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按下遙控器後八德路三段十二巷的鐵捲門緩緩升起的樣子,緊接著推開玻璃門,迎面而來的味道是被我們用過的風。我,又瑜,子華姊,有陣子抵達出版社是依這個順序,所以我先餵貓,旁觀貓於貓碗之寵幸,站在門邊遠遠地和貓飼料與有榮焉。然後開始裝箱訂單,整書,小乙老師設計的《最後一封情書》在倉庫裡是一袋一袋待在紙箱裡抱著的。偶爾,要從黑色針織書套和粉紅色針織書套裡隨機出貨,而好像嫌這些還不夠暖似地這本書竟還有附圍巾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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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說,我居然訪到林小乙的時候,在我面前分成知道我為什麼說居然的,以及不知道的。那些知道的也會同時知道,林小乙不受訪的,貓站在冬天的傍晚裡就是不走過來的那種不受訪,你還在心想站在那裡不會很冷嗎的時候其實你自己常常忘記你是為了看見祂才走出門,然後才發現了氣溫。而不知道林小乙的人啊,你這輩子可能就是因為不知道她所以才這麼寂寞的吶,因為這個世上沒有人要跟不認識林小乙的人結婚,我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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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出版社後偶爾遇見那時認識的人,他們總遠遠的。秋天時安走來,說:你生氣啊?我說我沒有啊,我那麼愛,我只氣我自己,沒有能力消滅那些只會傷害別人,卻又美不勝收的人。然而,原來到頭來選擇逃避的我,在別人眼中就和他們一樣嗎?風、圍巾、鐵捲門,貓在八德路三段生老病死。因為感到冷而把自己包得緊緊的,現在的我知道那不是人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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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小乙老師的工作室,她開的第一個話題:你是那種會整理自己過去的人嗎?我說,我非常是;她笑,應該是因為覺得我真年輕的緣故吧。「可是,我做完一件事,下一件事就來了啊。」她說。我點頭,但我有時候覺得,下一件事是在前一件事來之前來的,最近尤其越來越頻繁。我想起第一天走進八德路三段,自顧自把出版社裡書架上的書全部卸下來、按照書系書號排好,一邊自以為是地做筆記:哪個設計師做出什麼風格的書,喜歡什麼顏色,整理到中途還自己和自己玩未看版權頁先猜設計師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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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不斷出現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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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所有事情都可以從現在開始。但我錯了。所有事情都是從昨天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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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一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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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識到自己嘗試以寫作來描寫現實真相,卻被現實的沉重、晦暗所沾染、凝滯時,卡爾維諾以數個例子說明小說如何以「深思熟慮的輕」來抵抗世界之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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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維德《變形記》裡,珀修斯腳踏飛天鞋,手持雅典娜贈與的盾牌前往討伐蛇髮女妖,藉由盾牌折射的影像確認梅杜莎的位置,避免因直視而被石化,成功砍下梅杜莎的頭顱。所謂創作,可以是「不直接觀視現實」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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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塔萊的詩作〈小誓言〉:「夜間,在我腦海中/那閃閃發光的/如蝸牛涎線發出的貝母般光澤/如拋光玻璃留下的碎屑,/不是教堂抑或工廠的燈光」。當文學藉由細緻的象徵,轉化感官所見的現實,人便不再受限於知覺所構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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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輕,在另一首詩裡:「塵埃微粒在暗室裡一束陽光柱中漂移旋轉/薄細的貝殼/全都相似卻又各自不同」。當事物被以最微觀的尺度來審視,原先堅實而不可拆解的世界就能分解、消融為新的認識——這是盧克萊修的《物性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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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三個段落,便是林小乙著手設計 2019 金點設計獎年鑑時,主要的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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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台灣設計研究院執行的金點設計獎,去年以聯合國 17 項全球永續發展目標(SDGs)為關注主軸,最後收錄逾六百件設計作品,邀請林小乙設計製作年度專刊。