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爾的童話故事》—文茜説世紀典範人物之二
她成長於童話般的森林小鎮。
那裡距離柏林開車約一個半小時,有著湖、運河、古老建築、綿延翠綠的森林與遼闊無邊的天空。
所有童話故事必備的佈景,都在她的故鄉。人們以為成長於德東地區的人,必然是孤寂拘謹或者不安的;但梅克爾回憶她的森林莊園成長史,「沒有陰影」。
柏林圍牆於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三日築起,當時梅克爾才七歲;但梅克爾並未感覺自己的世界被分割。
她總是坐在學校廁所的馬桶上,偷聽收音機報導西德內閣誰當選誰上台的消息;在森林莊的家中,她們一家收看西德的一切,自小梅克爾即對西德歷任總理的名字倒背如流。童話故事的故鄉,使這個女孩習慣「慢慢且安靜的生活」,並「與生命和平相處」。
梅克爾成為「主導歐洲」的女人之後,人們急著尋求她「領導魅力」的答案。
自二〇〇五年出任總理至今,她度過了金融海嘯、歐債危機;當經濟崩潰沖倒世界多數執政黨時,梅克爾在上屆選舉時仍繼續高票連任,毫無對手。她成功的秘訣是什麼?
她看起來如此猶豫,如此盤算,一旦出手卻堅定立場,不因外界聲浪而動怒或動搖;她的人物圖像一向讓外界抓不住,說不準。
梅克爾和所有廿世紀我們熟悉的政治巨人如此不同,話語平淡,不以「勇者」自居,卻往往創造驚奇.... 她的政治有另一種想像,一種淡淡的香味,至今成謎。
她太不像傳統政治人物。
有的時候,我很想把丘吉爾從天上抓下來和梅克爾對話; 前者充滿熱情、勇氣、文采、智慧、滔滔不絕。丘吉爾留下了太多名言,而執政至今已經十六年的梅克爾,人們幾乎無法從她長達十六年的公開談話中摘錄一句,啟蒙人生。
二〇一四年,梅克爾代表歐洲巨人的角色在中國清華大學演講,學子們對她充滿期盼。一個德東出身的人物、物理學家,女性;跨越了層層圍牆,統治著世界文明的搖籃: 「歐洲」。 尤其那些穿著體面的歐洲貴族們,例如薩科奇、卡麥隆,無論衣著品味多麼「優雅」,在梅克爾媽媽有點肥胖臃腫的身軀前,都像一群毛毛躁躁的「足球男孩」。
清華大學的年輕人忍不住崇拜,等待著,等著她開口。結果除了德語發音的隔閡之外,她全無抑揚頓挫的口音,平淡的內容, 「可持續發展」「二〇一五議程」.... 提了二十多回,最終學子在梅媽媽平靜的演說中,一一沈入「搖籃曲」,一場「不可持續的昏迷」,半數學生半數時間睡著了。
或許在一個快速且庸俗的媒體年代,這樣的政治人物,才能生存。
你找不到一個標題,可以斷章取義她的話語。
她極少表態,語焉不詳;商業又醜陋的現代媒體文化,在她身上真榨不出太多好處。
於是研究梅克爾的書籍撰寫她的內容總是有若墜入迷宮,除了「猶豫、搖擺、小碎步」等形容詞之外,人們大概只能以討論她和普丁見面時「不喜歡他的狗」來吸引讀者的眼球。
翻閲梅克爾的成長過程,我注意到這個女孩自小「正向」的特質。即使在東德禁錮的年代,她也不覺得自己少了什麼。
是的,世界有一道圍牆擋住了前往柏林、巴黎、西方的路;但世界這麼大,另外半個地球已足夠一個森林莊長大的女孩探險。
當蘇聯控制德東,甚至派軍駐防她的故鄉時,梅克爾在這個蘇聯境外最大基地感受的不是「母親的心臟被入侵者插了一根刀柄」,她利用機會與穿著制服的駐防士兵練習俄語;而且感覺頗有「異國情調」。
梅克爾的俄語無懈可擊,這不只使她當上總理和普丁談話流暢無比(包括表達不喜歡普丁的狗),也使梅克爾獲得了「俄文最佳學生」的獎賞;小小年紀她被送到東德各地旅行,尤其「前進莫斯科」。
在莫斯科,她買了第一張披頭四的唱片;十年級左右,和朋友背著背包於中歐四處火車旅行。
才十五歲,她已去過布拉格、布達佩斯、保加利亞、以及黑海之濱巴圖米(Batumi)的海水浴場。即使對西方有所渴望,小梅克爾告訴自己:「倫敦大概和布達佩斯很相似吧!」
