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5 黃偉民易經講堂
時代在變,但價值是永恆不變的。
智慧的人,歸納了變化的規律,就成為知識了。
香港人沒有不接受時代變化,我們傷感的,是價值的剝落淪喪。
林鄭帶頭否定專業。
她膜拜那批大陸來,穿著紙底褲,沒有註冊的,幫大眾採樣本的國內人員;但輕蔑的說香港,「那些所謂醫生、專家,反中央,抹黑中央和香港的關係。」
有特首擔大旗,其他政府部門都覺得專業人士很麻煩。
操弄股價,舞高弄低,然後從中取利,全世界的大鱷就是如此運作。以往要由證監會立案調查,牽涉複雜的技術和舉證,動輒調查四、五年。
現在簡單得多了,由警隊的毒品調查課,當洗黑錢處理,一個月時間,拉人封艇。什麼紐倫港,國際金融中心的招牌不要了。
是否只為買賣282壹傳媒的股票而特事特辦?那位被問到口啞啞的總警司也不知道吧!
總之,遠離毒品……和壹傳媒,你才安全!
唔尊重醫護專業,又唔尊重金融專業,連巴士司機專業也不尊重。
巴士途經旺角,響號嚇驚警察,又有手掌大調較後鏡的士巴拿,又超速——原來巴士有紀錄儀,得35公里車速以下……都唔知拉他告什麼好?終於諗到,告他當時單手揸車,不小心駕駛吧!
十二名港人逃離香港,企圖去台灣,在公海被大陸截停,目前被拘留,林鄭政府竟然可以不聞不問,聽其自生自滅,連美國國務卿蓬佩奧都看不過眼,說林鄭沒有履行特首要保護香港市民的承諾。
這是傷逝。
對曾經擁有過的美好,專業的一切消失而難過。
《周易》第二十三卦,剝卦,山地剝。
上卦艮為山,下卦坤為地。高山逐漸剝落的形象。
地勢因剝落的沙石而漸升高,終於將山頂埋沒。山崩土解。
剝卦卦象是一支陽爻在最上,下面五支都是陰爻,整個卦被淘空了。
剝卦之後,便是地雷復,復卦,五支陰爻下一支陽爻又出現了,新的生機又再來臨。
地上一棵小幼苗出現,得到陽光水份養料,會逐漸長大,枝葉繁盛。然後開花結果,果實在樹上成熟腐爛,掉下樹腳,化作春泥,但果實內的核,又是種子,入土後,又成樹苗,再作一次成長,開化結果。
這就是宇宙的規律。
所以,乾卦,代表宇宙運行的天下第一卦,卦辭就是四個字:
元、亨、利、貞。
元,善之長也。
亨,嘉之會也。
利,義之和也。
貞,事之幹也。
一切的開始,像樹苗一樣。有了因,就要看客觀的條件,緣。有了這個緣,因緣和合,開花結果,果實留下了種子,再等待另一次因緣。
所以《周易》說,貞下啟元。
卦序也是「剝極而復」,剝卦之後,復卦便來了。
《說文解字》:
剝,裂也。
從刀,從彔。
彔,刻割也。
剝字右邊是一把刀,左邊也是刻割,可見傷害很重。
從卦象睇,一陽之下五個陰,可見資源掏空,元氣喪盡,情勢岌岌可危。
剝卦之後是復卦,五陰在上,一陽在最底,培元固本的幼苗出現了。
復的左邊偏旁是「行」,一步步的走,重視基礎,腳踏實地,一步一腳印,幼苗長大,又再一次的開花結果。
剝卦二十三卦,復卦二十四卦,它是生命的核心創造根源,生命的內在主宰。亦即天地之心,彰顯人的創造價值。
這就是這幾年,香港人說的初心。
天地萬物,即便受到剝卦般的浩劫摧毀,還有重建再生的智慧和毅力,讓被剝的生命得以延續發展。
《繫辭》說:
生生之謂易。
它說,《易經》的定義,就是生生。生生就是易,生生不息,生完再生。
復卦,就是再生,靠人的智慧和創造力,讓剝落殆盡之後,再繼續下去。只要有「復」的核心創造力,又可以再來一次。人類由於有復的能力,所以,自己可以再造乾坤。這個能力,就叫「生生」。
香港在剝落,但不要怕。
因為剝,才能激發復的能量。佛教行人,修行究竟,就是探討生命的核心價值。用剝的手段,把世間假象剝除,顯現真相。
五支陰爻空掉,色受想行識,皆是虛妄,五蘊皆空,核心真相便自然呈現。剝盡復來,了悟貪嗔癡慢疑,便能度過一切苦厄。
所以,我們可以將今日香港的剝落,看成是空五蘊,探真心。
這個心,就是復卦說的天地之心。
《金剛經》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這也就是剝卦的過程吧。
