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突然接到北京來的電話，電話那頭是我認識最溫和最禮貌的編輯，竟然語帶驚惶，道歉深夜打擾，說已經找我一整天了。聽到他找我的理由，也就是他驚惶的理由，我在心裡笑了。
原來他約了第二天早上要去見楊牧，希望爭取楊牧將書給他們在大陸出版，要問我該怎麼說，又該提什麼樣的出版計畫呢？我的笑源自一份驕傲之感，雖然楊牧在大陸幾乎沒有出過什麼書，一個有品味有經驗的編輯卻自然能體會他在文學上的成就與地位，對爭取他的書如此慎重其事。
在電話中，我誠實地告訴他楊牧的台灣本土立場與政治態度，他不喜歡大陸。但楊牧的作品絕對不是只寫給台灣讀者的，是不可思議的美學與思考上的普世珍品。我懇請他們為大陸讀者努力爭取，也建議他們先以『奇萊前後書』為目標，請楊牧授權這本經典散文。但畢竟沒有讀過楊牧的詩就不能算真正認識楊牧，所以還是一定要有詩集的計畫，上策當然是出版楊牧自己編好的完整『楊牧詩集』，如果覺得實在規模太大，那就只好轉而爭取出選集。一時心緒激昂，我說：「你跟王老師（我都是這樣稱楊牧）說，如果老師可以信任我，我願意幫忙你們負責編選集。」
那次的北京早晨會談顯然進行得很順利，沒多久，簡體版的『奇萊前後書』就堂皇問世了。然後，我為了別的事去了楊牧家，楊牧見了面就直接跟我說：「謝謝你願意幫我編詩選，但我想了想，找了一個更方便的編者。」我當然趕緊說，我並沒有覺得自己是最適合的編者，只是當了那麼多年讀者，從年少就因為叔叔和楊牧是小學同學的關係而認識了，也許可以幫得上忙。然後楊牧才說：「更方便的編者是我自己。」
2014年底分別在台灣和大陸出版的『楊牧詩選』一共收錄了一百一十七首詩，大陸版書稿進廠前最後校對的人是我，那其實不是校對，而是緩慢地一行一行細讀，一邊做下每一首詩的詳密閱讀筆記，心裡想著：也許有一天，我會將這一百一十七首詩一首一首、一行一行進行解讀，要花多少時間呢？也許三十小時？也許五十小時？講給誰聽呢？管他的，那是對待楊牧的詩唯一正確的方式，緩慢、用心、不放過任何一個音節任何一個意象，讓詩進入自己的靈魂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