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為了寫專訪而讀論文了。呃好吧,是根本好久沒有讀論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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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作為編輯,遭遇兩次打擊。一次是我在部內差一點點爭取到專訪珂拉琪的機會,當時他們尚未被任何媒體訪問過。沒想到才剛提完,兩週後我(作為讀者)超愛又(作為同業)超恨的吹音樂就刊出了珂拉琪專訪(OK 冠哼,愛冠哼)。速度輸人,也沒什麼好說,但彆扭如我爾後將近一年時間再也沒在編務會議上提起珂拉琪(到底),心底一種「現在做不就只是跟屁蟲嗎」的乖戾(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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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是另一場會議。我向同事們訴說我自己對阿爆《母親的舌頭》這張專輯還沒有想通的地方。也許因為那陣子在聽的另一張作品,正好是黃宇寒的《有時有日》,也是一張非華語的作品(客語),我心中一道存在很久的過不去的坎再次裂開:宇寒的作品聽起來對我來說,就像非常悅耳的 R&B,甚至讓我聯想到 K-Po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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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來了:如果它們本身就是悅耳的音樂,或者至少是多數人聽了會覺得「這曲風我聽得慣」的聲響,那麼為什麼許多人先將它們放進「族語」或是「客語」的框架中討論,然後說「終於聽到好聽的XX語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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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論調,總讓我不自覺想到它的反面:所以,同樣的音樂,如果配的是華語歌詞,大家就會覺得「沒有那麼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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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家原本就非常熟悉所有XX語作品,並且覺得所有在此之前的XX語作品全都不好聽嗎?否則,這個判斷是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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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位浸淫在華語這個強勢語言的人,我非常擔憂自己落入終將把這些作品放入語言中討論的框架。這些作品為「XX語歌曲環境」所帶來的能量是確實的,但同時也總讓我想到人類學課堂上張君玫老師說:「殖民者看待他者的一個習慣是,和自己越像的地位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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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好好談阿爆或宇寒的作品,我期待自己有能力把它們放在該語言相關文化的音樂脈絡下去談。然後,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的這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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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阿爆拿了金曲獎,全島讚揚。然而,我始終沒有找到解決我疑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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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平常都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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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跟到 A Bao & Brandy 的時代,但在 2017 年,我就因為 LEO37 + SOSS 的《Be Well World》專輯對阿爆印象深刻。她在其中參與的〈357〉這首歌,一直是我心中的祕寶,恰好她在其中也用族語演唱。或許更因為如此,我心中的另一道坎是,我心中的阿爆完全有能力演繹更為前衛、非量產曲風的音樂,無須放在所謂「文化復興」的前提下品味,而我們這些漢人卻只嚷嚷著她的藝術動人之處在「傳承母語」「把母語歌曲變『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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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創作者,我篤信王爾德的箴言:「所謂道德抑或不道德的作品是不存在的。作品就只有分成寫得好、寫得差,兩種而已。」雖然語境並不相同,但面對音樂,去年的我不斷在想這些問題:我並不想把這些音樂放在文化復興的脈絡上討論,那對我而言是傲慢。可是,我這樣,是不是又是真正的傲慢?我正在用一種華語脈絡為主的固化、一致性標準在審視出發條件並不相同的作品嗎?(然後就會再想,預設它們條件並不相同,難道不是又一層傲慢嗎?)(無限 LO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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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我終於放下自己無謂的幼稚,和不可能有盡頭的內心辯論,支持同事訪問珂拉琪的提議(真的很感謝同事ㄉ容忍)。訪問時,我和夏子與家權說起這件事,他們卻對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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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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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只是如果你是去年那時候來的話,我們應該不會答應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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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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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本來就覺得作為創作者不需要接受太多訪問。」家權說,「而且,我非常喜歡你寫的庫洛魔法使那篇,那是我們答應受訪的其中一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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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ㄉ,去年夏天,庫洛魔法使確實還沒寫出來。也許,我在這時訪到他們更好吧?我問夏子,能不能拜讀那篇在吹音樂專訪裡她提到的論文,她說好。如果吹音樂沒有先訪,我也許不會知道這篇論文的存在吧(OK 冠哼,愛冠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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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想不到的是,讀完短短三十頁夏子的論文,竟然解決了我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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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時,我盡己所有,試著將與珂拉琪的對話和論文中對我的啟發傳達出來。