《序卦傳》說:
賁者,飾也。致飾,然後亨則盡矣,故受之以剝。剝者,剝也。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
復則不妄矣,故受之以無妄。
賁卦,是一種文飾,裝飾美化,也是泡沫。有外在的繁華,吸引,但如果只具形式,沒有扎實的本質,一定不能長久。
泡沫之後,接下來更是剝。
致飾,然後亨則盡矣。致飾即過度包裝,超過實際內涵,即使一時亨通,則盡了,亦會開始剝落。但《易經》的原則,物不可以終盡,宇宙規律是圓形的,生生不息的,即使剝盡浩劫,上面窮了,改府高官,都不堪用了,還有民眾,是生機勃發的。
在剝的時候,外表看似完蛋了,就逼著往下,往內心探尋。
生命內在是充滿力量的,那就是復的生機,所以,當前面無路時,就回頭深刻內省,尋找初心,本來面目。
不必擔心窮上,只要能反下,外面已窮盡,就返回內心,挖掘本來已有的潛在資源。
故受之以復,所以,剝卦雖然艱難,但藉著上面的窮,逼得我們返內做更新的創造。
復,是剝逼出來的。
復則不妄矣。一旦由復卦找回創造力,就沒有虛妄了。所以,復卦之後就是無妄卦。
也是六祖慧能說的:
自性生萬法。
近日,香港爭相改寫《木蘭辭》,這的確是一篇伴著我們這一代成長的名篇,人人都懂背誦。
我最愛它結尾的四句,生動也描繪了雌雄動物發情時的神態分別,是詩人神來之筆。
另一篇香港人耳熟能詳的,是蘇東坡的《赤壁賦》,也是中學課文,人人能念,文字書法都極優美的偉大作品。它借境言情,看著流水與明月,訴說人間的變與不變。
正值香港的剝落變化,這樣讀一次《赤壁賦》,看能否舒解我們的胸臆!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蘇東坡因為「烏臺詩案」,在宋神宗元豐二年,被貶黃州。元豐五年,他遊赤壁,雖然不是真正的古戰場赤壁,但這次遊覽,前後寫下了兩篇《赤壁賦》,震驚千古。
壬戌是年份,像今年是庚子年。中國以干支紀時,但很多人仍對天干地支有恐懼感。其實,稍稍接觸近代史,甲午戰爭、戊戌維新,辛亥革命……事件沿路走來,就是干支紀時。兩甲子前,120年前的庚子拳變,義和團要扶清滅洋,殺外國傳教士和領事,導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出走,翌年就有辛丑賠款。也是說,今年庚子,明年就是辛丑牛年了。
東坡在這年秋天,七月既望,即七月中左右,今天是七月廿八,是這段日子吧。和客泛舟遊湖,遊的是黃州赤鼻磯,不是當年赤壁古戰場。但看來蘇東坡是有意借景舒情,不是以確切地理來追尋史跡。
一開始他就借水和月來引伸世間的變與不變。
湖水不斷流逝,明月往復圓缺。表面是不斷的變,但水的流逝,月的虛盈,又沒有增損水月的本質,看似變的,其實細看又沒有變。
這時,誦起《詩經》的「月出」篇章。這詩內容借月亮說思念,思念什麼呢?往後才交待。
這裡先帶出月亮。
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詩經》中古人見月而思念,東坡誦讀時,明月又「徘徊」登場。
為什麼「徘徊」?是天上明月,也是東坡的人生。人看景物,都是主觀感受出發,東坡看月,也似自己徘徊。
具體的寫景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轉折入寫情,「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一葦,是他的小舟,對比江水的萬頃遼闊的空間。
在這環境下,帶出了羽化登仙的追求。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白話文一樣,淺白易解,但文辭優美,不可方物。月光空明的照映水面,流光是水,也是飛逝的光陰。這時,帶出了「望美人兮天一方」,思慕美好之人。很多人解作君王,也許是「知音」吧。
朋友,隨歌而吹起哀怨的洞簫來,令東坡感到一股惆悵。
於是他問,為何悲傷呢?