對於東德的威權控制,高中快畢業的梅克爾,有了第一次田園態度外的「放肆」,她找了一堆同學共同演一齣戲: 「莫三比克自由運動」,內容反抗外來葡萄牙佔領者(諷蘇聯),而且故意以「英文」高唱國際歌,接著朗誦詩句:人應該追求自己,「否則只是一條坐在圍牆(柏林圍牆)上的哈巴狗。」
她有技巧地「打著紅旗反紅旗」,但態度搞笑。這是小梅克爾政治上第一次的「表態」,方法:在政治敏感邊緣擦槍,但方式幽默。
她佯裝可愛,最終完成安全的叛逆任務。
閱讀梅克爾的一生仍然是有趣的,總可以在平凡中找到一點跳躍的煙火;好像在一望無盡的森林田園中,突然遇見了一匹色彩鮮豔的馬車。
例如她的本名叫Angela Kasner ;如今舉世聞名的Angela Merkel,梅克爾(Merkel)姓氏來自於她的第一次婚姻,丈夫烏里西·梅克爾(Ulieh Merkel)。
她很愛這個男人嗎?以致於第二次婚姻不改姓、一輩子也以「梅克爾」之名附身、名滿天下嗎?
事實答案是她第一次結婚時年僅廿三歲,烏里西是一位物理學家,倆人認識三年後結婚;結婚的理由非常務實,按照當地規定只有結婚才能分配住房。這一段婚姻四年後破裂,倆人形同陌路,Angela回憶她「幾乎在一夜之間,從倆人東柏林共有的房子搬出去」,留下震驚的烏里西。
這個看似「平穩」的女子,在處理個人婚姻事件時,可沒有許多人描述的「猶豫、搖擺、小碎步」。
她直接,她了當。而她離婚了卻不改姓,因為:許多資料需要重填,麻煩。
梅克爾這輩子最大的恩人是她的政治恩師柯爾,柯爾總理把她帶到了政治大位;但當柯爾後來陷入政治獻金醜聞時,向來「聽話」「安靜」「穩重」「小女孩」的梅克爾,居然向他發出了公開決裂信;並且以秘書長的身份從此一躍接任柯爾,當上基民黨黨主席。
這正是「梅氏」童話故事的特徵。
她看起來那麼乖巧,與俄羅斯士兵聊天,愉悅地學習俄語,遊歷莫斯科。但必要時,她會「咬人」。
她和東德許多開放的人有不同也相同,渴望西方價值,但很務實地多數時刻妥協於既有框架。
柏林圍牆倒塌前, 梅克爾惟一對西方的憧憬是:六十歲以後,盼到西方一遊;僅此而已。
但她的一生平凡中始終藏著特例,如一隻隱居於森林中的豹子,必要時跳起來捕捉獵物;平日則安於餵養,表現不強求,不掠奪。
而這正是她成功的方式。
這「平凡的例外」 ,使她的政治對手總是低估了她。
梅克爾把政治及人生看成如物理學般線性的過程,她常形容自己喜歡妥協勝於衝突,所以多數時刻沒有鮮明的個人色彩。
但總有例外,而且每次都是例外讓她得分。
例如處理敘利亞難民事件。
在此之前梅克爾的形象是不近人情的冷酷撙節女王;但當歐洲難民湧入時,她改變了過去德國二十世紀「屠殺者」的形象。德國正在崛起,過去的包袱從此卸下,她使用各種手段結盟,阻止德國種族主義另類選擇黨崛起,公開斥責他們無恥:然後,她留下一個新名片給廿一世紀的歐洲領導國:德國。
從此德國的代名詞是人道主義大國,在敘利亞危機時,德國共接納並安置了120萬難民。
這並非天真。
她深入思考德國國內穆斯林人口已佔4%,早有激進份子;於是她「例外」地放手一搏,決定開放近一百萬二十難民進入德國(佔約德國人口1%),他們可以合法接受教育,可以合法工作。
從此「梅克爾」及「德國」是人道主義的象徵,穆斯林的朋友,柏林總理辦公室中的梅克爾才是真正的現代「自由女神」。
她以物理線性的概念理解某些移民衝突仍會持續,但長期德國需要一個新的符號,一個溫暖的標籤;捨別一次大戰、二次大戰中侵略國的永久印記。
她更明白穆斯林激進主義形成的歷史背景,梅克爾相信遏阻激進極端主義的方法不是佔領、戰爭、或是空襲;而是在最關鍵時刻,對穆斯林表現出愛、同情與包容。
在國內,她聯合反對派,面對如此的困境。選後她慷慨地捐棄恩怨,與社會民主黨組成大聯合政府。
當她決定放手一搏,她看的是長遠的歷史。未來的德國,過去的德國。
地方選舉一輸,她先辭去黨主席,再表態不再尋求連任,化解當下排山倒百的壓力。
當她再次站到平凡的對面,「例外」那一邊.... 責罵她的聲音慢慢小了。
六年之後,難民不是危機,他們融入德國社會,提供人口紅利,補足工廠、服務業、基層勞動力不足。
她不戀棧權位,16年的總理生涯,她知道何時該總結?用什麼方法總結!