由於內容龐大,亦有規格上的需求,林小乙認為與其從物質層面來詮釋,不如從精神概念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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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所有的創作都是現實的折射。透過一個作品鏡射出來的世界,可以讓你面對不可直視的現實。透過折射、變形、轉換、甚至於思維的跳躍,能夠離開沉重的處境。我想或許所有關於現實的沉重,無論生理或心理上,都可以透過創作轉化成美麗的事物。」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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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修斯砍下梅杜莎的頭顱後以此作為武器、歷經數道險阻,最終將頭顱埋葬在阿爾貢的市集。他從水中撈起枝葉,鋪在土地上,把梅杜莎的頭顱朝下掩埋,而那些枝葉一碰觸蛇髮女妖的目光,全都變成了珊瑚與水仙——枝葉、珊瑚、水仙、貝母般光澤的形象,貫串 2019 金點獎年鑑的封面與內頁,成為林小乙以創作轉化現實之重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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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對「輕」的追求,不只體現於這本年鑑上,也展示於林小乙大部份的設計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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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曾親手接觸過林小乙的作品,必然會對它們的精緻細密印象深刻。無論是近年由木馬文化發行的川端康成系列作品,其中《雪國》、《古都》、《千羽鶴》以不同顏色的布料書封、佐以刺繡勾勒書名與隨筆畫線條;抑或在中文版勒卡雷系列,以三種不同色度的黑、白紙材來呈現間諜世界,運用同色系不同質地的油墨、燙工堆疊出「影子」、在白色紙材上構成蜉蝣的薄翅。林小乙的作品,常常需要以一種近乎檢查的觀看才能見得全部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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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的盧克萊修,最讓我感動的是,一位遠古詩人藉由他的詩,告訴你這個世界是由最微小的實體支撐⋯⋯他凸顯那些空虛的、微弱的、幽微的東西,讓你感知即便看不見,ㄧ樣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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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的設計工作室「atom no color」,其名便出自《物性論》:「Tis thine to know the atoms need not colour」。回歸到最小的、不可見的、甚至沒有重量的,原子組成的世界,是林小乙所有設計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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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設計師,林小乙認為畫面記憶的擁有與表達非常重要。她引用導演安東尼奧尼《一個導演的故事》:「當一行詩變成一個感觸時,就不難把它放進電影裡。」這本導演的創作隨筆在剛成為設計師的幾年常伴林小乙左右,是她內心想法具象化時常常回溯的文本。她同意:當一行詩變成一個感觸時,就不難放進設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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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部的作品,都是仰賴我閱讀過的文字構成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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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萊修詩中的塵埃微粒,對林小乙而言不只是文字,也是童年記憶。她幼時居住的台南老家曾是一棟日本時代的老房子,室內日光被繁複構造層層篩過,時常昏暗。林小乙喜愛藝術與科學的哥哥曾在那樣的幽暗中,指著光柱中的塵埃,告訴小時候的她:「那就是原子。」即便長大之後明白那僅僅就是塵埃,那個夏日清晨的畫面卻成為了林小乙的永恆記憶,直到哥哥辭世後的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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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記得自己在小學時,一下課就會爬到樹上去。倒不是怕人,而是不想花費太多力氣和人說話。哥哥帶著這樣的她,到圖書館、到書店,指著一整道書櫃,說:「妳把這些書看完,看完妳就會變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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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之後,她發現自己一直用這個方式做每件事。她說,無論爬樹或閱讀,都如同珀修斯的飛鞋,是逃逸現實的形式。聽哥哥的話,林小乙坐在書店裡,輾壓式地大量吸收,「那時候沒有網路,你會覺得今天存在的東西、第二天就死掉了,沒有了。我不管拿到什麼,就是拚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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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香港蘇富比〈La déesse du sommeil〉藏家專冊時,林小乙以純蠟為材質,雕刻日本畫家藤田嗣治為當時的創作繆思小雪而作的畫像。藉由蠟,林小乙呈現出人體肌膚的有機質感,來表達畫家筆下女子肌膚的觸感。