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新北市板橋區的建中三年級學生，於凌晨自十九樓一躍而下結束年輕的生命，該校校長駁斥外傳因課業壓力太大導致輕生，因為學生的成績算是中上，也和同學相處良好，「認為和課業的壓力應無關」，而學生的母親更不可置信，畢竟四點多孩子還在作作業啊。
看不出什麼異狀，這幾乎是所有這類新聞的共通點。應該這麼說，看起來一切OK，沒想到轉瞬就死去了，轉瞬就變成比浮塵還輕，比心痛還沉的一則悲劇。
究竟孩子為什麼會自殺呢？或者說，究竟為什麼高材生總是選擇自殺呢（如果今天不是建中生就不值得報導了嗎）？會提出這樣疑問的人，真的是幸福的，因為可以想見的是，他們的人生自始至終都不可能自殺，也沒有任何自殺該有的理由，畢竟無論如何，他們都可以輕鬆渡過像針一樣的傷害歷程，也可能無論如何都在別人心上插上像針一樣尖銳的玻璃。
然而對於絕大多數的孩子來說，他們遠非我們表面看到那樣的。只要去過國、高中校園繞一圈，就知道現在的孩子和我們當年並沒什麼兩樣，頂多就多了手機可以獲知更多的訊息，以及更容易不服從大人說的（鬼）話。我每回走進那樣的場所，都非常佩服待在那裡的老師，想說要是我的話，可能會因為受不了那些浮躁的、彆扭的、無時無刻忍不住惡意而作怪的荷爾蒙而離開。我們都曾年輕過，也都像一隻獨角獸那樣亂衝亂撞，所謂校園生活，說起來也就是小型社會的翻版，而它遠比社會可怕的是，在社會裡你可以隨時離群索居，但在學校你只能試著混進去，或被排擠。
於是乎，會說出「看不出任何異狀」的那些大人們，顯然也就是當年活得最漫不經心、最無賴的那一群人。也許不，而是說，他們可以很輕鬆的把速球敲出去，即使觸身也就火爆一場，至於那些往下跳的孩子，他們就算把速球敲出去，也還是忍不住困惑著：「這真的是我打出去的嗎？投手該不會放水了吧？」更不必說被觸身球貓到時，心底的痛遠遠超乎身體的疼。
難道那些老師，真的看不出來孩子們埋藏在眼底的心事嗎？為什麼我每次去演講，都覺台下那些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快哭了？尤其是女孩子，那種早熟的、蒼涼的以及暗澹的眼神，那裡面徹徹底底就是告訴你：「我很有事！」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句「沒事，我很好」就能略過的。
為什麼他們的老師們會看不出來呢？為什麼校長或其他的什麼長總是無法理解呢？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可能隨時隨地會去死啊，尤其從小就在所謂「愛的教育」裡成長，渾然未嘗受挫（我每次提起當年去跪蔣公銅像，學生就問我：幹嘛不反抗呢？怎麼反抗啊親愛的，那是一個在學校被體罰，回家如果告訴爸媽，還要再被體罰一次的年代唷），多了反抗的精神，卻欠缺受挫與同其情的耐力，這樣的人格養成，不正是比絲線還細的敏感特質嗎？更何況國、高中生那麼在意同儕，說什麼成績屬於中上，所以沒有課業壓力，這不就像對一位萬年副教授說：「你混得很不錯啊，大學教授！」那樣荒謬無比的認知嗎？
成績中上還是會想往上走的，萬年副教授也還是想要把「副」拿掉的，這不就是俗世的價值觀嗎？怎麼可能因為成績中上就沒有壓力呢？況且師長們是什麼體系養成的，你會不知道在那個體系裡，那些孩子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嗎？就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在技職體系上課，要學生課堂練習，規定寫三百字，他們是絕對不會多出二百字的，但大學（尤其國立大學）學生就是會這麼做啊，而且是普遍這麼做，這樣我們還不清楚那些孩子是怎麼回事嗎？
你怎麼會說出「和課業壓力無關」這種（鬼）話，也難怪我常真心認為，凡是要到明星學校任教的老師，都應該先從爛校開始教起，這樣他們才會明白，所謂不同體系養成教育之間的落差何其巨大，那巨大的鴻溝確確實實表達的，恰是孩子面對世界的差異觀，對於某些人來說，生命未必要嚴肅的，然而一旦嚴肅內化成體內的一部分，即使想放鬆也難，而那正是建中乃至第一志願學生的普遍意志。
然而，我們這裡要談論的不是因為學經歷所帶來的性格差異，而是作為荷爾蒙勃發的年輕世代，他們的心思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捉摸，否則他們不就和大人無異了嗎？正因為年輕，所以纖細；正因為年輕，所以脆弱，這些真的與學業、與同儕的日常表現未必有關，換言之，我們怎麼知道孩子心底沒有埋藏著所謂的秘密呢？我們如何確認，會不會早在人生的哪個關鍵點，只因為一句話、一個畫面就決定了他們日後的死亡？
身為教育者，可以把一位生命的思索想得這麼輕易，不就意味著我們的教育改革是一場分數主義下的擦脂抹粉嗎？況且，有必要把責任撇除得這麼乾淨嗎？孩子都已經死了啊，死亡是最終的一次結束，難道我們就不能承擔一些責任，好好的說：「我們真的不夠盡力」或者：「我們會在往後更加盡力」？
我想說的告訴年輕孩子的是，試著建立自己的心靈景窗吧。先別管那些分數什麼的了，因為最終你會發現，人生都不像大人講的那樣美好，而分數往往比浮塵還輕。還是先把屬於自己的那個景窗打造出來吧，在那個景窗裡，任何人都無法將你擊倒，任何嘲笑也都不可能使你輕易放棄夢想，你將因此而能夠體會到獨處的要義，以及思索人未必要依賴群居才能存活下去。
最後，你一定會問我的心靈景窗是什麼的，說出來也不怕你笑，是《海賊王》第43集，三刀流劍客羅羅亞．索隆即將使出九刀流「阿修羅．壹霧銀」將暗殺集團CP9對手卡古擊倒時，大喊的一句話：「苦難算什麼！我就是喜歡走在修羅之路上！」聽起來雖然蠢到爆炸，但是啊但是，親愛的孩子們，來日你們勢必明白，人生遠比漫畫還要癡傻、還更齷齪、並且虛幻無以復加，而真正能夠拯救你於萬一的，唯有那屹立不搖的個人心靈景窗，以及你所最最最愛的那個人，如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