因此當2015年敍利亞難民危機導致德國民意分裂時,她不擔心政治後座力,她知道一旦勇於捨去權力,她會有足夠的線型時間與空間,證明接納廣大敘利亞等地難民,對德國是一件好事 。
六年過去了,梅克爾把歐洲及西方已疲倦但應接不暇的反恐、反穆斯林,改成正向的童話故事;最終不只讓德國在國際形象中得到「了不起」的掌聲,並為德國高齡社會注入新勞動力,尤其與穆斯林關係達到一種可能的和解平衡。
而大西洋另一端,美國正在棄守阿富汗。
於是,那隻看似平凡保守,卻偶爾例外勇敢、精明的豹子,田園中,再次躍起。
如今所有她曾創造的故事,已近尾聲⋯⋯留下六年前反對她、逼她下台的人開始恐懼:沒有梅克爾的德國,會是什麼?
梅克爾教了我一件事:或許成功的民主政治就該多一點點無聊。因為那代表細膩、耐心、妥協、寛容與堅持併存:沒有也不該有簡簡單單的吶喊口號。
葡萄牙姓氏 在 王巍穆牙醫師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嗨,大家好,我是老穆🦷
為什麼全口缺牙的人,來找老穆後能有新牙齒呢?其實這不是老穆厲害,而是發明#Allon4 的人厲害,他讓多顆缺牙的人能立即擁有新牙齒。(來跟老穆念一遍,All on4、歐盎否),老穆醫師十多年前就開始進行All on 4重建的手術,最近正好回想到這段歷史,就想和大家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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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先了解 #什麼是Allon4?
它是一個能讓全口缺牙的患者,快速安裝上固定假牙的手術,利用高超的技術,只需要四根植體,甚至能讓患者在手術當天立即有牙,並且吃東西順暢不再煩惱,是現在許多人的新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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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誰 #誰發明Allon4的?
是葡萄牙醫師Dr. Paulo Malo,他在經過長時間研究後,終於在1993年完成了世界上第一個下顎Allon4手術,並在之後持續地完善它,像是為了骨頭條件不好的患者,直接著手改變植體的設計,好為了能用最少的植體數量來進行手術,減少患者的傷口。
牙醫師嫌植體不好,自己設計新的,這是不是像有人上班嫌棄電腦不順,就自己改良一部新電腦一樣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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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Dr. Paulo Malo的牙醫生涯也並非一帆風順,在他開始發表新的觀點時,就有牙醫的學會、公會前仆後繼的對他發出警告,告訴他這樣是不行的,甚至同為牙醫的叔叔都寄信說:「立刻停止你的研究,不准污辱Malo這個家族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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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Dr. Paulo Malo怎麼說?他說:「如果你領先人群15年,人群會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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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對如此龐大的壓力之下,Dr. Paulo Malo依然堅持做對的事,才有了現在能給患者 #等同於真牙 的Allon4技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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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穆只能佩服,並持續將Dr. Paulo Malo的技術發揚光大!💪💪💪
#高階手術植牙 #學很難 #發明更難
#老穆對醫療前輩們滿滿敬佩
葡萄牙姓氏 在 知史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書生也做賊:剃頭梳髻的明朝倭寇多半是中國人|知史百家
歷史春秋網
亂了一百多年的日本戰國時代,無處不燃戰火,無人能得安寧,田園荒蕪,屍骨遍野。喪家野犬般的浪人、無糧可種無魚可打的流民、爛命一條的無賴,把目光投向了大海彼岸富裕而軟弱的中國,一艘艘倭船出發了!