同時,也為了一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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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們收到。同時也希望,有一天我選題能快過吹音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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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者忽略的是:⼯藝品是族⼈⽣活的⼀部份,殖民者在破壞族⼈傳統⽣活習慣時,卻將傳統⼯藝從中抽離作為『藝術品』,變成可買賣收藏的物件,殖民者欲保護『原始藝術』的⾏為同時改寫了傳統⼯藝之於族⼈的意義,預⽰了接下來台灣原住民⾯對全球化來臨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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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拉里又斯《當代服裝設計中的原住民文化再製與文化論述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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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的學士畢業論文中,一個重複回溯的時間點,是 1935 年日治時期台灣的「始政四十周年記念台灣博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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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為期五十天、台灣史上首度以全島規模對世界展示帝國治下之風土的博覽會上,被日本政府描述為「教化有成」的部份原住民部落,第一次公開演出本該不能有外族參與的儀式和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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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殖民者以觀光為最終目的的安排下,原住民生活樣貌作為一種奇觀,被擺放在原始主義所想像之帶有自然、人性原初本質的「高貴野蠻人」位置。從那之後,在台灣這座島,原住民將自身日常作為一種展演的命運似乎從不間斷。有時,那所謂的日常甚至是他者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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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前我找到夏子 Facebook 相簿裡一張照片,她穿著亮洋紅色的部落服飾參與豐年祭。漢人們不會知道那顏色的來歷是五〇年代國民政府為了花東觀光政策,「輔導」阿美族將服裝改為適合歌舞的紅色、粉紅色系;也不會知道她上半身的霞帔,是六〇年代瑞士籍修女魏克蘭引進中國侗族服飾融合阿美族十字繡而成,配上日本製的銀珠、塑膠亮片,為的是替部落找到不需昂貴材料也能製作族服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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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與部落生活經驗與階級體制緊扣的工藝,服膺殖民者的教化與觀看目光後產生質變,爾後殖民者卻反而意欲「保留」原住民的「藝術」,甚而質疑原住民不夠像原住民 ── 這只是夏子三十頁論文裡種種批判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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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平日裡,夏子戴著口罩,只露眼角眼影,輕聲細語,自稱社障(社交障礙之簡語)。原以為這打扮和日本覆面系歌手脈絡相承,她卻告訴我遮臉示人僅僅因為她這樣比較自在。論文早就寫好,如今延畢只因體育課沒修完,「就混而已啦,沒什麼特別原因。就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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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考上桃園第一志願武陵,母親眼裡的夏子卻「突然不讀書了」,老泡在社團,開始聽金屬、學吼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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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本來不太喜歡我這樣,就覺得一個乖小孩,成績怎麼變吊車尾。」夏子沒想到爆紅之後,家人倒成了鐵粉,父親每天必刷一次珂拉琪 YouTube,隨時回報最新留言,身兼科普(珂普?)大使。「他會跑過來說:妹妹,有人留言說你們那句歌詞是在講什麼什麼,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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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為珂拉琪歌曲繪製插畫封面的技能,是因工程師母親認識一位電繪版代理商客戶、隨時能取得免費高級繪圖設備而練就;長夏子兩歲的哥哥讀心輔專業,兄妹倆平常會聊心理學中注重個體差異的論述,與後殖民理論下個人面對族群群體的矛盾 ── 全家人寶愛的妹妹,今年哥哥入伍當兵,一回家就問:我可以跟其他役男說我妹是珂拉琪主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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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最初邀請夏子一起做歌、催生珂拉琪的王家權,反而沒有這麼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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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用和阿嬤交談的方式寫歌 —— 專訪珂拉琪
https://bit.ly/3b3HD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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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蔡詩凡/IG @tsai.shifan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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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頭裂開看什麼科 在 二師兄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過去,我曾與朋友們陷入「誰才是台灣小吃霸主」的爭論之中。
我們討論出許多強力的角逐者,包含名揚國際的珍珠奶茶、稀有度MAX的愛玉、排他性極強的臭豆腐、人見人愛的炸雞排等等。
不論大家如何爭論,在我心中,烤香腸永遠都是當之無愧的台灣小吃之王。
原因很簡單,烤香腸在台灣無所不在。
從百貨公司到路邊攤,從阿里山到日月潭,全台每一座夜市、每一處名勝古蹟,甚至每一間大學宿舍,都少不了烤香腸。
金庸曾經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沒有江湖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台灣,有人的地方就有烤香腸。
我開始注意到這件事情,是在大一寒假與家人一同環島的旅途中。
途經花蓮時,我們參訪了知名景點砂卡噹步道。
那是一條沿著山壁開鑿的古老步道,步道一側是峻峭的山谷,另一側則是湍急的溪流。
整條步道迂迴鑲嵌在河谷之中,時有狹窄的路段,必須貼著山壁行走,即使靠近斷崖邊設有扶手,仍難免感到驚心動魄。
走步道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是什麼原因讓過去的人們花費這麼大的心血於堅硬的岩壁中開鑿出這樣一座步道?
