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想像與虛構】
之前有個說法,大概是說散文和小說的區別,在於散文是真實的,小說是虛構的。
這次分享的這篇文章,討論的也是散文,作者王充閭提到「生活的真實是基礎,藝術的真實是手段」的看法,甚至舉了《史記》《左傳》中的例子來說明散文寫作時的創作技巧。
一起來看看他的說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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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想像與虛構 / 王充閭
一
如何處理好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係,這是歷史文化散文寫作中經常碰到的一個問題。散文必須真實,這是散文的本質性特徵,一向被我們奉為金科玉律;而散文是藝術,惟其是藝術,作者構思時必然要借助於栩栩如生的形象和張開想像的翅膀;必然進行素材的典型化處理,作必要的藝術加工。兩者似乎存在著矛盾。尤其是,歷史是一次性的,它是所有一切存在中獨一以「當下不再」為條件的存在。當歷史成其為歷史,它作為「曾在」,即意味著不復存在,包括特定的環境、當事人及歷史情事在整體上已經永遠消逝了。在這種情況下,「不在場」的後人要想恢復原態,只能根據事件發展規律和人物性格邏輯,想像出某些能夠突出人物形象的細節,進行必要的心理刻畫以及環境、氣氛的渲染。因此,海德格爾說,歷史的真意應是對「曾在的本真可能性」的重演。史學家選擇、整理史料,其實就是一種文本化,其間必然存在著主觀性的深度介入。古今中外,不存在沒有經過處理的史料。這裡也包括閱讀,由於文本是開放的,人們每一次閱讀它,都是重新加以理解。
很難設想文學作品沒有細節描寫,因為它最能反映人物的情感與個性。《史記》中寫漢初名相「萬石君」石奮一門恭謹,就採用了大量細節。石奮的長子石建謹小慎微,有一次書寫奏章,皇帝已經批回來了,可是,他還要反復檢視,終於發現「馬」字有誤:這個字四點為四足,加上下曲的一筆馬尾,應當是五筆,現在少寫了一筆。他驚慌失措,唯恐皇帝發現了怪罪下來。石奮的少子石慶,一次駕車出行,皇帝在車上問有幾匹馬拉車,他原本很清楚,但還是用馬鞭子一一數過,然後舉起手說:「六匹。」小心翼翼,躍然紙上。太史公通過這些細節,寫出了當時官場中那種終日戰戰兢兢、恭謹自保的政治風氣。
明代思想家李贄講到藝術創造時,說一個是「畫」,另一個是「化」。畫,就是要有形象;而化,就是要把客觀的、物質的東西化作心靈的東西,並設法把這種「心象」化為詩性的文字,化蛹成蝶,振翅飛翔。這就觸及到散文寫作中想像與虛構這一頗富爭議的話題。近年來,隨著新生代作者的闖入,小說家、學者的加盟,以及跨文體寫作的出現,散文創作出現了許多新的情況;特別是作家的主體意識在不斷增強,已不滿足于傳統散文單一的敘述方式,而是大膽引進西方的多種表現手法,吸收其他文學門類的寫作特點,輔之以象徵、隱喻、虛擬、通感、意象組合等藝術手法,意識流動,虛實相間,時空切換,場景重疊,使散文向現代性、開放性拓展。
事實上,早在「散文的想像與虛構」成為問題之前,有些作家已經在悄悄地進行著大膽嘗試了。出現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散文家何為的《第二次考試》,是一篇優秀的散文作品,曾經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可是,許多人都知道,它卻是經過想像與虛構,對真人實事進行大膽加工的產物。1956年上海合唱團招考新團員,一名女青年報考,由於考試前夕她在楊樹浦參加一場救火,弄倒了嗓子,以致影響了考試成績,但合唱團還是破格錄取了她。何為當時正在醫院休養,聽家人講述了這件事,便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加工:設計出第二次考試的情節,加進了蘇林教授這個關鍵性人物,改換了女主人公的名字;文中陳伊玲身著「嫩綠色的絨線上衣,一條貼身的咖啡色西褲,宛如春天早晨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樹」,實際也並非如此,是作者為了加強形象的感染效果,從所住醫院一位實習醫生那裡移植過來的。
這個典型事例說明了,生活的真實是基礎,藝術的真實是手段。前提是散文是藝術,而且是一種側重於心靈表達的藝術。黑格爾指出:「藝術作品既然是由心靈產生出來的,它就需要一種主體的創造活動,它就是這種創造活動的產品;作為這種產品,它是為旁人的,為聽眾的觀照和感受的。這種創造活動就是藝術家的想像。」「在這種使理性內容和現實形象互相滲透融會的過程中,藝術家一方面要求助於覺醒的理解力,另一方面還要求助於深厚的心胸和灌注生氣的感情。」
二
今年三月中旬,我率領大陸作家代表團訪問臺灣,到日月潭觀光,接待我們的是南投縣文化局長,他是一位文學博士。在同我們交談時,他直率地說,總覺得作家們想像力不足,有時過於拘謹。他說,有一次訪問日本,見到了楊貴妃的墓,便問有關人士「根據何在」。答覆是:「你們中國古代的白居易寫得很清楚嘛!」博士反詰:「楊貴妃不是死在馬嵬坡嗎?《長恨歌》裡分明講:『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答覆是:「《長恨歌》裡還講:『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海上仙山在哪裡?就是日本嘛!」博士說:「這種顛倒迷離的仙境,原都出自當事人與詩人的想像。」答覆是:「什麼不是想像?『君王掩面』,死的是丫環還是貴妃,誰也沒有看清楚;所以才說『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就這樣,生生造出一個「貴妃墓」來,結果還振振有辭!