明朝軍民對這些「髡頭鳥音,赤體提三尺刀」的剽悍倭寇大為恐懼,而在異國他鄉幹壞事,來自日本的倭寇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喝口水都怕老百姓下毒。
1.亂世日本太難混了!
看過黑澤明《七武士》的人想必都對電影中的日本浪人印象深刻:在紛亂的日本戰國時代,喪失了家主的武士們猶如喪家的野犬,徘徊在山野荒村,為了飯糰就可以用生命戰鬥。
嘉靖年間,日本國內的情況正是《七武士》的背景年代,就像被搗翻的螞蟻窩一般混亂不堪。
名義上,日本有天皇,但天皇的實權早已旁落,吃穿用靠幕府養著,完全是寄人籬下的傀儡。幕府也好不到哪去,足利氏建立的室町幕府從足利義滿後,一直處於風雨飄搖中,1467年連綿十一年的應仁之亂結束後,征夷大將軍已經空有名號毫無實權,聽任有實力的權臣擺佈。
日本全國分為六十八國(國類似中國的州縣),其中的五十三個藩國,由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二個大名佔據著。大名們強弱分明,強的佔據幾國率眾數萬,弱的佔據幾個村子率眾數百,為了達到權力的頂峰,整天你爭我殺,兒子殺老子、弟弟殺哥哥都不算稀奇。當時的情況往往是:今天家臣們造反殺了主子,明天卻被鄰居的大名殺死,後天當勝利的大名回家一看,兒子已經取代了他的位置。
日本進入了毫無綱常道德可言的所謂「下克上」的諸侯爭霸時代,整整亂了一百多年。戰亂中,屍骨遍野,無數人流離失所,農民無法安心下田耕種,饑荒當然隨之而來。老百姓無路可生,強壯點的當盜賊或者參加宗教組織「一揆」造反,羸弱的只有等死。
在倭寇的發源地,日本九州的情況怎樣呢?
九州是日本南部的最大島,有肥前、肥後、平戶、大隅和薩摩等諸多藩國。如同日本各地一樣,九州島也是諸雄並立,空前混亂。北邊,豐前與築前的大內氏原本是九州最強的大名,但是遭到家臣陶晴賢的政變滅亡了,而陶晴賢不久被九州之外強大的大名毛利元就所殺。毛利元就順勢進入北九州,這就和另一個強藩—豐後的大友氏碰上了。南邊,薩摩的島津氏和大隅的肝付氏在火拚。西邊,肥前的龍造寺氏則和少貳氏內亂不休。
有戰爭就有失敗者,在戰爭中失敗、喪失家主的武士成了無米下鍋的浪人,怎麼辦?因戰爭無法謀生的漁民、流民,怎麼辦?下海!做海賊!與其在陸地上飢寒而死,不如到海上去撞撞運氣。
除了死裡求生,發財夢也是下海的另一個重要理由。當時明朝斷絕了官方的朝貢交易,導致海盜走私團夥日漸猖獗,中國的生絲、棉布、陶瓷、藥品等,都是日本的搶手貨,日本不少富商、無賴也打起了做海賊賺取厚利的算盤。不僅僅如此,海賊的背後還有大名的資助和庇護。日本歷史學家井上清這樣定義「倭寇」:「從十三世紀初開始,九州和瀨戶內海沿岸富於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攜帶同夥,一方面到中國和朝鮮(高麗)進行和平貿易,同時也伺機變為海盜,掠奪沿岸居民。對方稱此為倭寇,大為恐怖。」
日本十九世紀著名學者佐藤信淵總結日本海賊的出處說:「從永正、大永時起,伊寧國因島、久留島、大島地方人士,飯田、大島、河野、脅屋、松島、村上、北浦各地人士,相繼渡海到海外,從事海賊勾當以富家室;並以野島領主村上圖書頭為議事之主,各集其所屬之浮浪人共三四百人,分乘大小十餘艘船,航行大海……剽掠近海諸邑,奪取種種財物器械,以富其家……致四國、九州濱海之諸浪人、漁夫、船夫、無賴等逐漸加入其行列,因而人數日多。後來,其眾竟有八九百人或超逾千人者。」
在明日朝貢貿易正常的百餘年內,倭寇到中國劫掠的次數並不很多,因為日本的將軍、大名為了保護航路也進行嚴打。在嘉靖中期明日朝貢貿易中斷以後,情況才為之大變。