他們在尋找什麼?
步道的盡頭,有什麼在等著我?
我走到底後才發現,那裡除了跟我一樣的觀光客外,就只有一處烤香腸攤。
周遭沒有其他攤販,讓香腸攤顯得更加突兀。
當時我並沒有多想,只是好奇這麼大一個烤香腸機是怎麼運過險峻的步道。
我已經忘了香腸的售價,只記得是遠超一般香腸行情的價格,但我還是買了。
香腸串在竹籤上,烤得紅通,邊緣有些微焦,我一口從中間咬下,險些燙著舌頭,趕緊鬆口。
那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其實並不特別喜歡吃烤香腸,卻總是會吃到。
為什麼呢?
沉思間,我的竹籤猛然抖了一下。
我低頭一看,烤香腸從我剛剛咬一口的地方斷裂開來,前半段脫離了竹籤,掉落在地面。
我一陣茫然。
為什麼我會買這麼貴的烤香腸?
為什麼我的烤香腸會掉到地上?
為什麼,我明明已經是大人了,香腸掉到地上還是會這麼難過?
當是已經是下午,夕陽的餘暉映照在我手中僅剩半截的香腸上,看得我的胸中一陣悲涼。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隔天的旅程中,我在台北一處山區看到了鑲嵌在岩壁上的貝殼化石。
以前地科課有教過,這些都是千萬年前沉積在海底的貝類,經由地殼推擠的造山運動才慢慢抬升到高山上。
令我訝異的是,在這些貝殼輪廓的旁邊,我發現一條帶著弧度的圓柱狀輪廓,看上去像極了香腸。
我不禁覺得自己有點好笑,竟然對一條香腸心心念念到這種程度,連石頭都能看出香腸的形狀。
旅程結束後,我跟朋友阿翔談起這件事,把當時用手機拍攝的相片拿給他看,笑著告訴他香腸對我的影響有多麼根深蒂固。
卻不料阿翔看了我的照片後,臉色嚴肅地搖搖頭。
「這不是幻覺。」他說。
「啥?」
「這是香腸的化石。」阿翔斬釘截鐵地說道。
阿翔現在的職業是國中生物老師,他在學生時期曾沉溺於各種莫名其妙的研究中,雖然因此差點沒辦法畢業,但也因此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識。
「高中生物課你還記得多少?」阿翔問我。
「我只記得貓頭鷹的腿其實很長。」我說。
阿翔清了清喉嚨,開始跟我賣弄起淵博的知識。
「據今約五千五百萬年前,地球曾經有一度快速升溫的現象,科學家稱之為『古新世─始新世極熱事件』。」
「具地層資料顯示,當時有極大量的溫室氣體被釋放到大氣中,全球氣溫急遽上升了十幾度。」
「極熱事件使得全球森林急遽擴張,間接促進了哺乳類動物發展,甚至讓靈長類得以出現。」
「那跟香腸有什麼關係?」我問。
「關於極熱事件成因有很多爭論,包含彗星撞擊、火山活動、海底可燃冰融化等等,都是可能的原因。」
「但我的想法不一樣。」阿翔的眼睛放出了光。
「你的想法哪次跟別人一樣?」我無奈地說。
「我認為,始新世極熱事件,其實是由大量的烤香腸活動造成的。」
「在五千多萬年前?誰烤的香腸?」我皺眉。
阿翔沒有理會我,自顧自又拋出一個問題。
「你知道嗎?肌肉組織是沒有辦法形成化石的,你在山上看到的,其實是香腸的骨骼化石。」
「你到底想說什麼?」
「五千多萬年前的香腸還是有骨骼的,千萬年後,牠們卻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捨棄骨骼,到底是為了什麼?」
「三小啦,所以五千萬年前到底是誰在烤香腸?」我問。
阿翔神祕地笑了一下。
「是香腸自己在烤自己。」
「香腸想讓自己變得更美味,牠們想被吃掉。」
「不僅如此,香腸還透過加溫整個地球來孕育能吃掉自己的物種。」
這個白癡到底在說什麼......