歷史散文創作講求真實,關於史事的來龍去脈、真實場景,包括歷史人物的音容笑貌、舉止行為,都應該據實描繪,不可臆造;可是,實際上卻難以做到。國外「新歷史主義」的「文學與歷史已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歷史脫離不了文本性,歷史文本乃是文學仿製品」,「歷史還原,真相本身也是一種虛擬」的論點,我們且不去說;這裡只就史書之撰作實踐而言。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有過一段著名的論述:「《左傳》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如後世小說、劇本中之對話、獨白也。左氏設身處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當然耳」。「上古既無錄音之具,又乏速記之方,駟不及舌,而何口角親切,如聆罄咳歟?或為密勿之談,或乃心口相語,屬垣燭隱,何所據依?」原來,「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記言特其一端」。其實,早在先秦時期,孟軻讀過上古時的典章文獻彙編《尚書》中關於「周武王伐紂,血流漂杵」的記載,就曾提出過疑問,從而說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話:「盡信書,不如無書。」到了宋代,當學生問到「《左傳》可信否」時,著名理學家程頤的回答是:「不可全信,信其可信者耳。」
我們再來看被奉為信史和古代散文典範的《史記》。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詳細記錄了鴻門宴的座次,說是項羽和他的叔叔項伯坐在西面,劉邦坐在南面,張良坐在東面,範增坐在北面。為什麼要作這樣的交代?因為有范增向項羽遞眼色、舉玉玦,示意要殺掉劉邦的情節,他們應該靠得很近;還有「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而項伯用自己的身體掩蔽劉邦,如果他們離得很遠,就無法辦到了。司馬遷寫作《項羽本紀》大約在西元前94、95年前後,而鴻門宴發生在西元前206年,相距一百一十多年,當時既沒有錄相設備,而戰爭年代也不大可能有關於會談紀要之類的實錄,即使有,也不會記載座次。那麼,他何所據而寫呢?顯然靠的是想像。
三
中國文學史上還有一個典型事例。《古文觀止》中有一篇《象祠記》,作者為明代著名思想家王陽明。當時,貴州靈博山有一座年代久遠的象祠,是祀奉古代聖賢舜帝的弟弟象侯的。當地彝民、苗民世世代代都非常虔誠地祀奉著。這次應民眾的請求,宣慰使重修了象祠,並請流放到這裡的王陽明寫一篇祠記。對於這位文學大家來說,寫一篇祠記,確是立馬可就;可是,他卻大費躊躇了。原來,據《史記》記載,象為人狂傲驕縱,有惡行種種,他老是想謀害哥哥舜,舜卻始終以善意相待。現在,要為象來寫祠記,實在難以落筆:歌頌他吧,等於揚惡抑善,會產生負面效應;若是一口回絕,或者據史直書,又不利於民族團結。反復思考之後,他找到了解決辦法:判斷象的一生分前後兩個階段,前段是個惡人,而後段由於哥哥舜的教誨、感化,使其在封地成為澤被生民的賢者,因此死後,當地民眾緬懷遺澤,建祠供奉。《象祠記》就是這樣寫成的。其中顯然有想像成分,但又不是憑空虛構。因為《史記·五帝本紀》中,有舜「愛弟彌謹」,「封帝象為諸侯」的記載。據此,作者加以想像、推理,既生面別開,又入情入理。用心可謂良苦。
這在西方也早有先例。古希臘史家修昔底德《伯羅奔尼薩斯戰爭史》中,演說辭佔有四分之一篇幅。修氏自己承認:「我親自聽到的演說辭中的確實詞句,我很難記得了,從各種來源告訴我的人,也覺得有同樣的困難,所以我的方法是這樣的:一方面儘量保持接近實際所講的話的大意,同時使演說者說出我認為每個場合所要求他們說出的話語來。」
顧頡剛在《古史辨》中說:「我以為一種故事的真相究竟如何,當世的人也未必能知道真確,何況我們這些晚輩。」這話不假。我們都看過《羅生門》這部影片,對於事件的真相,在場親歷者言人人殊。所以,有人說,「史,就是人們口上的一撇一捺。」看來,堅持歷史事件包括細節的絕對真實,「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當然,這種想像必須是有限制的,要在尊重客觀真實和散文文體特徵的基礎上,對真人真事或基本事件進行經驗性的整合和合理的藝術加工,必須避免小說化的「無限虛構」或「自由虛構」;特別是有些散文種類是不能虛構的,比如,關於現實中的親人、友人、名人的傳記以及回憶性、紀念性文章,都是寫作者同時代的親歷親見親聞的事,與事涉遠古或萬里懸隔迥然不同,必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絕不應隨意地想像、虛構。須知,這類散文美學效果的實現,是借助於其內容或主體的豐富而特殊的客觀意蘊,真實與否,影響是至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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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寫下「他人的自盡有時是一種啟蒙」這樣的句子,都讓人斟酌多日。是「啟蒙」這個帶有正面、工具性、由凡脫胎的暗示的詞彙,甚至隱含將未啟蒙者之「蒙」視為蒙昧的上對下觀看,令我自覺對亡者與自死本身的不敬。但這份因禮節的馴化而觸發的不舒適,常常恰是我們將自殺神祕化的原因,而將死亡神祕化並不等於對它帶有敬意。這裡的啟蒙,不是帶有功利動機的積極追求,而是用以討論當活下來的人意識到死確實改變了什麼,那麼,該如何面對那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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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喜歡大眾作品將死之啟蒙的隱喻藏於眼瞳:輕輕帶過者如《哈利波特》裡,唯有親眼目睹過死亡的人才能看到隱形的騎士墜鬼馬;企圖宏大者如《火影忍者》裡,唯有眼見摯愛之人逝去才能開啟的萬花筒寫輪眼,而宇智波一族禁地深藏的石板,上面的記載根據寫輪眼開眼程度才能漸次解讀 —— 但我不再喜歡這些隱喻的原因,也恰是它們對這些歷程抱持一種過於方便的正面態度:死亡讓活下來的人變得更強了、死亡讓活下來的人看到本來看不到的東西了。但不是這樣的。活下來的人當然依然有看不到的東西,而我甚至相信,有歷經過他人之死的人反而看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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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死亡讓倖存者變得更了悟,這個認知無比危險。