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萬寂殘紅一笑中呢?》
蔣勳老師近日出了一本書寫臺靜農、他的時代、他的自處,他盡情的書法。書名《萬寂殘紅一笑中》。
臺先生字外有字,既遺世又絕俗,以瀟灑之姿,過了本來應該悲憤、惶恐的後半人生。
於是萬寂叢中一點紅,再大的寂寞,再大的被時代拋棄,再大的不為當朝所容。臺靜農在萬寂中,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暢飲,揮毫,與沈默。
「臺靜農」年輕時曾經是新文學運動的青年健將,受魯迅、陳獨秀器重,寫現代詩,寫小說。那樣的背景,在民國政府時代,當然逃不了牢獄。
1947他渡海來台,本來想逃離發生在中國大陸故土的一切,但誰也沒有想到,兩年後那個抓他的國民黨在大陸兵敗如山倒,尾隨來了台灣。
而且草木皆兵⋯⋯
對一個失敗的大將軍,蔣介石,他隨時都在驚恐之中,他不相信自己領土盡失,他渴望任何戰爭以恢復曾統治的政治版圖。在他眼中,那些曾經參與左派的,猶如草木裡暗藏的危險,隨時都可能飛躍而出,起而反抗他。
在如此高壓的政治環境中,臺靜農放棄文學創作,投身教育,在台大「中文系」,一個看似依循傳統的崗位上依然不失當年北大新青年時代的活潑生命力,一直以不同方式啟迪後來學子。
蔣勳不是臺老師嫡系學生,依照蔣勳的回憶他與臺老師喝酒閒聊,也常戲謔不拘,不分什麼輩份。疼愛弟子之餘,臺先生寫給弟子的字畫,特別珍貴,語重心長。
他寫字給還年輕時的蔣勳上款寫「兄」,蔣勳當然愧不敢當,臺先生笑著說:陳獨秀比他父親還年長,寫字給他也稱「兄」,說完即哈哈大笑!
臺家的人回憶臺靜農的笑聲,如男中音又如寬濶的山谷,笑聲如其心境,凡一笑,掃鬱悶掃煩冤:凡一笑,笑穿連綿的山,笑闢大海。
而大海外浪濤裡,多少和他同類的孤獨英雄啊。
我們平常人曰一笑憫恩仇,臺靜農是一笑掃煩寃。命一條,就這樣吧,在萬寂之中,至少懂得大笑,笑出千里之外,笑道説不盡也回不去的時代。
至於臺靜農如何處理他在萬寂亂世中,心中仍有之情?仍有之掛念?
例如青年時代好友陳獨秀,因為左派信仰立場,在南京被判刑入獄,不容於民國政府,當然後來也遭中國共產黨批鬥。
這大概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凡獨立思考者皆不見容於任何當權者,除非他善長附合。
陳獨秀的名字長時間為台灣執政當局避忌,尤其在恐怖的五○至七○年代。臺老師十分敬重陳獨秀,他在極危險的境遇中,沒有燒毀一切証據以求自保,臺先生默默珍藏保存了陳獨秀的文件長達半世紀。
這封冒著危險藏著情感保存的陳獨秀的信件,直到在去年池上穀倉藝術館臺靜農書法展,才以歷史文件展出,終於公諸大眾。
去世前臺靜農豁出去了,命沒多少年,總不能再壓抑自己。於是發表了一篇長文〈酒旗風暖少年狂〉,憶述與陳獨秀來往的事蹟。
蔣老師導讀我們細看臺先生書寫「酒旗風暖少年狂」這七個字,「風」字佻達飛揚,顧盼生姿,彷彿回到青春,重燃少時渴慕的理想。「暖」字右下方轉筆線條弱如游絲,率性帶過,不必計較。而「少年狂」線條飛白,如蒼鬢斑白之髮。
「少年」早已沒了,如秋風蘆草之蒼茫,儘餘愴痛蒼苦。
書法的魅力正是如此,在字裡有著寫字以外的深沉寄託,既陰暗、矛盾又沉痛,回看時心中雖仍住著狂熱,但蒼茫歲月就在眼前。
字外之無字,是寂寞中的騷動,是老去時的不忘青春,是明白惘然後的冷靜⋯⋯
此時字如風,它不是平面的黑色筆墨,它有哭聲,有風聲,有迴聲。
臺靜農告訴蔣勳早在他二十歲夢中,已吟哦的兩個句子:「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一笑中——」
二十歲在繁花萬寂中的豪情,已經有點悲淒了。時隔六十年,時代還是沒有臺靜農太多容身之處,在滿頭白髮的八十歲,他再度用喑啞的嗓音,續成少年夢囈的詩句。
當年在台大溫州街十八巷的老宿舍裡,有很多臺老師弟子的回憶。其中之一,不論本來正在熱切討論什麼,臺老師會突然沉靜下來。
沒有人知道沉靜時的他,是因為嘆息自己與時代的斷裂?默殤自己在亂世中不得不選擇苟且的遠離?還是看破了,破到日常生活中,有些話自然接不上來?