朋友講起當年曹操、周瑜,這些千古風流人物,如今都隨時間消逝了,我們這等小人物,也有日消失於塵世。漁夫、斬柴佬,和英雄們,都一樣,無法抗逆歲月的流逝。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出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羡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想望著夏口、武昌,這些方位,感受著歷史上年代,曾經戰火,曾經興衰。用漁夫、樵夫的凡人,對比曹操、周瑜等大人物,帶出人之於天地,無論富貴貧賤,功業高低,都只是過客,都是渺少。
除非成仙,長生不老。
長生不老,是應對人類抗拒萬物皆變的妄想。
跟著,帶出了蘇東坡對世間變與不變的領悟來。
蘇子曰:客亦知大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可羡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用江水流逝,月亮盈虛,表面變化不停,其實沒有增損水月本質來看,雖則天地萬物每一瞬都在變化,但其實,萬物與我都可以是永恆的。
人怕變化,因為怕失去曾經擁有過的東西。怕年華老去,因為你曾經年輕。
問題是,我們以為曾經擁有的,真的是屬於我們的嗎?
東坡悟到,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既然天地萬物,都有自己的主宰,不相從屬,所以,一毫都不能攞走。
也是說,我們生來,本來就一無所有。一毫莫取,不是不該取,而是取不得,不能取。
當理解到這一點,就能夠不再困於擁有與失去,可以放開胸懷去欣當這個世界。
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我們任何人,任何階層,都可以任意享受,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曾擁有它們,所以,才能隨意享用。
當我們執著擁有,反而終日擔心失去。不用擁有,原來,也可享用。
愛,和擁有,原來毫無關係。愛上什麼人和物,就只管愛著;計較擁有,就已經失去。
最後,所謂的愛,只會留下遺憾。
蘇東坡的領悟,是欣賞人生,無須用擁有與否將自己困住。
看完今日新聞,讀一次《赤壁賦》,心情是否好點?
https://youtu.be/svGtkHq-LNM20200915
羽化而登仙轉品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推車其實就是人生吶】
這次分享的短篇,是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礦車〉。
故事描述一個男孩良平,對於工人們推著礦車,有著濃厚的興趣。
他於是想方設法玩上了推車,最終卻......
一起來看看一個男孩的逐夢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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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車 / 芥川龍之介
良平八歲那年,小田原和熱海之間開始鋪設小火車軌道。他每天都去村邊觀看這項工程。說是工程,其實只是用斗車裝運土方——不過良平正是對此頗感興趣而跑去觀看的。
裝好了土的斗車上站著兩個小工。斗車走的是下坡路,不用人推它自己就會飛跑起來。斗車搖晃著車的底座在前進,小工們那號衣的下擺隨風飄蕩,細長的路軌彎彎曲曲——瞅著這副情景,良平很想去當個土方小工。他還想和那些小工一起乘一下斗車,哪怕一次也是好的。斗車開到村邊的平地上以後,就在那裡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與此同時,小工們很輕巧地從斗車上跳下來,轉眼間,就把車斗裡的土全部傾倒在軌道的盡頭處了。接下來,小工們便一步步推著斗車,開始朝來時的路登坡上山。此時良平心想,即使乘不了斗車,但只要能推推它也是好的呀。