「你有看過人類的染色體嗎?」阿翔突然問我。
我腦中浮現了一幅生物課本上的圖案。
「你瘋了......」我的瞳孔放大,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沒錯,人類的染色體早已經變成香腸的形狀。」
「你是說,人類從遠古開始捕食香腸的行為,已經潛移默化地改變了自己的DNA?」我問。
「你還是沒搞清楚。」阿翔苦笑。
「並不是人類『捕食』香腸,而是香腸選擇寄生在人類體內。」
「一直以來,生物學家都在猜測,未來的人類會演化成什麼模樣。」
「結果已經很明顯了,再過幾百萬年,人類就會演化成一條香腸。」
阿翔看著我的眼睛。
「這不是天擇,而是香腸的意志。」
「神經病。」我大笑。
阿翔的理論實在過於荒謬,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越笑越心虛,越心虛笑越大聲,像是要用笑聲將心中的不安蓋過。
一股陰暗深沉的恐懼感在我心底不斷搔刮。
我想起砂卡噹步道上那條掉落的香腸。
我一直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牠根本不是被我咬斷的,牠是在掙扎中扯斷了自己的身體。
──牠想要鑽進我的身體裡面。
「不要逃現實了,我們早晚都會變成香腸的。」阿翔拍拍我的肩膀。
「你才是香腸!你全家都是香腸!」我慌得大叫,推開了阿翔。
我奪門而出,再也不願意去思烤香腸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任何可能出現烤香腸的場合。
直到前幾個禮拜,我前往台北工作。
工作告一段落後,餘下了一些時間,我於是首度買票登上台北101。
那是台灣的指標性建築,一度是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
搭乘曾是世界最快的電梯,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升上高空,內心充滿興奮的悸動。
在市區從那樣的海拔居高臨下,我能看到什麼樣的風景呢?
答案很快揭曉。
那天的霧很大,我從觀景窗根本看不見什麼風景。
但我發現,台北101的觀景樓層中,也在賣烤香腸。
我感到很困惑。
這是一棟聚集了世界頂尖的科技、人力、智力、財力,耗費整整五年的光陰、580億的資金所建造的巍峨大樓。
毫不誇張地說,是人類工程界的奇蹟。
結果你們在樓上賣烤香腸。
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非得是烤香腸?