他的人生前半生正像他的詩句:酒旗風暖少年狂:後半生我加了一句,晚荷花謝三聲妄。
臺老師走後三十年,世界亂糟糟的,幾乎世界上每一塊土地都在上演它們的悲劇、鬧劇、或是荒謬劇。即使邊緣小島的我們,有時候也捲入其中。瑣亂聲中,尖銳的搖旗下,令人更加寂寞,也更懷念臺靜農的風範。
星期六日,我的小腿生平第一次被免疫攻擊,半條腿微血管破裂,趾頭呈現一片混亂的青黑紅。但我仍然至電視台主持節目至深夜,治療後星期日靜靜的閲讀蔣老師新書。
我知道自己已經未老先衰,身體殘破不堪不能再承擔太多工作。
走出書房外,入春了,鳶尾花、百合花都開了。字裡之外,書敍之間,病中更體悟什麼叫「萬寂殘紅一笑中」。
心,靜。
世,外。
夢,渺。
亂,離。
但人,不必懼。
一個人,一本書,一朶花,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第五張照片借用蔡克信醫師如專業藝術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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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 ◎杜十三
戰死之後,他被隨處掩埋,屍骨的一部份溶入了地底的碳層,百年之後才被偶然挖出濃縮成碳精,輾轉被製成了墨條,又輾轉被陳列到文具店販售。
他的曾孫的兒子喜歡畫畫,偶然來到這家文具店,也偶然的看上了這盒墨條,但見那墨黑得晶瑩剔透,有若烏黝的松脂,輕敲桌面,清脆的聲響又有若堅硬的骨頭,便欣喜的買下,帶回家中使用。
他收集晨間的露水磨墨,研出的墨汁隱約透散出雄沈的芳香,有若曠野草叢中野獸遺留的體味;他又用狼毫醮汁在純棉的宣紙上試筆,墨色暈開有如雨入荷花,瀟灑,勻順毫無罣礙──如此,在那間砌有兩道書牆,擺著一方長桌與各式文具,窗明几淨,視野遼闊的可以見到海水波盪起伏的書房裡,、他氣定神閒的繼續使用有如淚水般的晨露,把祖先的屍骸磨成汁,手握嗅覺敏銳的野狼之毛編成的筆,攤開可以禦寒的棉花抽成的紙,大膽而細膩,暢快淋漓的完成了一幅巨幅的人像──
畫面是一個解甲的戰士眺著家門,悲喜交加的張開雙手等待奔來的家人擁抱。栩栩如生的戰士面孔,和他曾祖父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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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本名黃人和,1950年生,師大化學系畢業,1982年以「杜十三(觀念)藝術探討展」重新進入藝文界,為台灣第一個出版有聲詩集者。曾獲國軍新文藝運動陸軍文藝金獅獎新詩首獎、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創世紀》四十年詩創作獎、中國電視公司全國歌曲創作比賽首獎、年度詩人獎、中國文藝獎章新詩獎等獎項。
2005年打公共電話恐嚇時任行政院長謝長廷而被捕,但事後相當後悔;謝長廷也不提告、不究責,但譴責這種行為。
2010年到北京發表新書《杜十三主義》演講,由於證件問題而留在天津,於當地旅館因心肌梗塞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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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洪紹賞析
「散文詩」是什麼?這個問題,即使是對現代詩感興趣已有十年的我,至今仍沒有辦法提出一個標準答案。這個問題,可能需要一點想像力:有時候,我們權宜的從一個段落(或許多行)文字裡找到一些被命名為詩意的東西。有詩意的小說有詩意的散文......當然也有在分行中呈現詩意的分行詩(我們常見的那種)。
這種權宜之計,當真細究起來,可能也難經推敲。
好比說,一個可以被辨識出詩與散文性質的作品,怎麼就稱做散文詩,而不是詩化散文了呢?好比說,一首有著小說情節與詩意的作品,到底應該被視為是作者藉由小說技巧締造了詩意,還是詩意作為其核心,貫穿了小說的情節,使其血肉飽滿,進而能夠具備張力?
我偷懶的想,與其用巨大的篇幅來解釋自己很容易回答不好的問題,不如專注在這不分行的文字形式如何建構出詩意就好了。把詩看成是一場表演,則表演之所以可以被視為非凡的、藝術的,某一種成功的效果,我們可以暫且稱之為詩意(或意義相似的「藝術感」以及其他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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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的詩意何來?我想我會指出「偶然」、藝術手法以及荒誕三點。
第一段就強調「隨處」、「一部分」、「輾轉」、「偶然」,這種誇張且充滿巧合的情節,以及延伸人的遺骸變成「墨」這種生命殘留象徵的書寫手法,在詼諧與荒謬中,讓我們有一種超越現實的感受。
怎麼可能這麼巧?這個已經難以聯繫自己的生命殘留物,竟然又被「曾孫的兒子」得到?「曾孫的兒子」這稱謂是怎麼回事?他又剛好逛了這間文具店,剛好喜歡舞文弄墨?怎麼可能這麼巧?