有一天黃昏——那是2月上旬的時候,良平領著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以及一個和弟弟同歲的鄰居家的小孩,一起到停著斗車的村邊去。斗車黏滿了泥巴並排列在斜日餘暉之中。可是,除此而外,哪裡也看不見小工們的影子。三個孩子誠惶誠恐地去推最邊上的一輛斗車。三個人一齊使勁一推,斗車突然咕隆一晃,車輪轉動起來了。這一聲響嚇得良平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但車輪第二次發出聲響時,良平已經不再驚駭了。咕隆,咕隆……三個人的手一起推著斗車,斗車也隨著這聲響徐徐地沿著軌道往上爬。
沒一會兒,斗車走出一二十米遠,這時,軌道的坡度變陡了。三個人怎麼使勁推,斗車也紋絲不動,甚至動輒有隨著斗車一起被推回原處的可能。良平覺得已經可以了,於是就向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兩個小孩打信號。
「來,上吧!」
他們同時鬆開了手,跳上斗車。起初,斗車只是徐徐而動,接著,眼看勢頭越來越猛,一口氣從軌道上溜了下去。路上所向披靡,風景撲面而來,好像一下子一劈而二似地向兩側分開,並在眼前迅速展開。薄暮微風拂面,足下斗車跳動——良平仿佛羽化而登仙了。
不過,兩三分鐘之後,斗車回到了終點,在原處停下了。
「來,再推一次。」
良平和這兩個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打算再一次往坡上推斗車。車輪還沒起動,他們忽然聽到背後有人的腳步聲。不僅如此,他們剛聽得腳步聲傳過來,這聲音馬上就變成了叫駡聲。
「他媽的!是和誰打過招呼來動斗車的?」
一個高個子小工站在那兒,他身穿一件舊號衣,斗上戴著一頂已經過了時令的麥秸草帽。
——看到這種態勢,良平已經和兩個小孩兒一起逃出十來米遠了。——自那以後,良平有事外出歸來時,即使看到斗車停在一個人影也不見的工地上,也不想第二次再乘乘看了。而那個小工叫駡時的姿態,一直到現在還清晰地銘刻在良平心上,在良平的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一頂小小的黃色麥秸草帽浮現在薄暮的微明之中。——不過,就連這樣的記憶似乎也一年比一年模糊了。
又過了十幾天,良平一個人來到工地,他站在那裡看著斗車往上爬,這時正午已經過去了。除了裝土的斗車之外,良平看到有一輛斗車載著枕木從鋪設幹線用的粗軌上往坡上爬。推這輛斗車的是兩個年輕人。良平一見他倆,就感到他們身上有一種平易可親的氣質。
「這樣的人是不會訓斥我的。」——良平這樣想著,就向斗車奔去。
「叔叔,我也來幫你們推好嗎?」
其中有一個人,——穿著有條紋的襯衣正埋頭推著斗車的男工,果然不出良平所料,頭也沒抬一下,立即爽快地答了話。
「哦,來推吧。」
良平鑽進兩個男工之間,開始拼命地推起來。
「你這小鬼很有點勁啊。」
另一個男工,——他耳朵上夾著一支香煙,也這麼稱讚著良平。
推了一會兒之後,軌道的坡度逐漸變得平緩起來。「已經不用再推了。」——他們會不會馬上說這話了呢?良平心裡七上八下地嘀咕著。可是那兩個年輕的小工還是悶聲不響地繼續推他們的斗車,只是腰板比剛才挺得更直了。良平終於忍耐不住,戰戰兢兢地試探著:「一直照這樣推下去好嗎?」
「當然好嘍。」兩個男工同時回答。
良平心想:「真是和藹可親的人。」
再往前推了五六百米遠,軌道又一次碰上了陡坡。這裡,兩側是蜜橘園,不少橙黃色的果實沐浴在陽光下。
「還是上坡好,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讓我推下去啦。」——良平心裡這麼想,一邊使出全身的勁來推著斗車。
從蜜橘園中間往上推到最高處,軌道一下子急轉直下。身穿條紋襯衣的男工對良平喊了聲:「喂,上來。」良平立即舉腳躍上斗車。在三個人附著車身乘上來的同時,斗車已扇動著蜜橘園裡的香氣,在軌道上一股勁兒飛快地滑動起來。「乘斗車比推斗車要美得多呢。」——良平讓自己的外衣鼓著野風,一面想著這毋庸置疑的道理。「推著斗車前進的路程越長,回來時乘斗車的機會也越多。」——良平還這麼想過。
斗車一來到竹叢區,慢慢地停止了飛馳。三個人又像方才那樣,開始推起這輛沉重的斗車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竹叢已經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雜樹林。這裡,上坡的路途上,到處都是落葉,連鏽得發紅的鐵軌都幾乎全被淹沒了。沿著這條路,斗車好不容易才登上坡頂。這時,只見藍霞遼海展開在懸崖峭壁的那一邊,洋面上寒意輕籠。與此同時,良平馬上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已經走到過分遠的地方來了。