我實在太過疑惑,疑惑到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手裡已經拿著一串烤香腸。
我連自己是什麼時後結帳的都沒意識到。
過去的人生片段像幻燈片一樣在我腦海閃過。
國小園遊會、中秋節烤肉、每年年夜飯、廟會慶典、選舉造勢……
我二十幾年來的人生,全都活在被香腸包圍的環境之中。
這是一個網羅,也是一種制約。
如同植物需要陽光與水份,吃食烤香腸已經內化為我的生存本能。
我一直以為是香腸攤跟著人潮出現,那天我才明白,是人類在跟著烤香腸活動。
並非是所有景點有賣烤香腸,而是有烤香腸的地方才會變成觀光景點。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有烤香腸就行。
人類的一舉一動,早已被烤香腸掌握。
過去已經有無數物種被香腸的基因同化,變成虱目魚香腸、山豬肉香腸、墨魚香腸等不同種類的香腸,如今終於輪到我們。
我完整地回憶起金庸的那段話。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
我終於明白了人類的宿命。
──有人的地方就有香腸,有香腸的地方就有香腸,人就是香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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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學期間,曾有幸進去過一次女生宿舍。
那是開學前一周,學校開放家屬朋友協助住宿生搬遷。許多色慾薰心的肥宅都會趁這個機會大舉入侵,相當不可取。
「就是這個!這就是可以認識女生的機會!」
豪哥看著系辦牆上貼的公告,激動到全身都在顫抖。
「能夠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與這所大學相遇……真的是太好了嗚嗚嗚嗚……」
「謝謝!」他雙拳緊握,仰天長嘯:「謝謝這個世界啊啊啊啊啊!」
見到他那副窩囊樣,我感到十分可笑。
為了增加跟女生接觸的機會自願跑去當工具人,真的很悲哀。
我本想大聲嘲笑他,但是女宿裡的妹子實在太多了。
我於是報名了活動,穿上志工背心,走進女生宿舍。
不料才剛走進去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欸?你過來一下。」
「……」我假裝沒有聽到,繼續往前走。
「欸你過來一下、你過來一下、你過來一下啦!」
我無奈轉過頭,看見寶櫻雙手叉腰站在走廊中間,旁邊還跟著臭著臉的佳佳。
「哎呀,好巧,妳怎麼會在這裡?」我賠笑。
「一點都不巧,這裡是我的寢室門口。」寶櫻趾高氣昂地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想說回饋一下社會,當個志工什麼的,哈、哈哈……」我抓耳搔腮,汗流浹背。
「是嗎?」寶櫻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說道:「那麼學長,我們剛好要把舊寢室的東西搬到新寢室,你可以來幫個忙嗎?」
「可是我……」我欲言又止。
「嗯?不願意嗎?」寶櫻歪著頭,一手指著嘴唇:「難道說學長都來當志工了,竟然還有其他特別想要服務的對象嗎?莫非學長雖然表面上不說,內心卻偷偷期待著能夠在這裡遇到某個人嗎?系上一直傳聞說……」
「閉嘴!我去!我馬上去!」
我垂下肩膀,走進寶櫻的寢室。
一踏入寢室,我馬上嚇愣在門口。
「幹嘛?」寶櫻踢了一下我的屁股。
「……寶櫻,按照校規,我們學校的宿舍是禁止養寵物的。」我說。
「我就說吧!」佳佳瞪著寶櫻:「不要把那些東西帶進房間!」
「妳還不是養了一隻貓?大姊頭也養了哈哈啊?」寶櫻聳聳肩。
「那不一樣啊!蜥蜴一點都不可愛啊!在牆壁上爬來爬去的噁心死了!」佳佳大叫。
我不忍說,其實她之前在火場高樓牆上攀爬的時候,看起來就跟蜥蜴一樣。
佳佳開始對我哭訴寶櫻的惡行惡狀。
蜥蜴只是一個籠統的簡稱,事實上寶櫻所豢養的野生王國包含了豹紋守宮、鬃獅蜥、高冠變色龍等諸多絕對不該出現在女生宿舍裡的物種。
據佳佳所說,起先寶櫻只是突然覺得在天花板上散步的壁虎很可愛,然後開始會去學校草地上抓蜥蜴,最後開始把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帶進寢室。