但蠟媒材駕馭不易,包含灌蠟模具的雕刻、降溫凝固的速度、灌蠟方式、蠟的配方等等,都會造成質地甚至顏色的差異。光是測試,團隊就製作了六十幾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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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是一張 163 公分的畫,小雪的皮膚在畫上非常晶瑩剔透。思考如何製作時,我想到白居易〈長恨歌〉裡的詩句『溫泉水滑洗凝脂』,就請助理幫我調查包括沙子和塑膠的質地⋯⋯但後來,塑膠材質的觸感太現代了。」不只思考質地,也要考慮書冊放入蠟盒後是否會變形、保存時的軟硬程度如何影響它留下碰觸的痕跡。因為配合拍賣,蘇富比專冊通常從設計到製作至多 25 天或一個半月時間,那一年除夕夜,林小乙和工廠老闆談到晚上七點多,吃完年夜飯還要繼續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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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在做一件作品時會思考的事。從文本本身切入,能不能更深層地去理解它想表達的事情?我想知道創作者有沒有想說的話,即便是一張畫都有過程的累積。我不希望是自溺的,所以需要參考很多的作品、包括創作過程的影片和訪問資料,消化之後找到一個觀點,才有辦法下手做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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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最細,再以最細的手法傳達。林小乙作品所呈現的精緻,是以紀錄片式的反芻雕琢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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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成她大量閱讀習慣的年代適逢第二代《影響》刊行,引介大量西方藝術電影,也以豐富的專題撐起雜誌骨幹。林小乙讀《影響》,從封面開始讀到讀者回函,連廣告頁也不放過。從閱讀,林小乙愛上電影,一天要看兩到三部。書店的人都記得她,一看到她來就自動提醒:「這個月《影響》下午才會到⋯⋯這一期明天才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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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出頭的她,有ㄧ天中午去出版社買電影書,引起了出版社總編注意。對話間,林小乙忍不住詢問對方有沒有招工讀生。「我很喜歡電影,又喜歡音樂,覺得書是最能夠乘載所有我喜歡的事物的形式,但是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編輯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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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就這樣進了出版社。總編請她做資料性整理的工作,在電影劇本、文本資料間往復。這份多數人覺得枯燥的差事,林小乙卻戴著耳機,一邊做一邊心想:我得到一份非常棒的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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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她真的成為了《影響》雜誌的專題編輯。每個月,她負責撰寫封面專題和組織兩個專題提案,每個專題她都如當年在書店一樣,廣泛閱讀文本:該導演拍的廣告、短片、電影,出版的著作、演講⋯⋯她常常工作到早上八點半,回家睡幾個小時,中午又繼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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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影響》的工作環境自由,只要任務完成,沒有多餘規範,讓林小乙可以採用這樣彈性的工作模式。1998 年,《影響》停刊,往後幾年林小乙繼續至其他出版社做編輯,她意識到自己並不適合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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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制有它的優點,但在那段時間,我對它是排斥的。」那時,林小乙即將三十歲,轉換職業對他人或對她自己,都是很難相信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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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出版社兩年,我接了幾本書籍的視覺統籌工作,可能因為那時候和聶永真合作的關係,讓我有一個誤會,覺得做設計好像還不錯⋯⋯因為他做什麼事情看起來都游刃有餘,事實上大部份的人都做不到他能做的事。」為了想要「安安靜靜地自己做設計」,林小乙請聶永真鍛鍊自己的設計技術,懷抱著「誤解」,開始自己的設計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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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決定從編輯轉設計,是因為自己喜歡太多東西。「美麗的事物、憤怒的事物,各式各樣的感知,只能一直把它們裝進自己身體,但我想要有個能釋放心裡沉默負荷的地方。」到頭來她仍選擇了書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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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乙的首件完整設計製作作品是 2009 年的《RIVER KUO》,確實讓人感受到一種釋放的渴望:3 種白色、19 種紙材,外加布料等其他媒材,極其繁複。