三個人又乘上斗車,斗車沿著海的左邊滑行,同時從雜樹林的枝葉下鑽過。不過,良平此時的感覺已不像方才那樣興致勃勃了。「斗車馬上回去就好了。」——良平暗暗地禱念起來。當然,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到達目的地,斗車也好,人也好,都還不能往回返。
接下來,斗車停在一個茶館前,茶館背靠開鑿過的山嶽,屋頂是用茅草葺的。兩個小工一走進店裡,就和背著乳兒的老闆娘搭著腔,一邊悠閒自得地又是喝茶又是吃點心。良平獨自一人在斗車周圍轉著,心裡焦躁不安。斗車底座堅實牢固,一路上飛濺在底座板上的泥巴這時已經乾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從茶館出來,臨出來的時候,那個耳朵上夾著香煙的男工(此時已經不見香煙夾在耳朵上了),遞給站在斗車旁的良平一包用報紙包著的粗點心。良平冷冰冰地說了聲:「謝謝。」但他馬上又感到,這麼冷淡有點對不起那位男工。良平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冷淡,就拿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裡。大概是因為用報紙包的緣故吧,點心沾染了一股油墨味。
三個人一邊推著斗車一邊沿著平緩的斜坡往上爬。良平雖然手扶斗車,但是心不在焉,他在想著別的事。
沿這個山坡一直往前下到坡腳,這裡又有一個茶館,它和前面的那一個差不多。兩個小工進入茶館以後,良平坐在斗車上,一心記掛著回去的事。茶館前的梅花已開放,照射在梅花上的夕陽在一點點地消失。「太陽就要下山了。」——良平這麼一想,覺得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地坐下去了。他時而踢踢斗車的車輪,儘管明明知道自己一個人沒法動一下斗車,但還是哼哼唧唧地不時試著推一下車子,——他借此來排遣煩惱。
可是兩個小工一出來,他們就把手搭在斗車的枕木上,一邊漫不經心地對良平這樣說:「你可以回去了。我們今天得在對面住一宿。」
「回家太晚了的話,你家裡也許要不放心了呢。」
良平刹那間瞠目結舌地怔住了。天色快黑下來了,雖說去年歲暮時分,自己和母親一起趕路去過岩村,可是今天的路程有去年三四倍遠,而且現在必須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去,——良平一下子明白過來是這麼回事了。他幾乎要哭出來,然而哭又何濟於事呢?良平覺得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向這兩個年輕的小工很不自然地鞠了個躬告辭之後,就拼命地順著軌道跑步前進。
良平不顧一切地沿著軌道的一側不停地奔跑著,過了一會兒,良平發覺兜裡的那包點心變得礙手礙腳起來,他就把點心拋到路旁不要了,接著又把腳上的木底草履也脫下丟棄了。於是,小石子直接侵入到薄薄的布襪子裡,不過腳倒是輕得多了。良平感覺到海洋是在左邊,他就這樣跑上了陡坡。有時眼淚要往上湧,臉就自然而然地歪扭了。——即使勉強忍住了淚,可鼻子總不停地抽嗒作響。
良平從竹叢邊穿過時,日金山天際的晚霞已經開始消斂。良平越發焦慮不安起來。也許是去和來情況有所不一樣的緣故吧,景色的不同也令人擔心和不安。這時,良平感到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所浸透,但自己還得像剛才那樣繼續拼命趕路,於是他就把和服外褂脫下丟在路邊了。
來到蜜橘園的時候,周圍越來越暗了。「只要能保住性命——」良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連滑帶跌地繼續趕路。
好不容易在遠處的暮靄當中顯出村邊工地的影子。這時,良平咬咬牙不由得要哭,他哭喪著臉,但終於沒有哭出來,又繼續向前奔跑起來。
進入自己的村子一看,左右兩側的人家,電燈都已經亮了。在電燈光下,良平自己也很清楚地看到,從他汗涔涔的頭上直冒熱氣。正在井邊汲水的婦女們,以及正從田裡歸來的男人們,看到良平氣吁吁地跑來,都向著良平發問:「噯,怎麼回事啊?」然而良平卻默默無言地從雜貨店、理髮店這些通亮的房屋前奔了過去。