明代,從日本到中國的船,一般都是在三月到五月從平戶的「五島」或薩摩出發,經過大小琉球(沖繩島和台灣),到達浙江、福建、廣東。當年日本遣唐使的船隻到中國,在海上要航行幾十天甚至數月,旅途之艱難駭人聽聞,我們在中學課本熟悉的著名遣唐留學生晁衡(阿倍仲麻呂),就是因遭遇風暴死於回國的路上。
而到了明代,人們對季風的知識已經日漸豐富,加上船隻的製造技術有了發展,從日本出發,如果掌握好風向,只要幾天就能順利到達中國。
《日本圖纂》上這樣描寫當時的日本船:「日本造船與中國異……其船底尖,能破浪,不畏橫風、鬥風,行使便易,數日即至也。」至於船的大小,從能載二三十人至六七十人不等,也有能載二百餘人的大船。
就這樣,一群又一群的日本海賊,滿懷對財富的渴望,乘風破浪地向大海彼岸進發—富裕而軟弱的中國,就是他們的目標。
2.真倭的姓名哪裡去了?
第一次看到倭寇的明代江浙沿海居民,沒有絲毫警惕性,像看動物園猴子一樣。
嘉靖三十二年夏,一個普通的早晨,浙江嘉興鹽邑縣早起趕海的老百姓驚奇地發現,一艘長八九丈的海船停泊在海灘,船上有六十幾個「髡頭鳥音」的怪人,還帶著槍刀弓矢。當地的巡海官軍百餘名圍了上去,問他們為何而來,無奈語言不通,只好搬出一張小木櫃鋪上紙,用筆交談,船上一個懂漢字的人寫道:「我們是日本人,從本國而來,停船是因為舵壞了,想問你們借點糧食,等修好舵就走。我們不是壞人,不要逼迫我們,不然我們就和你們拚命。」
海邊來了好多外國人!整個縣城的人都轟動了,扶老攜幼地趕去看稀罕,當時承平已久,老百姓都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沒有一個知道害怕。到了黃昏,突然之間,船上的日本人一起站起來,張弓射出燕尾利箭,把周圍的官軍全部射死。旁觀者這才知道是海賊,發一聲喊,哭爹喊娘地奔入城,趕緊關上城門開始防禦。
上述描寫出自嘉靖年間明人採九德的筆記《倭變事略》,採九德是浙江海寧人,耳聞目睹了許多倭寇之事並記錄成書。對於倭寇的侵擾,除了朝廷官方的記載,明代地方上不少文人都在私家著作中有所涉獵。
但是,倭寇雖來自日本,日本人的姓名卻很少在明朝史料上出現,大多為「二大王」、「倭酋」、「船主」之類模糊稱謂。筆者手上的資料中,能確定是「真倭」的只有「門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稽天新四郎」、「辛五郎」、「日向彥太郎」、「和泉細屋」、「善妙」、「莊公」等寥寥數人,而且這些名字不一定確切。
真倭姓名少見,除了後面要提到的有中國人假冒外,還有兩個原因。
在近代以前,大多數日本人只有名沒有姓,有姓的只有士族以上的階層,而且全日本也沒幾個姓,如著名的源氏、平氏等皇族姓氏。一直到明治八年(1875年),政府頒布了強制性的《苗字必稱令》,規定了「凡國民,必須起姓」,否則受罰。說來有趣,這一下,造成了日本姓氏天馬行空般地海量發展。據統計,現代日本的姓氏數目超過了十萬,而中國十三億人,加上少數民族的姓氏,才不過一萬出頭。
日本的姓氏複雜,即使是日本人自己也不能非常透徹地弄明白。不過,他們的名卻簡單得多。拿日本男子來說,名多以郎、夫、雄、男等字結尾,以表示威武、英俊、忠信。而且多有表示排行的標誌,長子叫太郎,二子叫次郎、二郎,排在第十一位的就叫余一郎。上面所說的幾個知名倭寇,日向彥太郎肯定是老大,辛五郎則是老五,善妙則是和尚的法號。
除了日本人姓名複雜怪異外,明代人對日本也了解太少,沒有語言翻譯。抓到真倭後,「赴官司訊問,言如鳥語,莫能辨也」。當時,分辨是否真倭的方法主要是看穿著、語言以及長相。如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倭寇侵擾上海地區,市民自發組織敢死隊數百人守城。當時正好漲潮水,倭寇不知深淺,輓著手在濠水中行動,準備連夜攻城,被潮水一夜之間淹死不少。第二天早晨,剩下的倭寇丟棄營壘從南浦逃走了。地方誌記載:「城中人見衣裾浮在水面,得六十七屍,皆受重創,頭顱腫大如鬥,口圓而小,色黝黑,知道都是真倭。」