非科班出身的她,為了掌握加工技術,常騎著腳踏車拜訪中和的工廠、與老闆聊天,問有沒有可以參考的加工樣;研讀設計裝禎相關書籍,她會遮蓋住工法的說明,看著書中提到的作品自行寫下可能採用的印刷加工,再一一對照,直到自己全對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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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想做一本美麗的書,但逐漸意識到所有影響我的美,都能夠在一個人心裡成為很深刻的事,不能只因為有一個糢糊的興趣。專業的世界是很嚴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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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是,正是在那段日子裡,她在誠品翻到了日本編輯菅付雅信《編集天国》,深深震動。菅付雅信身為編輯,也跨領域經手唱片、廣告、時尚工作,曾為音樂家坂本龍一製作網站、公演企劃,並且經營出版社,為他自己熱愛的藝術家、攝影師等創作者出版書籍,無論那些人身在世界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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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製作的這些書,都是許久之前曾經啟蒙我、讓我想做設計的原因。他就像一位策展人或製作人,看到了那些創作者將來的代表作。即使後來有些出版社倒了、雜誌停刊了,他所做的一切卻影響著他不認識的、身在另一個國家的我。我想起我過去非常排斥的、不願意再去碰觸的編輯的部份。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必須要把製作人這個概念,放到我的作品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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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迴避編輯的體制勞務而走入設計,卻又在實踐設計的過程中意識到編輯意志的力量。林小乙試圖在作品中融會這兩種脈絡,形塑出她的工作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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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La déesse du sommeil〉,林小乙也設計了香港蘇富比數件限量藏品專冊。「我從 2014 年和香港蘇富比前二十世紀現代部門主管 Vinci 合作,在紙本逐漸消亡的年代,我很幸運,客戶非常信任和支持我,這些專冊都是從她和我說了一張畫作的故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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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Lalan〉時,林小乙從謝景蘭同時身為舞蹈家的這一點切入,希望將現代舞者的肢體關節感融入設計,另一方面也藉由刺繡技法、蠶絲布的運用來涵納東方元素。製作時,為了呈現關節的轉折,林小乙要求整本書裡不同尺寸的頁面燙金,彼此都要對位重疊。裝訂複雜的內頁卻不上膠,只能用結點固定。封面的山水圖,則要求刺繡師必須以單針刺繡的技法,在沒有可以回勾節點的前提下讓針針相連,同時不可留下任何可見的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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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限於機器,林小乙必須要將每一個節點在圖面上的 XY 軸座標都算出來。最後,每個節點裸露的線段,還需刺繡老闆手工一針針把它們穿進布面後藏起。成品上,金色蠶絲布上透著紫色繡線,書中也以極細的燙銀線條、縫紉銀線交織表現抽象繪畫、現代音樂與即興舞蹈。「我希望它是一本在暗中仍透著微光的書,藏家透過近距離地觀看與觸摸,如同捧在手上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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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生前的最後一場個展,在他晚年摯友、法國勒維家族被庭園植物纏繞的玻璃屋中舉辦,畫作〈睡美人〉(Nu endormi)便收藏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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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讓我和〈睡美人〉獨處,告訴我它在屋裡安靜地躺了 60 年,藏家把這幅畫拿出來,已經不是因為畫的價錢。她轉述,能不能為藏家和她的朋友(常玉)做一本書?因為這對她來說是很珍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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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頁中,林小乙選用纖維較長的手感紙,將網印銀色墨壓在綠色墨上印刷,讓銀色顏料薄薄地凝在紙面的纖維上;透著光線,可以看見葉子上鋪著一層銀光,如同晨霧停在葉子的表面。書中穿插了數台以 75gm 竹尾アリンダ(類似 PVC 片)加工的插頁,翻頁時,光線互透呈現了繁枝茂葉投在牆上的植物光影。此外,林小乙在庭院中摘取被蟲蛀蝕的真實植物,以金工實體方式鑄造出 100 株皆不相同的枝葉,為的是將藏家友人與常玉的回憶凝結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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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納書冊的外罩,原先製作成化石的形象,但林小乙無法說服自己這樣了事。「我想要做的是『時間的凝結』,首先想做玻璃屋,卻因爲過年期間窯廠公休,沒有人願意承接。