良平一跑進自己家門,終於止不住扯著嗓子哇地哭出了聲音。這一聲哭喊,一下子就使父母親聚集到良平身邊來了。尤其是母親,她一面說著些什麼一面抱起良平來。可是良乎拳打腳踢地折騰著,一邊還在繼續不停地啜泣。大概是因良平的哭聲太厲害了,住在鄰近的三四個婦女也集聚到良平家昏暗的大門口來了。父母親當然是不消說了,連門口的這些人也都異口同聲地詢問起良平哭泣的原因來。可是無論問什麼,良平只好一門心思地大聲哭泣。打那麼遠的地方一鼓作氣地跑來,只要一回想起剛才路上的淒涼,良平覺得,無論自己怎麼放開嗓子不停地啼哭,總有一種沒法得到滿足的情緒在向自己襲來……
良平在二十六歲的那一年,帶著妻子兒女一起來到東京。這時,他在一個雜誌社的二樓,手拿紅筆做著校對工作。可是,不知怎麼一來,而且毫無理由,良平有時會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那件事情。毫無理由可循嗎?——塵世的操勞使良平疲於奔命,他眼前浮現出一條道路,它和從前的那條一樣,路上,竹林昏暗微明,坡道陂陀起伏,是一條細細長長、斷斷續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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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車其實就是人生吶】
這次分享的短篇,是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礦車〉。
故事描述一個男孩良平,對於工人們推著礦車,有著濃厚的興趣。
他於是想方設法玩上了推車,最終卻......
一起來看看一個男孩的逐夢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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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車 / 芥川龍之介
良平八歲那年,小田原和熱海之間開始鋪設小火車軌道。他每天都去村邊觀看這項工程。說是工程,其實只是用斗車裝運土方——不過良平正是對此頗感興趣而跑去觀看的。
裝好了土的斗車上站著兩個小工。斗車走的是下坡路,不用人推它自己就會飛跑起來。斗車搖晃著車的底座在前進,小工們那號衣的下擺隨風飄蕩,細長的路軌彎彎曲曲——瞅著這副情景,良平很想去當個土方小工。他還想和那些小工一起乘一下斗車,哪怕一次也是好的。斗車開到村邊的平地上以後,就在那裡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與此同時,小工們很輕巧地從斗車上跳下來,轉眼間,就把車斗裡的土全部傾倒在軌道的盡頭處了。接下來,小工們便一步步推著斗車,開始朝來時的路登坡上山。此時良平心想,即使乘不了斗車,但只要能推推它也是好的呀。
有一天黃昏——那是2月上旬的時候,良平領著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以及一個和弟弟同歲的鄰居家的小孩,一起到停著斗車的村邊去。斗車黏滿了泥巴並排列在斜日餘暉之中。可是,除此而外,哪裡也看不見小工們的影子。三個孩子誠惶誠恐地去推最邊上的一輛斗車。三個人一齊使勁一推,斗車突然咕隆一晃,車輪轉動起來了。這一聲響嚇得良平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但車輪第二次發出聲響時,良平已經不再驚駭了。咕隆,咕隆……三個人的手一起推著斗車,斗車也隨著這聲響徐徐地沿著軌道往上爬。
沒一會兒,斗車走出一二十米遠,這時,軌道的坡度變陡了。三個人怎麼使勁推,斗車也紋絲不動,甚至動輒有隨著斗車一起被推回原處的可能。良平覺得已經可以了,於是就向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兩個小孩打信號。
「來,上吧!」
他們同時鬆開了手,跳上斗車。起初,斗車只是徐徐而動,接著,眼看勢頭越來越猛,一口氣從軌道上溜了下去。路上所向披靡,風景撲面而來,好像一下子一劈而二似地向兩側分開,並在眼前迅速展開。薄暮微風拂面,足下斗車跳動——良平仿佛羽化而登仙了。
不過,兩三分鐘之後,斗車回到了終點,在原處停下了。
「來,再推一次。」
