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萬自愛:學蘇東坡 晚年如何加萬倍愛自己》
*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東坡活了66歲,他在朝廷中一共只呆了八年十一個月,之後不停的被貶:甚至一度處於死牢囚犯狀態。
去世前兩個月,人終於回到熟悉的故土,浮雲一別後,流水數十年間已過。他抵達了江蘇鎮江金山寺。
當時蘇東坡的才華已名滿天下,朝廷的迫害鬥爭,抹滅不了千年一遇的詩畫大家。
金山寺和尚拿出一幅他的肖像畫,畫的就是蘇東坡,「這是你的畫像,你現在自己來了,請在上面題首詩」。蘇東坡在上面題了一首六言詩,最後兩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白話文意思是「我這一生平的功業,就是一輩子到了三個地方,黃州、惠州、儋州。」
這三個都是他流放的地方,一輩子被流放三次。這詞當然是豁然開朗後的自嘲,一種回看人生三大逆境的態度。蘇東坡所以成為蘇東坡,恰好和他的人生在這三個逆境中還能發出光芒,息息相關。他知道自己的價值,從未因功名高低否定自己,甚至因此「倍萬自愛」,不必皇上愛了,自己加倍愛自己!於是逆境,反而成了他一生功業的主要原因。
黃州時期是蘇東坡書法藝術長進關鍵時刻,黃州時期也是蘇東坡詩詞突飛猛進的時期。
以前在朝廷風光時期,他的詞反而寫得少,許多傳世作品,大多在黃州一系列創新而成。黃州正是他才華最洋溢的時期:例如《念奴嬌.赤壁賦》正是當時的作品。
眨流至海南島儋州他不以寫詞為滿足,完成三本著作:研究易經,研究論語,研究尚書,共三本學術著作。他後來回到大陸本土時,在廣西碰到了大風雨,抱著一個布包袱,裡面裝著三件書稿。風雨中蘇東坡摸著這個包袱,對自己説:有了這三本稿子,我這一生,沒白過啊!
風雨,歲月,皆無情,他更要「倍萬自愛耳!」
* 初至黃州,他寫了一封信給朋友,朋友寫信安慰他,大意是:你倒了大霉,碰到這麼大冤獄,又貶到黃州:朋友試圖安慰他。
蘇東坡回信:你何必這麼悲悲切切地來安慰我,我們這樣的人本來對自己的道德是充滿自信心的,認定自己在政治上的見解是正義的,是對的,為朝廷出力,為朝廷提意見,這是對的。
所以一個人內心有一種堅定的信念,儘管遭遇不幸了,坎坷,打擊,當你知道自己沒有過錯,本諸忠心時,他的自我肯定不會被官位高低動搖的。
他不是來求名位的,他是一個以蒼生國家為核心價值的歷史人物。他不只是寫詞,寫字畫之人,他的堅挺,他的歷史觀,他的高度,才能寫下千年歌頌的「念奴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蘇東坡晚年被貶到惠州、再接著被貶到海南島儋州的時候,朝廷整他的執政者實際上是嫉妒他的一名老友,那人一心想置他於死地。
北宋時代海南島被當成鬼門關,中原去的人十去八九回不了,他六十二歲高齡才去,朝廷眨他之人,本來就心存希望他死在那裡。沒想三年以後六十五歲,蘇東坡活著回來了,他偏不死。
因為,他被貶愈遠,愈懂得倍萬自愛耳。
掌權者可以摧殘他的肉體,但無法打垮他,他的信念堅靭,他懂得倍萬自愛,於是一次又一次,活了下來。
* 離開了可以報效朝廷的機會,蘇東坡開始熱愛生活,也善於生活。他善於在小日子中,很簡樸的,乃至有點艱苦的生活中找到自處之道。從中發現美感,發現詩意。這種過人的本領,來自於他明白:此刻愛自己,珍惜自己,多麼多麼重要。這樣的自我認同,使他終而成為千年傳奇人物。
*其實蘇東坡出生時過的是富裕童年,他在朝廷命官時也有過錦衣玉食的經歷。
在朝廷裡特別是高太后執政的時候,當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相當於部會秘書長,此外教小皇帝讀書,對領導群講課,那一段日子的他,年紀輕輕,已過得既榮耀,又一帆風順。
時隔不久他被貶到了黃州、又惠州,最後一路至中國最南端的海南島去了。
貶到海南島以後,他哭自己的困苦嗎?在海南島的田野裡,有一天他背著一個大挑走在田野中,六十幾了,還一邊走路一邊唱歌,碰到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對他說,「蘇內翰,你當年榮華富貴,現在啊,好像一場春夢」。蘇東坡說你說得太對了,很好,於是為這個老太太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春夢婆」,還寫進他的詩裡:多麼瀟洒!