即便後來用水泥和樹脂灌出了一個類似化石的東西,仍覺得不對。不管怎麼試、做出什麼,我都不滿意,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我做不出來。那時只剩兩個星期就要交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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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心中,那是像一個泡泡一樣的東西,這個泡泡是很多時間淤積出來的,裡面有風、有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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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三,她和工作人員打電話給所有認識的工廠老闆,拜託他們製作符合需求的玻璃。然而,這麼大的吹製玻璃、加上林小乙要求以清透的高白玻璃從中製造出淤積與細小的氣泡,來呈現回憶的「雜質」,想當然又吃了不少閉門羹。好不容易找到新竹窯廠,ㄧ位老師傅願意接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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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溝通的時候,如果對方說做不到,我會想知道是不容易?還是不可能?如果只是不容易,那麼我們就來討論怎麼處理或調整這個不容易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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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林小乙而言,她面對的早已不只是強度很高的設計工作,而是強度很高的製作統籌與溝通協調。如今,能安安靜靜做設計,反而是她感到最開心的時刻,因為在近期的工作裡,設計需要用最精簡時間完成,大部份精神投注在如何讓整個團隊的人在統一的想法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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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一寫完設計工單,我就可以整份背下來,不是因為我多厲害,而是因為在思考的過程中,我很清楚地知道每一個細節的連動,包含所有預算、流程,以及過程中可能會有的誤差。工單寫好,就已經可以想像作品完成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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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吸收消化,加上繁複嚴格的工序,自然需要大量的時間。林小乙說,反正她本來就不怎麼喜歡睡覺。有時為了等早上的光線看紙樣,她索性工作到太陽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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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愛睡覺?她說,她只有在兩種情況會感覺像死。其中一種就是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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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善於自處,世界給我太多太多精緻豐富的東西了,我一個人也可以很開心地做任何事,不會覺得無聊。可是睡著的時候,你跟世界的所有連結是停止的。只有當睡意覆蓋了我,才瞬間會覺得有一點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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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讓她感覺死亡的,是時間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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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蓮羅賓遜提到,『回憶就是失落感』。我沒有想過失落不失落這件事,但對我來說,過去的記憶會殘留在生命裡,好像你身上沾著一個氣味,盤旋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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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住院昏迷的那天,林小乙正在做遠流版《流浪者之歌》的裝幀,她在醫院裡十分冷靜地與編輯通電話,對完所有的印樣。「對完的瞬間,我意識到一件事情:我哥其實是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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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始終盤桓在林小乙心中的疑問。「時間走掉了,就連我想著『時間走掉了』這件事的時候,時間也在走掉。可是我卻沒有辦法把它設計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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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身患遺傳性失明,晚年於《沙之書》寫給年輕的自己:「等你到了我的年紀,你也會幾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見黃色和明暗。