺上確實就是如此。」(頁18。)
簡言之,如果一個學生讀了高中三年的國文課本,國文成績都是滿分,但他還是原本的他自己,什麼也沒有改變,那就表示我們的國文教育完全失敗。教什麼不是重點,考試成績也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是成長,然後看得更遠,走得更遠。
「一本好書能教你了解這個世界以及你自己。你不只更懂得如何讀得更好,還更懂得生命。你變得更有智慧,而不只是更有知識──像只提供訊息的書所形成的那樣。你會成為一位智者,對人類生命中永恆的真理有更深刻的體認。」(頁336。)
只要將這段文字中的「書」替換成「國文老師」,你就知道一位真正好的國文老師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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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世哲學家,4/17初稿,4/22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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