蘇東坡曾經穿錦衣品玉食,但春夢過了,就過了。簡樸艱困的生活,他仍然也可以在荒山田野,不知家在何方,高歌歡唱,把小日子過得有味道,又很快活。
* 一些在海南島的故事特別有趣。六十好幾了,生活卻每況愈下,更加窮苦,海南島當時很落後,沒有稻米,求一米粥不可得。他的小兒子蘇過孝順地陪著他去海南島過苦日子。蘇過以當地的芋頭做了一道芋頭羹,蘇東坡大讚此乃天下絕味,特此專寫了一首詩讚美。
在海南島東坡先生第一次吃到了蠔,蠔當然現在算上品,好東西。但古代的中原人可不能接受。唐朝的韓愈,貶官到廣州,寫了一首詩,題目叫做《南食》,批評南方的食品,把廣東的好食物全部批糟得一塌糊塗,說人家送來的蠔,送來的蛇太可怕了,這個怎麼能吃,太恐怖了,他一樣都不敢吃。
蘇東坡完全不同。蘇東坡到海南島第一次嘗到蠔,他說這個味道太美了,於是專門寫了一篇短文敍述這個蠔怎麼好吃。小兒子陪著他,一起品嚐生蠔。他告訴蘇過,千萬不要把這個祕密說出去了,蠔這麼好吃一旦說出去了,傳到京城裡,某些人聽到以後,一個個都想像蘇東坡一樣,希望朝廷也把他流貶到海南島來,這樣一來,他們會分了我們的美食。你不要說,以後就我們兩個父子獨享。
* 蘇東坡發明的食物不僅僅是東坡肉,讀《蘇東坡文集》,還有「東坡魚羹」、「東坡菜羹」。魚就是普普通通的鯽魚、鯉魚,不是什麼稀罕的食材。
他所欣賞的東西,食材不是特別珍貴的。
他為什麼發明東坡肉?到了黃州以後,發現黃州的豬肉特別便宜,所以他天天買,天天做。
廣東的荔枝蘇東坡最喜歡,一到嶺南就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誇說每天吃300顆荔枝,長住嶺南,因荔枝,也高興。
他是四川人,再到江蘇生活。江南有河豚魚,河豚魚四川沒有,長江下游才有。
河豚魚有毒,在北宋吃河豚魚當然比現在更危險。
他的好朋友李禪是江南人,李禪從來不吃河豚魚,李禪對蘇東坡說,「忠臣孝子不能吃河豚魚」。
為什麼?
你吃死掉了就做不成忠臣,做不成孝子,要保命,你不要吃。
蘇東坡卻說河豚魚這麼好吃,味道真鮮美。何必呢?
蘇東坡從黃州出來以後有幾個月住在長洲,長洲有戶人家開小飯館,做河豚魚做得很好,聽說大名鼎鼎的蘇東坡就住在城裡,而且知道他喜歡吃河豚魚,專門請蘇東坡到他家來品嘗他家的河豚魚,蘇東坡欣然前往。
封建時代人跟人比有點不平等,這家人是市井人家,開小飯館的。蘇東坡到了以後坐下來先享用一盤河豚魚,主人站在旁邊陪著,主人不好坐下來,因為他是市井小民,站在旁邊陪著。廳堂後面一個屏風,屏風後面躲著一大群人,這家人全都躲在後面,也不敢出來見,為什麼躲在後面?他們想聽,他家的河豚魚做得不錯,聽這個大名鼎鼎的蘇東坡來吃,有沒有說好吃。
沒想到蘇東坡坐下來以後,拿起筷子悶頭大吃,一言不發,屏風後面的人想他怎麼光吃不說,過了一會,蘇東坡一個人把一盤河豚全吃完了,把筷子放下,說了四個字「也值一死」。
死了也值得,因為太好吃了,中毒了,也認了!