你不必擔心,逐漸失明並不是可怕的事情,那像是緩慢漸暗的夏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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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的文字影響了我的設計,我想像他眼前的緩慢漸暗,像是在ㄧ片霧靄般灰濛地發著光的霧裡,充滿雜訊,更重要的是,我幾乎看得到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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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侯孝賢談《童年往事》,提到爬上樹偷吃芒果的記憶,風灌在耳裡的聲響清晰可見。年輕時林小乙看侯孝賢的作品,並不明白其中的感覺,多年之後回望,才意識到電影凝結情感記憶與時間的深刻。「我透過了很多文學可以『看到』時間,例如瑪莉蓮羅賓遜在《管家》中寫融雪,你看得到冰雪在消融,看得到人的憂傷隨著融雪而漫長,還有餘燼火光快要熄滅的部份⋯⋯我用繁複的裝幀形式表現,是希望能夠藉由紙本的翻閱,呈現ㄧ段時間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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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複述著她深愛的導演們:安東尼奧尼、侯孝賢、布列松。這些導演的作品,將演員放在一個自然的環境中,不去「演繹」,而是很遠很遠地注視。林小乙也以相同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作品,「所有我喜歡的事物,事實上最後是全部連結在一起的。有一天你會去回想你看見某個畫面的時光。為什麼會用盧克萊修的詩作為我的名字,就是因為我所有的作品,其實都是關於小時候那一道黑暗中白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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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點獎專刊中的珊瑚與水仙。內頁中,林小乙以局部亮油印刷這些形象,油光透明隱形,必須在光線下以特定角度檢視,才能看見。枝葉之中,藏著林小乙對各種文本的理解,既可見又不可見的狀態,也恰如同空氣中似乎無形的塵埃,並非不存在,而是僅在日光打進時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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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客戶看不到,也許讀者看不到,對我來說這只是自己的功課:我想做到我看到的細節。即便大部份時候它不被視為重要的事情。」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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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承受之輕,專訪林小乙:即便看不見,一樣是存在的
https://bit.ly/3mnkU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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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_ 蕭詒徽
封面照片攝影_slow light
內文圖片提供_ 林小乙、台灣設計研究院 TDRI
責任編輯_ 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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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西斯的狗》有篇後記,叫「所有的名字,終將成真」。
在這篇長達三千字的後記中,黃以曦丟出了一個尖銳而怪異的問題:
我們該將這份黃以曦與10位創作者(包含我在內)的對話,視為10場「戲」嗎?
(對,這邏輯不難理解:因為,或許正是被設定了「雜誌上的公開對寫」這樣的舞台,
總共11位創作者才共同進入了這樣的精神狀態,上台,入「戲」,去分別像說台詞那樣地討論了這些嚴肅而深刻的問題不是嗎)──
那些在這樣的場景設定中被說出來的話,或謂「台詞」,
那些理論與生命經驗的交錯、對視與對峙──
是先於11位創作者內裡所原本具有的,抑或是被舞台、場景設定所激發出來的?
‧
如若是前者,那麼,為何當我們在此刻回望,我們竟感覺這些話語如此陌生,美麗更甚於記憶?
‧
如若是後者,那麼,為何我們在當時,居然就「能夠」說出那些話?那些話語,那些「台詞」,難道不正是我們所寫出來的嗎?
‧
我必須說(儘管這一切的召集人兼導演黃以曦並未提及),這令我想到波赫士──
沙之書,環墟,時間的迷宮,空間內外無終止的鏡廊。
我們必須想到他。
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或許才能找到讀這本書可能的,最好的方式;
那正像此則〈後記〉中所提到的,如此美麗,深情,無可迴避,每一段都是起點且永不終止,一如命運:
‧
我只能這麼樣看:人世裡每個聚會、每場對話,當我在那之前、之中、之後,抽離去看,
則那些個夜,於我,它們就再不是整個連續性現實所產出的某個結果。
不是先有了其中每一個人、先有了他們的相遇相識,才有那個淋漓的交會。
而是,那個夜,早就等在那裡。
……那些話被說出,情緒飽漲,燒成失控的熱切……,早都在那裡了。
那是我們之於任何什麼,某個像是命運的東西。───《尤里西斯的狗》
‧
#照片來自@Shandi YC HSIN
#書是不是做得超漂亮呢
#胡家榮 、#朱嘉漢 、#顏忠賢 、#任明信 、#孫得欽、#楊凱麟、#徐明瀚、#伊格言、#黃建宏 、#張紋瑄 #黃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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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景芳:我是怎麼寫故事的?】
這次分享的是,中國科幻作家郝景芳在2017年創意寫作國際論壇的演講稿。
也許有人對這位還算年輕的作家有些陌生,但可能都聽過她的一部中短篇小說《北京摺疊》─榮獲2016年雨果獎的作品。
以下讓我們來看看她怎麼談寫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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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麼寫故事的? / 郝景芳
一、抓人的故事是怎麼寫出來的?