良平和這兩個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打算再一次往坡上推斗車。車輪還沒起動,他們忽然聽到背後有人的腳步聲。不僅如此,他們剛聽得腳步聲傳過來,這聲音馬上就變成了叫駡聲。
「他媽的!是和誰打過招呼來動斗車的?」
一個高個子小工站在那兒,他身穿一件舊號衣,斗上戴著一頂已經過了時令的麥秸草帽。
——看到這種態勢,良平已經和兩個小孩兒一起逃出十來米遠了。——自那以後,良平有事外出歸來時,即使看到斗車停在一個人影也不見的工地上,也不想第二次再乘乘看了。而那個小工叫駡時的姿態,一直到現在還清晰地銘刻在良平心上,在良平的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一頂小小的黃色麥秸草帽浮現在薄暮的微明之中。——不過,就連這樣的記憶似乎也一年比一年模糊了。
又過了十幾天,良平一個人來到工地,他站在那裡看著斗車往上爬,這時正午已經過去了。除了裝土的斗車之外,良平看到有一輛斗車載著枕木從鋪設幹線用的粗軌上往坡上爬。推這輛斗車的是兩個年輕人。良平一見他倆,就感到他們身上有一種平易可親的氣質。
「這樣的人是不會訓斥我的。」——良平這樣想著,就向斗車奔去。
「叔叔,我也來幫你們推好嗎?」
其中有一個人,——穿著有條紋的襯衣正埋頭推著斗車的男工,果然不出良平所料,頭也沒抬一下,立即爽快地答了話。
「哦,來推吧。」
良平鑽進兩個男工之間,開始拼命地推起來。
「你這小鬼很有點勁啊。」
另一個男工,——他耳朵上夾著一支香煙,也這麼稱讚著良平。
推了一會兒之後,軌道的坡度逐漸變得平緩起來。「已經不用再推了。」——他們會不會馬上說這話了呢?良平心裡七上八下地嘀咕著。可是那兩個年輕的小工還是悶聲不響地繼續推他們的斗車,只是腰板比剛才挺得更直了。良平終於忍耐不住,戰戰兢兢地試探著:「一直照這樣推下去好嗎?」
「當然好嘍。」兩個男工同時回答。
良平心想:「真是和藹可親的人。」
再往前推了五六百米遠,軌道又一次碰上了陡坡。這裡,兩側是蜜橘園,不少橙黃色的果實沐浴在陽光下。
「還是上坡好,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讓我推下去啦。」——良平心裡這麼想,一邊使出全身的勁來推著斗車。
從蜜橘園中間往上推到最高處,軌道一下子急轉直下。身穿條紋襯衣的男工對良平喊了聲:「喂,上來。」良平立即舉腳躍上斗車。在三個人附著車身乘上來的同時,斗車已扇動著蜜橘園裡的香氣,在軌道上一股勁兒飛快地滑動起來。「乘斗車比推斗車要美得多呢。」——良平讓自己的外衣鼓著野風,一面想著這毋庸置疑的道理。「推著斗車前進的路程越長,回來時乘斗車的機會也越多。」——良平還這麼想過。
斗車一來到竹叢區,慢慢地停止了飛馳。三個人又像方才那樣,開始推起這輛沉重的斗車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竹叢已經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雜樹林。這裡,上坡的路途上,到處都是落葉,連鏽得發紅的鐵軌都幾乎全被淹沒了。沿著這條路,斗車好不容易才登上坡頂。這時,只見藍霞遼海展開在懸崖峭壁的那一邊,洋面上寒意輕籠。與此同時,良平馬上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已經走到過分遠的地方來了。
三個人又乘上斗車,斗車沿著海的左邊滑行,同時從雜樹林的枝葉下鑽過。不過,良平此時的感覺已不像方才那樣興致勃勃了。「斗車馬上回去就好了。」——良平暗暗地禱念起來。當然,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到達目的地,斗車也好,人也好,都還不能往回返。
接下來,斗車停在一個茶館前,茶館背靠開鑿過的山嶽,屋頂是用茅草葺的。兩個小工一走進店裡,就和背著乳兒的老闆娘搭著腔,一邊悠閒自得地又是喝茶又是吃點心。良平獨自一人在斗車周圍轉著,心裡焦躁不安。斗車底座堅實牢固,一路上飛濺在底座板上的泥巴這時已經乾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從茶館出來,臨出來的時候,那個耳朵上夾著香煙的男工(此時已經不見香煙夾在耳朵上了),遞給站在斗車旁的良平一包用報紙包著的粗點心。良平冷冰冰地說了聲:「謝謝。」但他馬上又感到,這麼冷淡有點對不起那位男工。良平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冷淡,就拿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裡。大概是因為用報紙包的緣故吧,點心沾染了一股油墨味。
