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
愛瑞克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三盒拼圖。畢卡索的《格爾尼卡》、《3D立體地球拼圖》和莫內的《睡蓮》。
因為失眠的緣故,愛瑞克在深夜裡拼圖消磨時間。我半夜醒來上廁所就會看見他趴在客廳的地板上,在一堆支離破碎的拼圖碎片中挑挑揀揀,比對形狀、推敲顏色,如同下圍棋一樣專注把每一片拼圖下在它們應該存在的位置。
我曾嘲笑拼圖是寂寞和性欲過剩的人的遊戲,但我後來也變成了愛瑞克。
下班衝到市府捷運站趕搭末班車,跳上板橋線,在火車站換車,下一站,疲累。動物星球頻道說,蒼蠅對時間的感知比人類快速,人類抄起手邊傳單兔起鶻落的逆襲,對蒼蠅而言都像是清晨公園中老爺爺的太極雲手,蒼蠅身上若戴錶,那時間資本單位可以是一秒鐘再乘以十分之一。
我在報社編輯的工作就是一種蒼蠅時間。
十分之一秒決定一張主照/十分之一秒下一個標/十分之一秒查證一筆匯率或者機車包的正確拼法。
處在蒼蠅時間來不及吃晚餐,下班之後胃像是被卡車碾過一樣難受,身體很疲勞,可是大腦還處於某種類似用藥後快感未退的亢奮。回家後無法馬上入睡,看書注意力又無法集中,我的朋友林雅珍勸我不要看電視:「看了太多的《分手擂台》,你就會變成《大話新聞》、《全民開講》中那些call in進去的雲林王先生或屏東邱太太,膚淺而沒想像力。」
於是我變成了愛瑞克,我開始拼圖,拼畢卡索的《格爾尼卡》。
1937年4月,德國法西斯空軍,悍然轟炸了西班牙小鎮格爾尼卡。遠在巴黎的畢卡索懷着厭惡和鄙視的心情創作了《格爾尼卡》。畫中兩個動物和和六個人物透露著像是神諭一樣偉大的意義。悲鳴的馬、面無表情的公牛、負傷的母子。《格爾尼卡》難度在於畢卡索僅用了黑白灰三種顏色,無法從顏色分類下手,找標框、歸類形狀,尋找正確的圖塊如同在災難現場尋找屍塊。
拼了大概一張顧爾德《郭德堡變奏曲》的時間,指尖會微微發熱,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受正向自己靠攏,美好感覺像海浪又像微風,拼圖的樂趣即是在等待那樣欣快感覺的準時抵達,唯有如此,我才能再度把握自己的生活。
事實上那跟《格爾尼卡》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拼《立體地球》和《奇幻米奇米妮嘉年華》也能守候到那種美好感受。
但愛瑞克不是,《格爾尼卡》是他最喜歡的拼圖,他重複拼湊《格爾尼卡》就像有些老影迷會看三十遍《教父》或《安妮霍爾》,拼圖碎片表皮有些斑駁,形狀磨出毛邊,有些碎片之間的咬合也都鬆動了,但是那幅畫空間層層的堆疊像是一個又一個的空房間,每排列一次都會進入不同的房間,發現新的情節。畢卡索對愛瑞克意義重大,是他某種意識上的乾爹。
愛瑞克曾在一場蘇美島的旅行途中跟我說過乾爹畢卡索對他而言是什麼,但我忘記他講什麼了。
我寫在翁達傑《一輪月亮與六顆星星》的旅行筆記當中也沒有交代這樣的事情。
「我在下雨的曼谷午夜街頭站著,一個瘦弱男孩牽著他的小象站在身邊,和我分享著一個小小的雨棚,笑聲和音樂在夜的邊緣隱約鼓譟著,男孩酒吧隱匿在黑暗之中。」
旅行行李能多輕省就有多輕省,在旅行當中從來不帶筆記本,想到什麼就寫在書中,紙面上歪歪扭扭的文字有時候是眉批有時是心事。30APR03的華航登機證夾在第128頁,翁達傑說:「風景改變不了什麼,但它卻帶來了休息,逐漸改變人們的性格,像流水改變了石頭。」
風景和石頭之間我用黑色鋼筆寫著:「敬那些節日,敬椰汁咖哩和酸辣湯,敬滿月派對,敬失敗的戀情。」
失敗戀情和風景石頭之間有什麼關連?我沒有印象。
我只記得椰汁咖哩和酸辣湯之間是愛瑞克從隔壁陽台爬進我的房間,給我看他的旅遊中畫的素描,描述他對畢卡索的愛戀。
度假村中的人各懷鬼胎,有一種像是屬於克莉絲蒂推理小說中悠閒而詭譎的氣氛。
我沿著沙灘的邊緣走,偶爾會回頭看看落後的人是不是跟上來了,偶爾小跑步向前和先走的人並肩。落後和超前的距離恰好完成一次完美的告白。
然而難堪的是自己在游泳池虎視眈眈的對象,和那隻搭在肩頭,遞上啤酒的寬厚大手並不是同一個人。
我在書上心不在焉地寫字:「我希望四年之後可以擁有那種暖洋洋的個性和強壯的體魄,而非耽溺在自己的情緒當中。」愛瑞克在我身旁談論畢卡索,但我沒有仔細聽。我從來沒認真聽過他說什麼。
住在另外一個房間的愛瑞克反覆拼著《格爾尼卡》,完成了就打散重來,夜復一夜,像是希臘神話中尤里西斯的女人,手中的彩衣縫了又拆,拆了又縫。
有一天,愛瑞克留下了三盒拼圖就離開了。
我開始在深夜裡拼《格爾尼卡》。
擺在拼圖碎片上的手機亮了起來。