* 他的傳世之作是鬱悶的時候賞冬景而得。《後赤壁賦》裡有八個字,那是寒冬的夜裡面,跟兩個朋友到赤壁山下,兩個朋友留在船上,他一個人爬到山頭上。
黃州的赤壁山200多公尺,他上去以後,冬天的夜景,四顧看看,無非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片簫條的冬景。
此時此刻,站在赤壁賦風頭上的東坡心情悲然,《後赤壁賦》裡說得很清楚,叫做「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四周靜悄悄,有一種悲涼感、孤獨感,肅然而恐,內心還有一種恐懼,因為朝廷還在蒐集他的罪證,還在攻擊他。
他挺過來了。留下曠世巨作。
他挺過來最主要的原因不只是豁達,而是內心自信篤定而生的堅韌,那「倍萬自愛」!
皇上不愛了,國家不愛了,時代不愛了,命運也不愛了,他卻懂得要更加一萬倍愛自己,多一點,多一點,再多一點。
—取材自《衣若芬:陪你去看蘇東坡》及《莫礪鋒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禪趣機鋒意思 在 蕭詒徽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Ⅰ.
四月一日君尋從學校二樓的窗台摔下來,不知道昏迷多久。清醒之後,他終於得知自己傾心多時的小葵同學天生帶有使身邊的人不幸的體質。這是 CLAMP《xxxHOLiC》第十集。才不過兩冊單行本之前,四月一日剛從摯友百目鬼身上繼承了能看見不詳的眼睛,但一直一直到了差點失血而死的此刻,他才真正看見了,纏繞在小葵身上的、黑色的厄運團塊。
小葵笑著對他說,你終於發現了啊。
自以為溫柔的四月一日躺在床上,睜著「看得見」的右眼,張口想說什麼,但難得詞窮。那是我看過的漫畫裡最好的詞窮 ── 四月一日嘴上說「沒事了」,一邊欲蓋彌彰地想:已經沒有辦法,回到還沒有看見的時候了。
那就是亞妮這部新作裡我最後讀到的一篇作品〈請登出遊戲〉裡寫的,多年後回到以前常待的咖啡廳,店裡沒變,但自己這些年卻已經識得了店內物品的牌子,像日本民俗學裡所謂「真名」:原來,年輕時的自己覺得舊得無害的店中擺設,不是名牌、就是骨董。知道了更多,人生好像該更好,然而人是要因為這樣而悵惘的。《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裡,亞妮一方面像唐諾寫他親臨景點才發現圖片裡著名的雄偉雕像原來那麼小、那樣置之一笑;另一方面,也像《超級狐狸先生》停下機車,回望遠處山丘上的狼,換了好幾種語言也無法與那匹野生的狼對話 ── 文明了的狐狸先生最後像一個欣慰的笑話般掉了淚,說:多麼美的生物啊。
Ⅱ.
後來才知道,這樣的故事原型要老可以老到聖杯騎士傳說《帕西法爾》:年少無知(噢或者,依亞妮書裡寫的,該用清狂)年少清狂的帕西法爾夢想成為圓桌騎士,經過重重試煉、服膺道道規矩,終於進入城堡(亞妮寫:殿堂),見到國王(亞妮寫:魔王)。重病的國王身上有詛咒,唯有被真心關懷自己病情的人一聲慰問才能破除咒語。帕西法爾心底仍是那個清澈少年,非常想出言關心國王,然而圓桌武士依戒律是不能以下犯上、貿然發言的。然後國王就死掉了,一整個王國淪陷,只因帕西法爾不再懵懂。
「知道」可能使人變髒,變錯。然而,沒有任何無知的人會夢寐以求無知。唯願孩兒愚且魯的必然是蘇軾。想要無知的,總是有知的、已知的人。
亞妮已經知道了什麼?