三個人一邊推著斗車一邊沿著平緩的斜坡往上爬。良平雖然手扶斗車,但是心不在焉,他在想著別的事。
沿這個山坡一直往前下到坡腳,這裡又有一個茶館,它和前面的那一個差不多。兩個小工進入茶館以後,良平坐在斗車上,一心記掛著回去的事。茶館前的梅花已開放,照射在梅花上的夕陽在一點點地消失。「太陽就要下山了。」——良平這麼一想,覺得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地坐下去了。他時而踢踢斗車的車輪,儘管明明知道自己一個人沒法動一下斗車,但還是哼哼唧唧地不時試著推一下車子,——他借此來排遣煩惱。
可是兩個小工一出來,他們就把手搭在斗車的枕木上,一邊漫不經心地對良平這樣說:「你可以回去了。我們今天得在對面住一宿。」
「回家太晚了的話,你家裡也許要不放心了呢。」
良平刹那間瞠目結舌地怔住了。天色快黑下來了,雖說去年歲暮時分,自己和母親一起趕路去過岩村,可是今天的路程有去年三四倍遠,而且現在必須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去,——良平一下子明白過來是這麼回事了。他幾乎要哭出來,然而哭又何濟於事呢?良平覺得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向這兩個年輕的小工很不自然地鞠了個躬告辭之後,就拼命地順著軌道跑步前進。
良平不顧一切地沿著軌道的一側不停地奔跑著,過了一會兒,良平發覺兜裡的那包點心變得礙手礙腳起來,他就把點心拋到路旁不要了,接著又把腳上的木底草履也脫下丟棄了。於是,小石子直接侵入到薄薄的布襪子裡,不過腳倒是輕得多了。良平感覺到海洋是在左邊,他就這樣跑上了陡坡。有時眼淚要往上湧,臉就自然而然地歪扭了。——即使勉強忍住了淚,可鼻子總不停地抽嗒作響。
良平從竹叢邊穿過時,日金山天際的晚霞已經開始消斂。良平越發焦慮不安起來。也許是去和來情況有所不一樣的緣故吧,景色的不同也令人擔心和不安。這時,良平感到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所浸透,但自己還得像剛才那樣繼續拼命趕路,於是他就把和服外褂脫下丟在路邊了。
來到蜜橘園的時候,周圍越來越暗了。「只要能保住性命——」良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連滑帶跌地繼續趕路。
好不容易在遠處的暮靄當中顯出村邊工地的影子。這時,良平咬咬牙不由得要哭,他哭喪著臉,但終於沒有哭出來,又繼續向前奔跑起來。
進入自己的村子一看,左右兩側的人家,電燈都已經亮了。在電燈光下,良平自己也很清楚地看到,從他汗涔涔的頭上直冒熱氣。正在井邊汲水的婦女們,以及正從田裡歸來的男人們,看到良平氣吁吁地跑來,都向著良平發問:「噯,怎麼回事啊?」然而良平卻默默無言地從雜貨店、理髮店這些通亮的房屋前奔了過去。
良平一跑進自己家門,終於止不住扯著嗓子哇地哭出了聲音。這一聲哭喊,一下子就使父母親聚集到良平身邊來了。尤其是母親,她一面說著些什麼一面抱起良平來。可是良乎拳打腳踢地折騰著,一邊還在繼續不停地啜泣。大概是因良平的哭聲太厲害了,住在鄰近的三四個婦女也集聚到良平家昏暗的大門口來了。父母親當然是不消說了,連門口的這些人也都異口同聲地詢問起良平哭泣的原因來。可是無論問什麼,良平只好一門心思地大聲哭泣。打那麼遠的地方一鼓作氣地跑來,只要一回想起剛才路上的淒涼,良平覺得,無論自己怎麼放開嗓子不停地啼哭,總有一種沒法得到滿足的情緒在向自己襲來……
良平在二十六歲的那一年,帶著妻子兒女一起來到東京。這時,他在一個雜誌社的二樓,手拿紅筆做著校對工作。可是,不知怎麼一來,而且毫無理由,良平有時會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那件事情。毫無理由可循嗎?——塵世的操勞使良平疲於奔命,他眼前浮現出一條道路,它和從前的那條一樣,路上,竹林昏暗微明,坡道陂陀起伏,是一條細細長長、斷斷續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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