這槽點滿滿的敘述,充分說明了這不是現實人生。細細想來,讓人失笑。所以在詩的第三段,當「曾孫的兒子」筆走龍蛇,看起來儼如一派宗師的運用先祖的屍骸創作,這畫面本身更讓人細思恐極——對待藝術精神的嚴謹,以及敘述創作行為的越正經、越有宗師範兒,情節本身在一個大前提:「用先人的屍骸創作」之下就顯得越荒謬。
詩的最後,「曾孫的兒子」利用先人的遺骸,竟創造出先人的形象。這是生命的重生,是藝術把前人靈魂的再現,杜十三在這獵奇情節的最後,提供了一個讀來五味雜陳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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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只是一個獵奇故事,或許又能夠因此有其他的延伸——有沒有可能,杜十三寫的正是「創作」這件事?
當一個前輩創作者離開這個世界,他所遺留下的無非是自己的藝術結晶。而一個後輩運用自己對前輩成績的理解去進行創作,最後可能重現了前輩的風神——也意味著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若以這樣想,這首詩就是一個悲劇了。
(但也極有可能,我這樣的想像,以及解讀,放在這首詩的脈絡,就正是對前輩創作成果的誤讀,一種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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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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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現代詩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荷 ◎管管
「那裡曾經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非也,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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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詩人管管《燙一首詩頌嘴,趁熱》新書分享會15日登場。詩人管運龍筆名管管,曾出詩集二本「荒蕪之臉」、「管管詩選」;散文四本「詩坐月亮請坐」、「春天坐著花轎來」、「管管散文集」、「早安鳥聲」,畫展聯展6次(新視覺藝術展等等),電影20多部「超級市民」、「六朝怪談」、「策馬入林」、「飛俠阿達」等。
此外也得過現代詩首獎,及香港文學美術協會詩首獎,入選中國文學大系及各詩選選集多次,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
取自: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65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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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洪紹賞析
雖然年已九旬,詩人管管常常被稱道的是他性情的真。詩寫得真,畫繪得真,充滿赤字之心,人稱詩壇老頑童。
管管在〈荷〉這首詩裡,以他諭示般的口吻,不斷翻轉語意,讓我們眼前的畫面不斷抽換:「那裡曾經是一湖一湖的泥土」,這是一種歷史性的判斷,從當下看待「曾經」,講客觀現實;回應者卻說:「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以當下的客觀現實回應曾經的客觀現實,這兩句話在言談間的機鋒是超出時空界限,甚至還有雅俗之分的。曾經是湖,如今是地,曾經是泥土,如今是荷花。
若是尋常人,可能就接不下話去,但管管創作的巧妙之處就在這裡,翻手為雲覆手雨,把兩個人言談裡較量的層次繼續了下去——「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刻意以俗回應雅,說是一地一地荷花並沒有錯,但荷花所生之處,又何嘗不是沼澤?一間一間,這個量詞單位把「一地一地」荷花的雅味悉數取消,乍看沼澤以「間」為單位不妥,但放在兩人鬥嘴的脈絡,又是如此有效。「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回應者再次以反詰語氣回應前者的判斷,從「沼澤」到「樓房」,固然有一種人類建設的偉力,而「一間一間的沼澤」變為「一池一池的樓房」,既透過量詞和名詞的結合表現「賣俗」、「高雅」的對比,又讓我們重新發現到,原來管管只藉由兩個句子間的量詞互換,就讓看似平凡的陳述句子變成在整首詩的對話形式裡別具意義的詩句。詩的第三四句如此,回頭看第一二句亦是如此,只是三四句時,詩的意涵又在刻意賣俗下有了更高雅的抬升效果。
當詩進行到這個層次,顯然原先的賣俗者再也無以為繼,只能以重複做為質疑:「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這裡設下的是池到底如何能作為樓房之量詞,以及兩人所見何者為真實的本源問題。不過作為反擊,只能重述未免顯得薄弱,也讓管管要透過回應者的唱反調再次提高詩的層次就變得越來越困難,我讀到最後面時感到有些訝異,因為管管用的竟然還是同一套技法:「「非也,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量詞變動了,那從這首詩最開始「一湖一湖的泥土」,到此處「一屋一屋的荷花」,畫面感變得相當豐富,從自然地景變成人造的建築物,就像是從泥土變成荷花,但「一屋一屋的荷花」,卻有種花團錦簇的生命力。
所謂的滄海桑田,管管藉由對答形式所寫的無非是同一個藉由視覺發揮出來的角度,怎麼藉由心靈的想像就這樣翻了一層又一層呢?這就是管管的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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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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