故事都是圍繞著某個大問題,講述問題的前提和解決方案。最好的謀篇佈局往往都是根據問題本身而確定的。所以要去構思一個故事的話,我都是以問題為導向的。
我的故事並不一定要有明確的答案,但一般都會有明確的問題。確定這個問題後,接下來我的故事結構和謀篇佈局,都會圍繞這個問題來確定。
以戲劇故事傳統的三幕結構為例。
第一幕:起始性事件
戲劇在剛開始,需要花一點時間交待人物背景,然後會有一個誘發事件,但是還不夠形成行動的決定性力量。再後來,一些起因會出來,能夠讓主人公進入行動,構成追求他想要的東西的動機。
比如說他的女兒受到威脅,他要去營救;或者是他本來是一個要金盆洗手的人,但是現在世界面臨威脅,他要去拯救世界;或者是他自己生活被打破了平衡,他要去挽救自己的一段婚姻生活等等。
到第一幕結束時,這個重大的起始性事件就要開場。如果說是電影的話,到30分鐘的時候,得讓這個人投入情景,你要給他製造足夠強烈的投入理由和動機 —— 他到底要去追求什麼,不管是拯救世界,還是拯救孩子,還是拯救他自己,還是去幹什麼,反正你先確定他要追求什麼,在第一幕講他怎麼樣開始追求。
第二幕:阻礙與衝突
誰是阻止他的力量,誰是反面人物,誰是困境的製造者,他遭遇了哪些危險,在電影裡面會講究阻礙和衝突的最大化 —— 讓他生命受到威脅,讓他遭遇到一連串致命打擊,或者阻礙他的力量實在太過於強大,以至於一切都像是不可能達成;或者說是他自己遭遇了一個非常非常重大的信仰危機等等。
就是為了一點:讓阻礙和衝突最大化,這樣故事才會張力十足。
第三幕:解決方案
他如何化解危機達成心願,或者是他也可能沒有達成心願和目標,阻礙和衝突把他給壓垮了。通常好萊塢的劇裡面有九成是主人公戰勝了阻礙和衝突。
但正是這些壓力和張力,使得他的人性得到了進一步的昇華,最後解決了問題。
這三幕結構的內涵不難理解,就是將故事大問題按照時間順序敘述,用行動來展示,用戲劇高潮來表達問題的深度和情感衝擊的強度,最後解決問題。
那麼,小說呢?
小說在某種程度上要比影視劇更自由,可以超越傳統的戲劇結構。
小說也可以是以問題為導向,也可以表現為影視劇裡面展現的強度非常大的問題和張力結構。但是小說可以不按照時間順序敘述,可以沒有那麼清楚的主線與衝突。
一個故事能打動人,或者說故事能抓人,並不是這個作者在故意的去賣一些小謎題,然後每一集給你拋出來一個新的謎題等等,只要故事的核心問題是讀者關心的就行。
小說可以大大突破戲劇的傳統結構,但是它仍然需要勾勒出人物的人生的最大問題,然後展示出這個人物情緒裡面最深的部分,只要故事前面的氛圍和結構勾勒的足夠好,讀者就能夠理解這個過程的一切。
比如科爾姆‧托賓的《母與子》用極短的篇幅勾勒了主人公生活的背景,以及他看到失散多年的母親時百感交集的情緒,以及到底相認還是不相認的糾結,直到最後選擇悄悄離去。
如果這是一個影視劇的話肯定不行,這個影視劇得要幫他牽出很多母子雙方的往事糾纏。小說,某種程度上,可以很自由的寫這些微妙的、難以捕捉的,甚至是日常生活中難以描述的瞬間,而這些瞬間是非常寶貴的。
文字在任何時候都仍然是最強大的。因為其抽象性和任意性,文字所營造出來的氛圍體驗和空間感受是可以超越圖像之上的。
塞林格《九故事》、卡爾維諾《煙雲》、博爾赫斯《沙之書》、福克納《我彌留之際》等等都是如此。
當然,傳統的戲劇三幕結構我們仍然要銘記於心,將來也會時常用到。
另外,關於「問題」補充一點,純文學和類型文學的差異在於對「一般性問題」的關注。
類型小說更多關注類型化的問題,比如殺人犯到底是誰,是推理小說關注的問題;某些科學問題則是科幻小說關注的問題。而人類生存中的一般性問題,比如自由與束縛、自我認知、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社會,基本政治問題,往往是所謂純文學、主流文學會更關心的。
二、我是怎麼寫故事的?
