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re ‧ 一本用生命調查的毒品經濟學]
之前跑社會新聞，三不五時會接到警方查獲毒品的採訪通知，印象中規模最大的一場，是逮到一艘澎湖籍漁船走私260公斤的大麻花，據說可以讓30萬人次吸食，市值4億。乾燥的大麻花乍看像是比較大團的茶葉，單顆只有幾公克重，可想而知那260公斤的龐大體積。由於一般會議室放不下，記者會借用台南地檢署的禮堂來開，海巡署人員荷槍實彈在堆得高高的大麻花旁邊看管，採訪1個小時，也聞了1小時的大麻味。
緝毒是非常費時又危險的工作，可是不管怎麼掃、怎麼抓，毒販與吸毒者永遠春風吹又生，警方每個月仍會不斷召開新的掃毒記者會。就連2年間殺了5000位毒品犯的菲律賓總統杜特蒂，也無法單靠鐵腕根治國內的毒品問題，還惹出人權爭議。
看在《毒家企業》作者溫萊特（Tom Wainwright）的眼中，若政府面對毒品問題時倒果為因，擺錯重點，不僅效率差，還可能助長毒梟的氣焰。
一般常見的掃毒，無非是從供應鏈尾巴的運毒者或藥頭下手（但抓到的絕大多數都是嘍囉），或探往供應鏈的最源頭，噴藥毒死農民種植的整片古柯園（但農民隨即轉往其他地方墾地），政府看起來做了很多事，事實上，對問題最大的毒品集團本身，卻往往無計可施。
這其實不意外，來到毒品問題猖獗的中南美洲國家，政府運作失能下，毒品集團儼然取代執政者的位置，建立社會秩序，甚至鎖定國家的制度缺陷，提供政府給不了的好康，例如興建公共建設、救濟窮人、捐款給慈善或宗教團體，得到民意的擁戴，甚至在警方逮捕毒梟時上街頭示威。這讓我想起去里約貧民窟時聽到的故事，美國1980年代在哥倫比亞掃毒，讓毒梟跑到巴西躲藏，和貧民窟的居民形成共生關係，居民幫他們跑腿販毒，他們幫忙蓋水塔、牽水電，效率比政府高多了。若國家的體質不佳，永遠無法阻絕地下社會的運作。
說到底，販毒與世界上所有生意一樣，為的都是錢。經濟學背景出生的溫萊特，把毒品集團當成企業分析，毒梟若要賺得多、賺得長久，當然不能只像電影演的那樣打打殺殺，還要重視尋才、留才、掌握新趨勢與全球脈動。所以他們要憂心人力管理、挖角問題、委外製作壓低成本、加盟連鎖、不斷研發新產品，還要做好公關行銷。
公關行銷的部分最突破我想像，我看了這本書才知道原來毒品集團也可以大剌剌買廣告招兵買馬、吸引消費者、營造形象，當然也可以做業配。毒品集團棍子與胡蘿蔔並行，對於記者，他們先買，買不了用恐嚇，再不成可能就是動手殺害。《毒家企業》出版一年後，曾獲「國際新聞自由獎」的墨西哥緝毒線記者哈維爾．瓦爾迪茲（Javier Valdez Cardenas）當街被毒梟雇用的殺手連開12槍，屍首被丟在馬路中央，在這場槍擊前的2個月，已有6名記者因報導毒品案件被謀殺。乍聽下覺得誇張，但販毒集團都可以公開列出妨害他們好事的警察名單逐一殺害，殺幾個記者也不算什麼。
甚至有兩大毒品集團同時向報社施壓，一個要求大幅報導，一個要求閉嘴，有報社在兩位員工遭謀殺後刊登一篇社論，表示：「本報會傳遞訊息，但不會讀心術。因此，我們作為訊息工作者，希望各位告訴我們想要什麼，要我們刊登或撤下哪些內容，讓我們知道該如何做。各位先生目前是本城的實質主政當局，因為合法成立的權力機構已經無力保護本社同仁，害得他們接二連三喪命。」這是我看過最悲戚的社論了。
既然毒品集團如企業，瓦解的方式，一是提供員工更好的誘因讓他們離職，二是提供消費者更好的選擇。溫萊特舉出不同國家的例子，認為幫農夫找到比種植古柯更賺錢的經濟活動，像是養雞或種番茄；或協助毒品集團成員在出獄後找份正當工作，都比在街頭跟毒蟲駁火的成本低，而且有效。
毒品合法化則是由消費端下手解決問題，溫萊特以娛樂用大麻合法的美國科羅拉多州為例，試圖證明對消費者而言，合法購買的管道比黑市更具吸引力，能有效削弱毒品集團的競爭力。但在溫萊特寫作時無法預見的是，距離科羅拉多州不遠的加州，娛樂用大麻在2018年初合法化，上路1年後，卻因為太複雜的法規與沉重的稅金，讓大麻消費者又轉向黑市（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2/3563433）。在台灣探討大麻合法化同時，美國的他山之石值得思考。
推薦這本以性命為賭注的調查報導，跟著溫萊特走進一個個採訪現場，總為他捏把冷汗，畢竟在某些國家，光是採訪毒品新聞這件事，就可能置自己於死地。感慨的是，這些我們口中的「毒品」，本質上都是藥物，例如海洛因與嗎啡、大麻用作止痛，古柯鹼可用於局部麻醉，安非他命用來治療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嗜睡症。原本中性甚至立意良善的藥品，一經濫用，成為毀人一生的毒。
＊感謝寶鼎出版提供試讀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