我們必須先消去這個過程是一種「開眼」的潛預設,避免立刻將這種經驗當作一種優越,然後才能更妥善地前往下一個問題:隱形或有形,哪一個才是騎士墜鬼馬本來的狀態?以及,當我們終於看見了牠,我們能理所當然地判斷發生變化的只是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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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致不在場的他們與遲到的我》當中,「文學作品」被放置在和宇智波石板和騎士墜鬼馬類似的位置,在邱妙津、袁哲生、黃國峻等人的作品片段與生命歷程的陪佐下,小說其中一位角色在線上個版的發文,被當成解讀尋死的線索。其他角色則像《國家寶藏》般,藉由對文本不同程度的領悟,來進行效用不等的「推理」。從李璐的前作、劇本《南十字星》出發,便會意識到《致》將已故作者的作品與故事線索並置的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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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若真能造成活下來的人有什麼改變,那絕不會是像天啟一樣、「自動獲得」的東西。那是必須經由勞動(在小說裡,這裡的勞動被投射在對文字的深度閱讀)、主動積極的提問,以及歷經時間的思索,才能得到或不得到的東西。這是李璐在創作時面對死亡以及他人生命史對自身的基礎修煉,在《致》中,她則嘗試以主角的偵探旅程告訴讀者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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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了上述的態度錨定,在我眼中《致》最動人之處,依然是它著手處理的情感 —— 正當我一面閱讀小說、心中一面不斷冒出某個問句,小說中作中作的角色也在故事後段呼告了一模一樣的問題:「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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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者難以緩解的悔恨,常常化為某種「責任感」,認為將死者的意念傳遞下去或做出「正確的」解釋是生者的義務,有時甚而是贖罪的方式。但姑且不論死者的本意為何,這份責任感本身隱含「活下來之後要為『什麼』服務」的判斷,並且,將死者所遺留的全部事物都視為有意為之的密碼,於是有的種種追悔:我是不是早該從他的信裡看出他想死?我當初是不是不該把他的小說當成虛構?我是不是早已握有阻止他自殺的訊息卻沒有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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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到了騎士墜鬼馬的問題。文本之於死亡,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更為游移的關係?當我們在他人死後「讀懂」了他所寫的什麼,那究竟是「我們變得更好了」,還是死亡這個狀態賦予了作品在作者自殺前所無意附加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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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璐在這部小說裡無畏地提點出這個困難的疑問:當溝通的可能已被死亡全然封閉,解讀該如何道德。而從小說的閱讀中,我們會發現她提出這個疑問的目的,主要並非質疑或糾正某種生者的姿態,反而,是為了面對他們。噢不,我們。相形之下,這篇序都顯得太過義正辭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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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我以及《致》,都無意將死者與他們遺留的作品全然切分。只是在這部作品裡,活下來的人如何與被遺留的事物共存、面對自己僅是被遺留下來的事物之一這一事實,隨時對自己對死者的詮釋保留最大限度的疑問,與無知。這並非什麼對死者的敬意,純粹是對自己的公平。而這種公平,只有在意識到對死者的責任感其實是一種傲慢之後才能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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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自己是盲昧的,算是一種啟蒙嗎?即使知道了,但盲昧依舊。李璐再次提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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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限度的無知
李璐《致不在場的他們與遲到的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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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_ 時報出版
本貼文攝影_ 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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