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結婚的事吵翻天了。我贊成修法,也對某些人(或團體)那些天方夜譚似的無知傻眼。
哲人說過,人因無知而恐懼。但有時我卻會想,比起知識,愛有時能做到的事,更神奇。
比如我那極為傳統而無知的奶奶。
要詳述她的「傳統」,勢必得提提她的一生。奶奶是童養媳,沒得念書,像個婢女,自小在打打罵罵間長大。古代人壽命短,嫁給我爺爺後,她的公公婆婆、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母相繼過世,她成為當家主母,但還是被打被罵──打,來自我爺爺,罵,來自所有知道她是「買來的女人」的親戚。
孩子一個接一個落地,爺爺不是沒錢,只是寧可上酒家也不願養家。於是她做木屐、釀醬油,提上街去賣。那時人口結構單純,誰都知道她是買來的,欺她、壓她,她很快練就一身光腳不怕穿鞋的勇悍。至今我仍會聽見老鄰居閒嗑牙,講起奶奶當年的行為:燃起三炷香,直挺挺跪在家門口,說:「我這一世人,沒做歹事,都是給人欺負,天公伯你要開眼,那些歹人,就要給他死,看是出門車撞死、破病死!天公伯,我不是歹心咒人死,是伊欺人太甚,我若有講一句白賊,沒要緊,給我死!」一一點名那些「歹人」,姓啥名啥,住在哪裡,生辰八字,然後,三個響亮的叩頭,燒金紙。
不過那些「歹人」裡,從沒出現過我爺爺的名字。
其實那些人再欺她壓她,也比不過我爺爺。她不良於行後,我第一次為她沐浴,發現她下體垂掛著一顆比拳頭還大的肉瘤,我嚇壞了,以為是腫瘤,然她淡淡地說:「忘記是生你大伯還是二伯的時候,生完就蹲著洗衣服,生腸掉出來了,以前還塞的回去,後來就一直這樣。」自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敢吃生腸,連看到招牌上那兩個字,都會想起那肉白色的、泛著紅色紫色血管的子宮。
然而光是這樣的聯想,都讓我隱隱覺得褻瀆。
爺爺因感冒併發症離世時,奶奶害怕我們這些人鐵齒,堅持干預喪事的一切事宜,八十幾歲的老婦人拗起來,簡直人神共憤。燒靈屋那天,八十四歲的她,堅持爬上葬儀社的六樓樓頂,仔細端詳,念念有詞:「兩層樓,有一點小間,有電視,伊尬意看電視,有車有司機……地契?地契呢?名字有沒有寫對?」在場的人輪流保證名字對了,她不信,還是葬儀社的人出馬,做往生人生意,最要懂得安撫還活著的人的心。回程路上,怕她暈車,我們輪流逗著她說話,姑姑說:「阿母,你以後輕鬆了,以前妳不是都嫌阿爸難伺候?」
以前這話題一開,奶奶能自己罵上一小時,可是這次,她哭了,說:「不是我愛嫌他,是伊搞怪,鴨霸,我自八歲來,每一件事都照責任照規矩給他準備好,三餐煮,他會肺不好,會早死,是伊自己愛抽菸,以早我叫他不要抽,他不聽,給我打,拉我的頭去撞牆……天公伯都知道,我給他吃的比我自己好,顧伊比顧我自己更周全,他會比我卡早死,不是我沒給他照顧,是伊自己做得來的。」
其實九十歲不算早死。而且死亡證明上寫的,是「感冒併發多重器官衰竭」。不知是哪個家人,在加護病房來回往返時,疲於對知識匱乏的奶奶解釋病因,只扔下一句肺積水。不過沒有人會傻得去跟她辯駁這個,通通有志一同的附和:「對阿,伊自己不愛惜身體」、「醫生講他全身器官就是肺最弱」、「就是肺不行了才要氣切」……。
後來每次祭拜爺爺,奶奶拿著香,總要在牌位前強調:「你會比我早死,不是我沒有好好給你照顧,是你愛抽菸……」而我的謊話也越說越溜,最後一次聽見,我說:「對阿,醫生講說照電光,阿公的肺都黑了。」
(待續)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