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班時選擇一條先前未曾走過的小路,老社區的巷弄裡,家家戶戶種著植物,闃無人聲,但能聽見舊式的抽水馬達規律運轉的聲音,像是呼吸,平靜的勞動者的那種呼吸。我放慢了車速,仔細去聽,讓自己的引擎聲混同其中。那聲音像是老人沉睡時的鼾聲,又像是年輕思想者轉動著新銳的齒輪。
機械的聲音總讓我想起印刷廠裡轟轟作響的機具,聲音很大,但聽久了竟覺得安靜。高中時候最認真待著的社團就是校刊社了,那時的排版技術還不那麼普及,許多軟體我們並不熟悉,時時得往印刷廠跑。長期合作的那間印刷廠有一個寬敞的中庭,有時停滿了員工與客戶的車,有時擺滿了剛從紙廠叫來的紙或待出的貨,有時則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的時候往往就是最忙的時候。我們常去印刷廠,得過了那個寬敞的中庭才能走進廠房、進而通往二樓的排版室,但中庭養了一隻兇悍的狼犬,品種可能不是太純,但忠心耿耿,第一次去印刷廠時便被它的吠聲嚇了一跳,那聲勢真是驚人啊。印刷廠的經理總說沒關係,那狗總拴在中庭裡的固定位置,別靠近就是了。有時出刊在即,我們幾個校刊社幹部總得在那裡耗一整天,苦苦補足落後的進度──長長的青春期中,我們總是覺得自己已經老了、進度落後、永遠追不上那些我們想追求的什麼:女孩,功課進度,詩,理想中的那個自己。離開印刷廠時天色都晚了,中庭又暗又靜。狼犬此時通常已栓到前門去了,遠遠就扯著鐵鍊對我們大聲的吼。我們疲憊的走過安靜的中庭,經過平常鏈狗、但現在什麼也沒有的位置,心理懷著警醒而奇異的、無法形容的存在感與失落感。
我的進度總是落後的。後來一直寫著、屢獲文學大獎的信恩那時也是雄中學生,與我同屆,校刊裡面到處都是我倆的名字。但我們的個性完全不同,那時我隱隱知道他已經提前寫出了很多更雋永更崇高的大愛和情感,而我還在浪漫的青春情懷裡打轉。我自己知道我的進度是落後的。但那時總覺得有什麼關係呢?十六七歲,誰跟你崇高你跟誰雋永?青春嘛,青春就是要進度落後。這可能是信念問題了。信恩後來寫了一篇小說,叫複印,寫一個在影印店打工的店員搞丟了客戶要印的族譜,族譜憑空消失了,留下憑空存在的人。小說的最後,那店員發了狂的趴在影印機上,徹夜影印著黑暗的自己。讀來叫人心驚,但那小說的筆觸是溫涼的,讀著讀著,心驚的感覺也漸漸平息下來。我們誰不曾搞丟自己的來歷,誰又不是日日夜夜複印著暗黑的自己呢?
畢業了以後,我仍然常去從前的那間印刷廠,《虛構的海》便是在那裡印成的。印刷廠的氣味,印刷廠的聲音,總讓我想到那篇小說。但小說是小說,印刷廠裡其實都是木訥沉穩的人,操作著可靠的機器,日復一日印出那些光怪陸離的作品。最傳統的一群人生產著最新穎的作品,這真是不可思議。但再多的不可思議都已經不是問題了。我去台北唸過大學,見識了更豐富更多元的藝文環境,又去花蓮搞過創作,碰觸到更堅強更絕對的藝文土壤。許多的怪異都已經不是問題了。但偶而為了印務回到高雄這間印刷廠,待在二樓的排版室中工作時,仍時常聽到那隻已經老了的狼犬逞足餘勇,對著來往的新舊客戶甚至工廠員工,一視同仁的狂吠。
這麼多年過去,印刷廠上上下下都認識我了,那狼犬其實一定也認得我。但認得還是得吠。有時候又為了出版在印刷廠搞到很晚,下樓喝水,它見了我仍高聲吠叫,我不理它,隔著兩三公尺的距離坐下來與它對望,襯著印刷廠夜間繼續轟轟運轉的機械聲,對它說話。狼犬便靜了下來,趴坐下來,搖尾巴,吐著舌頭聽。我說完話站起身,往回、或是往廠外走,它卻又立起身憤怒的吠叫起來。
有時我覺得那狼犬比我更接近詩。詩是碌碌運轉的聲音壓抑的響在印刷廠和每一個古老的社區裡,詩是那隻強悍的狼犬,忠心但不屬於誰的狼犬,垂老的狼犬,有自己無線上綱的情感,也有自己無限上綱的原則。
詩是無限,讓我明白自己的極限。我可能永遠不能接近那隻黃褐相間的狼犬。還有14天。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