千萬不要以為「髡頭跣足」的倭寇都是日本人,事實上,多半是假扮日本人的中國流賊。嘉靖年間危害最大的倭寇首領清一色是衣冠楚楚的中國冒險家。嘉靖一朝,前線報捷奏章往往有「斬獲真倭首級若干顆,從賊若干顆」的文字,真倭就是貨真價實的日本人,從賊則是沿海地區三教九流的中國人。
真倭和從賊比例是多少?《明史》稱:「大抵真倭十之三,從者十之七。」而萬曆年間編寫《虔台倭纂》的官員謝傑甚至發出絕望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3.剃頭梳髻的就是日本人?錯了。
當時一個崑山人被倭寇擄走五十幾天後逃生歸來,他向官府描述自己的所見所聞:「船上大概兩百個倭寇,有福建、溫州、台灣、寧波人,也有幾個安徽人。其中福建人最多,佔十之六七。梳著髻的日本人只有十幾個。」兩百個倭寇中,只有十幾個真倭,明史說的「十之三」看來還誇大了。
元末明初的倭寇以日本人為主,但到了嘉靖年間,倭寇的主力就是中國人了。
對假倭的身份問題,明人鄭曉是這樣總結的:「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相率入海從之。兇徒、逸囚、罷吏、黠僧,及衣冠失職、書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為之奸細,為之鄉道。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洩其怒。」一句話:三教九流,無所不包。
拿當時最有名的幾個倭寇首領來說:王直和徐惟學原先是私鹽販子;王直的義子王滶(毛海峰)是走私犯;徐海原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許棟是逃跑的犯人;蕭顯、陳東則是不得志的書生。
書生也做賊?沒錯。看看下面這首詩:
「海霧曉開合,海風森復寒。衰顏歡薄酒,老眼傲驚湍。叢市人家近,平沙客路寬。明朝睛更好,飛翠潑征鞍。」
這首五言律詩詞句清麗,意境恬淡,大得唐詩三昧,作者就是一個不知名的書生倭寇。採九德在《倭變事略》中記載,他曾親眼見到一夥四十餘人的倭寇中,有個善卜筮的書生,專門出謀劃策,這首詩就是倭寇撤退後他題在廟壁上的。如此文採令採九德大為感慨:「觀此四十餘賊,亦有能題詠者,則倡亂者豈真倭黨哉?」
對中國人冒充真倭的問題,明代史料上的記載比比皆是。比如嘉靖壬子年,倭寇初犯漳州、泉州,僅有二百人,真倭佔十分之一,其餘都是福建浙江無賴之眾,頭頂剪髮而椎髻向後,「髮型」和真倭並不一樣。真倭和假倭打仗的時候一同作戰,打完仗則分開吃飯睡覺。《籌海圖編》直截了當地稱:「今之海寇,動計數萬,皆託言倭奴,而其實出於日本者不下數千,其餘皆中國之赤子無賴,孑入而附之耳。」
明代著名小說家馮夢龍在《喻世明言》裡有篇關於倭寇的故事,把假倭刻畫得惟妙惟肖:「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髮,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髮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哪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兇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
4.海濱人人皆賊,誅之不可勝誅!