有人談她前兩部作品是以寫渡劫,我讀來卻覺得像以寫尋仇。其中有幾個命題像書頁下的異物,一撫按就現形:《請登入遊戲》側重的原生身世、《寫你》側重的後天人際,此外有寫作觀(她常提自己於寫作是半路出家,對此偶爾有血統論的自疑、偶爾珍視自己非典型的思路)、有美學觀(我尤其喜歡她點到即止地寫吃。吃放在親情、愛情或陳俊志旁邊不得不成配角,可淡淡幾句寫到吃時她傲氣畢露)。其中,她描述親密他人,能讓外人也感覺自己腳下是薄冰 ── 寫某前戀人帶她吃美式漢堡(〈寫你.水木清華〉,P34),結果原來她自小恨漢堡(〈請登入遊戲.交換時間〉,P46);寫(應該是)另一名前戀人帶她到名店吃海鮮,結果發現他吃生魚會作嘔,排隊只為了她,而她恨這種擅自壯烈的溫柔(〈寫你.築地三點的熱咖啡〉,P182 - 183)。也是在寫序前讀她前兩本書,我才不知有漢地看到,原來她恨別人說她長得像別人,就寫在第二本書內文的第二頁⋯⋯而我回覆她邀序的訊息,第一句話就是:欸我覺得妳長得好像薛詒丹。
每個人都在她心裡犯錯。直到她寫了,大家才曉得。
原本想用刀來比喻,但在這本新作中,她已把這整件事稱為「眼皮下暴力的小東西」(〈有女初長成〉,P62)或者「獸角、獸心」(〈微微一笑很傾城〉,P208)。當她寫她要「安撫那個暴力的小東西」,意思是,她要壓制以寫糾正世界的衝動。
字比人鋒利,寫比說無情,大抵寫過東西的人都會在某時某刻頓悟這一點。頓悟以後回首,一切都是上輩子,〈周處除三害〉那樣在同一次人生裡再世為人終究是童話。唔,原來第三害是自己,亞妮在這本書裡處理這種知之後的後悔,一面慶幸獸心已馴,卻也嘆惋某些曾以寫作尋的仇、賭的氣,當初一賭就起手無回了。
都說要報仇就不要後悔。然而報仇當下往往是自認決不後悔的。只是報了仇之後人還會變,要是剛好變得仁慈一些,很多事情就忽然太遲了。
Ⅲ.
仇因何結,一事歸一事。但如果能把作品裡的敘事者和亞妮相提並論,那麼一直到這本書,我都仍從各個作品中讀到一種貫串的糾結,在她對「平凡」,或說「普通」的態度:
一方面,她在三部著作中所描述的自身家庭背景並不普遍,這讓她在作品中某些部份展示了對相較之下「普通人的境遇」的挑釁和困惑;同時,她卻在作品的其他部份,對這種普通的生活抱持著好感和欣羨:
❝ 百合躺在月子中心的大床上,泛著一股奶和血的味道,我抱著百合的女孩,百合的丈夫收了一些衣物回家清洗,我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卻沒有任何詞彙,但此時一切,如此美好。百合前所未有的盛放著,不再是那種綑成花束剪去多餘枝葉的脆弱樣貌了。她成為了山林間的百合花叢,成為沒有蓮花座、神仙光暈的凡人,卻是最好的凡人,最好的百合。 ──〈寫你.歧路〉,P81
❝ 微微就是我所能觸及懷抱的世界裡,最超現實的存在,學院與文學、研究與書海,涼薄起來,總能攻心入肺;失倫起來,就如那些禁書一樣,他人都成為了地獄。所以更要珍惜俗世,以俗氣護體,或許才能走過字林極地蠻荒心靈。 ──〈微微一笑很傾城〉,P208
她的「不普通」,一開始源自家庭經驗,後來則和「寫作者」的模樣以及「文學」聯繫在一起。在她眼中,會寫的人與他人有本質上的殊異,因而不見得能與塵世的悲歡共通,甚至被賦予責任。而她時常想擺脫「責任」這類無聊的字眼。對凡與殊的矛盾,使讀者在作品中一面享受對她的獵奇觀看,一面戴上這樣的目光審視周遭習以為常的世界(以及自己),生發日常外的樂趣。有時,這種拉鋸會展現在敘述裡對「潔淨」的辯證上,讓我總是停下來思考:為什麼亞妮一邊覺得自己被俗人弄髒,一邊又為自己比較乾淨而感到抱歉?