我講一下自己的寫作過程,就是從構思、設計到實際落筆完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的寫作過程。
首先,我會畫一些結構圖。
其次,獨立構思人物性格。我會去想這裡面的每一個人物,讓每一個人物的性格相對獨立,脫離故事情節本身,仍然可以想像這個人是什麼性格。
然後,完整敘述的過程。前兩步可能是一個時間很不確定,也很漫長的過程。比如,我一個小說可能要構思好幾年。對我來說,寫作的過程也是時間不等的,半個月、一個月、幾個月,都很正常。
最後,修改。寫完初稿以後,我可能會把它先放一放。放上一段時間,然後再拿出來修改,因為修改的這個過程很多時候也是一個重寫的過程。
其實,在構建人物的環節,我們可以向電影製作領域學習。
電影一般會強調人物跟情節相互推動。故事發展過程中會有一個情節,然後會因為主人公的一些性格弱點使得他犯了一個錯誤,情節就又往前推進了一步,主人公和配角再產生衝突,情節繼續向前推進,如此往復。
電影劇本講究的就是這樣一個滾動的過程。好的劇本通過情節的緊張刺激,把人物的性格全都凸顯出來,這個是電影劇本創作裡面比較流程化的東西。
小說寫作,其實很多時候可以不像他們這麼嚴格。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像電影學習到很多——一個故事梗概的構造,獨立的人物小傳,以及人物和情節間的相互推動。
最後,我講一下自己在寫故事過程中的一些經驗。
從靈感到構思醞釀,可能是很漫長的過程。然後中間不斷圍繞構思去看書學習各種資料,尋找新的線索。一般情況下,一個故事會在我頭腦中有一定成熟度再落筆,這樣相對效果會較好。等到我真正落筆之後,我就跟隨我手底下文字的走向。
我不會從一開始沒有想清楚就輕易落筆。
三、給初學寫作者的建議
如果你已經是一個成熟作者,我就不做建議了。因為每個成熟作者都有自己的習慣,都跟別人不太一樣。各家有各家的習慣。
但是如果是第一次寫故事,我強烈建議不要糾纏在開頭的地方,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推動自己寫下去。哪怕對開頭多麼不滿意,也不要重新寫,一股勁地繼續往下寫,每天一定的量,哪怕500字或者是1000字,保證不能停,一定要直到寫完,哪怕你這個東西寫的再不好,也要堅持寫完。
所以第一次寫故事,我現在覺得寫的再怎麼失敗也沒有關係,寫完了就好,後面再慢慢的重新審視,重新修改。
最後說作家的生活方式。可能別人經常會問:作為一個作家,你是如何生活,如何寫作的?但是真的,我覺得一個作家如何生活完全不重要,只有他的寫作方式是重要的,找到自己能夠順利寫下去的生活方式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我喜歡全職工作,給了我一扇視窗,讓我不斷見到人,與人打交道,走在路上。這些都是我構思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