我們都知道狐假虎威的故事,假倭模仿日本人「髡頭跣足」,穿著日本服裝,連船都打造成日本船,除了扯大旗作虎皮外,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掩蓋身份。生物學上叫做「模仿色」。
洪武三十年所頒的《大明律》對海外經商限制得很嚴格,它規定凡私自攜帶鐵貨、銅錢、緞匹、絲綿等違禁物下海,及與外番交易者一律處斬,而且禁止私人製造具有二桅以上的出海大船。而對於勾結外族的「謀反大逆」更是異常嚴厲:凡「謀反大逆」,一律首從皆凌遲處死,本宗親族祖父、父、子、孫、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異姓親族外祖父、岳父、女婿、家中奴僕,凡年滿十六歲以上皆斬。
為了不被誅九族,倭寇必須千方百計掩飾自己的出身。有明一代,造反起義者往往以綽號來掩飾真實姓名,像廣為人知的崇禎時期農民起義,起義領袖都用綽號:紫金梁、八大王、曹操、闖塌天、不沾泥、掃地王等等,包括著名的「闖王」。在東南沿海,就直接可以假扮日本人來掩飾身份。而對於地方官來說,自己轄區的人起來造反大大拖累政績,因此也樂於統統以「倭情」上報。
嘉靖年間持續到隆慶、萬曆年間的四十年,是明朝倭寇為害最烈的時期,史學界稱「嘉靖大倭寇」。在這一階段裡,從賊中「迫於貪酷,困於飢寒」的沿海小民才真正是倭寇的主體,而飢寒貧困的根源在於「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政策。
反過來說,嘉靖前期為什麼要實行嚴厲的禁海令呢?是因為正德年間少數葡萄牙走私販兼海盜對沿海城鎮、島嶼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加上中國海商和日本倭寇在浙江沿海進行的走私貿易,讓明政府感覺貿易會帶來「南方之禍」,才變本加厲地實施禁海,最嚴厲的時刻連捕魚都不允許。禁海令是標準的因噎廢食,雖然並不是禁海招來了日本倭寇,但可以肯定的是,是禁海令刺激出了更多的中國倭寇。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東南濱海地區地瘠民貧,從宋元以來,當地居民一直將出海貿易視為衣食之源,海商、水手、造船、修理、搬運加上種種服務,可以說大海養活了起碼百萬計的沿海居民。在福建,有句話叫做:「海者,閩人之田。」一紙海禁令無情地把當地居民的「田」給剝奪了,飯碗跟著也砸了。在廣東,潮州、漳州地區一向是通商出海的發舶口,「潮漳以番舶為利」,不許貿易等於斷了他們的生計。對茫然失所的沿海居民來說,眼前擺著兩條路:要麼忍饑挨餓,要麼鋌而走險進行海上走私。
潑洗澡水連孩子一起潑了—禁海的弊端明擺著,當時有不少有見識的人都很擔憂。抗倭名將譚綸用了一個「老鼠洞」的比喻,說:「禁海越嚴,則獲利越厚,而趨之者愈眾。比如發現家裡有老鼠,一定要留一個洞,若是都堵上,連好的地方都能被老鼠穿破。」
禁海,罷日本朝貢,明朝這兩大舉措看似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帶來的結果,反而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因為本鄉本土,所以倭寇在東南沿海地區擁有令人難以相信的支持。作戰時,屢屢發生看似荒唐的一幕:倭寇天時地利無所不佔,如魚得水。而代表正義之師的官軍,反而不受歡迎,舉步維艱。一些平民百姓甚至直接支援倭寇,參加過抗倭戰爭的明人萬表記錄道:「杭州城歇客的店家,明知是海賊,但貪圖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打點護送。銅錢用以鑄火銑,用鉛制子彈,用硝造火藥,用鐵製刀槍……大船護送,關津不查不問,明送資賊。」「近地人民或送鮮貨,或饋酒米,或獻子女,絡繹不絕;邊衛之官,有獻紅被玉帶者……(與)五峰(即王直)素有交情,相逢則拜伏叩頭,甘心為其臣僕,為其送貨,一呼即往,自以為榮,矜上挾下,順逆不分,良惡莫辨。」
所以也難怪謝傑發出這樣的驚呼:「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是則閩浙及廣之所同也。」曾任南京刑部尚書的王世貞則對潮州、漳州、惠州地區的「民寇一家」斷言為:「自節帥而有司,一身之外皆寇也!」除了總督巡撫等高級官員外,其他的人全是倭寇—這真是一幅令人絕望的場景。
對愈禁愈烈的海上走私,時人形象地諷刺道:「片板不許入海,艨瞳巨艦反蔽江而來;寸貨不許人番,子女玉帛恆滿載而去。」
全民皆寇,問題爛在自己根子上,難怪防不勝防誅不勝誅。倭寇就是一顆消耗元氣的腫瘤,一直伴隨著明王朝走向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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