作為作者/被觀看者,她對此既自傷、也自傲。讀這本書,我發現這份矛盾並沒有消失,也可能作者已經化解但作品尚未跟隨;但這也是我認為這部作品的細緻之處:它不是對糾結的解答,而是作者意識到自己如何被觀看、也「看到了」更多之後,明白即使心中對萬物有一己的理解、也不代表要「寫出來」⋯⋯就算寫出了事情,亦不代表要連本帶利地寫出自己對事情的完全觀點。
交出故事,但不一定交出心。雖然她用「馴服」這個字眼,但我相信這個轉變並不只是她對她所謂的「獸」的檢討,也包含她對他人的體諒:
告訴別人別去知道,別人只會更想知道。所以,作為一個「已知的人」,能給予他人最大的無聲善待,無非是默默瞞住他們,讓他們慢一點,再慢一點。
Ⅳ.
以此理解,第四輯「寫字的人」,便是她對自己所擁有的「寫作」這頭獸、這把刀的再凝視,談寫作與領悟的內外落差;落差,意味著寫作還原記憶/真實的永恆趨近與永不可能,也因此,寫的才能與寫的慾望都只是寫的條件,而不是寫的理由。
第一輯「時間的單位」,她後悔自己太慢領悟寫的反作用力,因為理解誠實的代價並不只由自己支付,進而延伸記憶與寫作與真實可能的敵對關係,既可視為奔三後的鄉愁字典,但同樣作為寫作者,我將其視為她給自己的提醒:
❝ 寫下記憶這件事,就像把寶物從土底掘出,擺在陽光下、送進博物館供人觀看,瞬間補上了千年時間,成了失彩的兵馬俑,寫完的記憶像沖了太多次的茶包,或風乾了的焦黃照片,再碰就要風化。
但我總不甘它在心底永生豔麗,總想把它拿出來寫成了時間的流沙。 ──〈不在路上〉,P50
第二輯「戀愛前請詳閱公開說明書」外觀仍像前兩部作品寫愛情,但態度已從細數恩仇化為無有大是大非,甚至甘願如物理學,看待自身如看待一個現象,讀來竟有些放下屠刀的禪意;輯三「不務正業的那些事」呼應「寫字的人」,字面上看來是要談寫作之外的事,但我從中讀到前述亞妮對「普通俗世」的理解,如今在她筆下,平凡已經是可愛多過可疑了。
雖然《寫你》也有個你,但《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的「你」的意涵已經移動,新作對象讀者顯然與過往作品不同。一年多前她受金車文藝訪問時說自己寫他人,寫了也不讓被寫的人知道 ── 那時,她預設的讀者是屏除了被寫的人以外的整個世界,是對外的昭告與平反;《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在作品上,卻已不再忽略被書寫對象的目光:
❝ 如果我能寫下『不喜歡別人總看著我』,那為什麼自己要這樣看著別人呢,會不會他們都不想被這樣寫著與看著?她的問題被我收進包包,無法作答。經過一些日子與更多的字,現在的我勉強能告訴她,是的就是不公平,但不公平不是不正義,請原諒我的不公平。 ──〈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P86
我也擅自歡喜於書中的她並未放下寫的驕傲:
❝ 終究我還是無法把自己的文字,當成海苔醬或是三島香鬆就飯吃了,每一次的文字模擬,多少都會卸去一些原本的自己。 ──〈有女初老成〉,P62
懂得隱藏,不等於拋擲寫作。寫作之為一種工具,拔刀仍要投注心魂,只是不用每次拚命而已。
Ⅴ.