愛瑞克傳來了簡訊:「已從新疆葉城經過新藏公路 順利抵達西藏阿里地區的獅泉河鎮。這裡海拔4255公尺,離拉薩1655公里,今天是七夕,在這裡離牛郎和織女星比較近,祝情人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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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薯伯伯
至於阿里地區的人本身去岡仁波齊是不用邊防證,卻為甚麼他們也不來呢?
我後來回到「地區」(即阿里獅泉河鎮),遇到一名老藏醫,問起他轉過多少次山,他笑著說:「有一百五十次了。」他不是說大概一百五十次,而是很準確說出一百五十次。他說:「以前我在達欽駐村(達欽是神山岡仁波齊附近的城鎮),幫當地居民看病,每個週末都跑去轉山。剛開始時要一天,但走習慣了,越走越輕鬆,有時早上出發,太陽還沒下山就能回來。」對外地人而言,越走越快,肯定是肌肉結實,脂肪減少,關節靈活,也就是體能越來越好。但對虔誠的朝拜者來說,罪孽深重的人,走起來比較慢,但轉山之時,把罪贖清,深得佛心,尤其唱著蓮花生大師的祈請文,更是如虎添翼,健步如飛。
我問老藏醫,現在還有沒有去轉山。他卻睜大眼睛,把嘴巴弄得圓圓地說:「不敢去了,因為單位說了不可以轉山,如果被單位發現就麻煩。」政府限制在職或退休公務員轉山,如果偷偷前往,均要受罰。說起來,記起在岡仁波齊的入口處,又真的有個檢查站,理論上進山時都要登記邊防證。我去到的時候,可能人太少,根本就沒有檢查的人。 我跟老藏醫提起此事,說檢查站的人員不算太嚴,他卻道:「聽說那邊很多攝相頭,可以把人也認出來。我都工作了這麼久,如果退休以後才不能拿工資(退休金),那有點劃不來吧。」
西藏有句諺語,叫「所有縫隙都是耳朵,每個孔洞也有眼睛」(གསེང་གསེང་ཐམས་ཅད་ཨམ་ཅོག་ཡིན། ཨི་ཁུང་རེ་ལ་མིག་རེ་ཡོད། sengseng thamjad amjog yin, ikhung re-la mig re-yod),這句話用藏語說起來,比起中文的「隔牆有耳」,更覺具體深刻。聽起來無異就是英國哲學家邊沁虛想的「全景監獄」,即空心圓柱的建築物,圓周外圍鋪滿了囚室,而獄卒則在圓心站崗,並能透視犯人的一舉一動。你永遠無法得知監視的一方是否盯著你,但你的行為就會因此而改變。藏人申請邊防證的限制,加上無處不在的人臉識別攝像頭,合起來的效果,就是轉山的人特別少,而且大多來自康區或青海,就是偏離了拉薩政治中心的地帶。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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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我喜歡倒影,因為現實客觀看到的世界,或多或少就是內心的反射。圖為崗仁波齊的倒影,攝於 2017 年 11 月 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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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虛詞》:https://www.facebook.com/formless.particles/posts/489316378178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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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珠峰輕GLO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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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9 月 21 日 - 9 月 31 日
詳情:https://glotravel.hk/tibet-sep
行程重點:珠峰大本營
西藏阿里轉山(對體力有要求)
#已經成團 #輕背包
日期:10 月 13 日 - 10 月 27 日
詳情:https://www.facebook.com/sherpas.hk/posts/2023559884625347
行程重點:珠峰大本營、神山崗仁波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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