到了現在,寢室內放著大大小小十幾個紙箱,裡頭住著大大小小十幾隻爬蟲類。
「這裡是侏儸紀世界嗎?」我吐槽。
「有什麼關係,胖胖還會幫忙吃蟑螂欸!」寶櫻理直氣壯地說。
胖胖是那隻壁虎的名字,牠正安逸地攀在牆上,津津有味地吸吮一隻肥美的蟑螂腿。
「那些蟑螂是妳去寵物店買回來的!」佳佳尖叫。
似乎是受到爭吵聲驚擾,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響起,一條1.5公尺長的巨大身影緩緩爬出床底。
我的頭皮瞬間發麻。
我在動物星球頻道看過這個傢伙。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女生宿舍是這麼可怕的地方。
「親愛的,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噁心動物。」寶櫻在我背後柔聲說。
「……妳沒跟我說過。」我說。
「閉嘴,我在跟科摩多說話,你這個噁心動物。」寶櫻對我惡狠狠豎起中指。
那個巨大身影抬起粗厚的脖頸看著我,嘴角流出一絲濃稠的涎液。
「妳暑假的時候又多養了一隻科摩多龍?」佳佳很崩潰。
「他只是一般無害的大型寵物蜥蜴。」寶櫻別開視線。
「……妳剛剛才叫他科摩多。」我說。
「總之,那邊那個噁心動……我是說學長,我希望你可以幫我把牠搬到新寢室。」寶櫻說。
「搬個屁!」佳佳怒吼。
「說得好!」我用力鼓掌。我才不想碰那個鬼東西。
我鼓掌的聲音好像激怒了科摩多,只見牠嘶嘶嘶吐著舌頭,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朝我奔跑過來。
千鈞一髮之際,我甩動全身的贅肉,奮力閃過科摩多的撲擊。
科摩多衝出寢室,撲在一個路過的人身上。
那人手上提著搬運到一半的電風扇,被沉重的巨大蜥蜴壓垮。
「啊?什麼?這這麼熱情的嗎?」那人躺在地上一邊掙扎一邊胡言亂語。
我馬上認出了他的聲音。
「豪哥!快跑!」我焦急大喊。
「等一下,同學……先不要舔……至少先告訴我妳的名字跟系級啊?」
豪哥完全沒有聽見我說話,自顧自沉浸在幻想之中。
電風扇卡在豪哥跟科摩多之間,堪堪救了豪哥一命。
科摩多兇性大發,張開血盆大口就朝豪哥的手臂咬去。
只聽得咚的一聲悶響,一個拳頭猛然砸在科摩多龍的腦袋上,將牠瞬間砸暈。
兇悍的拳勁透過皮粗肉厚的蜥蜴腦袋,重重貫入豪哥的胸膛,豪哥哇地嘔出一口鮮血,抱著電風扇昏了過去。
「鬧哄哄的,吵什麼啊?」大姊頭拽著科摩多的尾巴,把牠拖回寢室。
看來就算是在侏儸紀,也不會出現比大姊頭更強悍的生物。
在她身後,忠心耿耿的哈哈扶起豪哥,打電話叫來救護車,將他送上了擔架。
很快地,寶櫻一行人招開了緊急寢室會議,用民主投票決定了科摩多的去留。
那頭兇獸於是被送到壽山動物園處置。
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女生宿舍之旅就這樣結束了,真是不勝唏噓。
「所以你是在哪裡買到那隻怪物的啊?」我事後問寶櫻。
「隔壁學姊二手價賣給我的。」寶櫻理所當然地說。
我到很久以後才知道她沒有說謊,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先說豪哥,他昏迷了幾個小時就清醒過來。
「昏迷原因可能是跌倒的時候後腦杓撞到地板,造成輕微的腦震盪,休息後應該不會有大礙。」
醫生一臉遲疑地看著檢查報告。
「比較嚴重的是,病人的胸膛好像受到了重擊,胸骨有點裂開,可能要很久才會痊癒,你有頭緒嗎?」他問我。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了。」我搖搖頭,完全不敢說那是因為大姊頭間接幹了豪哥一拳。
「你真的沒看到抱住我的人是誰嗎?」豪哥虛弱地問我。
「沒看到。」我說。
「你知道嗎?我不怪她。」豪哥坐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夕陽:「我從來沒有被那樣用力地擁抱過,如果這不算愛,什麼才算?」
「是喔?」
「我的人生,一片無悔。」他微笑。
等到豪哥可以下床走動後,有事沒事就會抱著一束花站在女宿門口,等待那日萍水相逢的女生再次出現。
我至今仍不忍心告訴他,那天推倒他的是其實是一隻大蜥蜴。
#寶櫻與她的快樂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