新作中有個句子把我一直留在書裡。其實在文章結構中那僅是一個陳述背景的說明,她寫:「莒哈絲只一次戀愛,十八歲,就老了。而我卻是很晚,才開始感覺年輕。」(〈有女初老成〉,P62)可從三部作品一路讀來,我對這句話的理解不是老,而是:亞妮很晚才開始當一個普通人。正如她數次引用的榮格,亞妮是作為特別的人、去學習普通的人的一切,然後知道特別既是發光,也是帶刺。
然後再知道了,原來她感到抱歉,正是因為自己特別。
這是她的抱歉,也是文學的抱歉。如果像我一樣任性,或許會有「繼續發光,繼續帶刺」這個選項,但她在這本書中的書寫,顯示她選擇了費力去摸索如何不帶刺地發光。
而她才剛開始懂得當一個普通人而已,那麼全新、那麼少年。
不知何年何月,早在讀她的作品前,我曾在某刊讀到楊佳嫻為《寫你》作的序,一直記著其中引用朱天文〈炎夏之都〉,「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幾年後寫這篇序,想到這句引用,用它作尺,也能量測出亞妮的轉變:讀作品裡她筆下的自己,感覺到的多半是,有身體並不好。因為身體比心靈更不可能完美。如今她把過去念茲在茲的許多瑕疵,和心靈的身世解除連結、勾銷仇怨。病、醜與髒,都不再是命運:
❝ 我漸漸能與這雙手相處,甚至發現它適宜觸摸,觸摸一切不光滑甚近暴烈的質地紋路。 ──〈所有的喜歡在抵達愛之前〉,P146
果然,我也是平凡的,平凡得樂於看見和解的結局,樂於把世界想成斜坡、事物一落地自動被賦予朝圓滿運動的慣性。這當然也可能是亞妮意識到世間的喜好之後、有意識的展演也未可知,但至少目前我被這種展演慰藉了。各自宏觀,每一個人都是從狼慢慢變成狐狸先生的,既然都要回望,普通人會想對自己說:欣慰要比遺憾多。
唯一好奇的,只有她之前受訪,提到下一本書會是小說集。如今這本書仍是散文。也許真像她寫道,散文是撿。裁切記憶之前,要再多撿一些。
撿的時候,欣慰地說:多麼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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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的後悔/狐狸先生凝視著狼
蔣亞妮《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序
2020 年 3 月 30 日發行
設計. 內頁插畫_ 馮議徹
本文描圖重製_ 蕭詒徽
博客來_ https://reurl.cc/kdVD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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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_ https://reurl.cc/ar52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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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趣機鋒意思 在 郝明義Rex How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在高雄和台中的人,如果你今天下午有空】
今天星期天,下午我應邀去高雄市圖講一場「書與人生的組合」。
源起是因為《尋找那本神奇的書》被高雄市文化局選為2019年12月的每月好書,所以定了今天去講。
因為我去年又寫了《如果我十五歲》之後,相信把這兩本書合起來講,聽眾的印象應該會更清楚,所以把講題訂為「書與人生的組合」。
這兩天實在太忙,沒來得及更早一些貼出來,不好意思。希望高雄地區的朋友如果看到有興趣參加。
時間:2月16日(星期日)14:30
地 點: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B1小劇場(高雄市前鎮區新光路61號)
報名網址:https://pse.is/KXBVM(另開新視窗)
洽詢電話:07- 2225136*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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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台中的朋友,則歡迎參加楊馥如主講的「解放世界的美好想像------羅大里的《空空先生》」。
從前從前,有位空空先生⋯⋯空空,是有,還是沒有?如果有的話,但他的遭遇,一切空空。
這本書不只適合兒童閱讀,也是一本充滿禪門機鋒的書,成人閱讀照樣可以深思。
本書的文字原創作者賈尼.羅大里(Gianni Rodari)一生創作無數,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兒童文學作家之一。本書的繪圖作者為義大利知名平面設計師奧林皮雅.札尼歐利(Olimpia Zagnoli),她擅長以簡潔俐落的圖像,搭配千變萬化的色彩,創造出風格簡約、時髦流行的書籍設計。
講者楊馥如曾經在義大利讀取大腦與認知神經科學博士,並擁有英國牛津大學應用語言學碩士、台灣輔仁大學德國與英國文學雙學士等背景。目前還有一個身分是美食作家。
楊馥如把講題定為「解放世界的美好想像」,就可以想像其精彩。如果我不是自己在高雄有演講,很希望到場聆聽。請台中的朋友不要錯過。
時間:2月16日(日)15:00-16:30
地點:image3非常圖像空間
報名網址|https://www.accupass.com/go/2020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