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側門的滷味攤拿了蘿蔔、豆皮、花干、炸意麵、百頁豆腐、大陸妹、大腸。你跟老闆娘說等一下再來拿,又走到路上的鹹酥雞夾三十塊的魷魚、兩條芋粿、青椒、甜不辣、雞皮、香腸。隔壁是烤肉攤,你又買了雞軟骨和牛肉串、再一份雞軟骨,和甜不辣(烤的甜不辣和炸的甜不辣是不同的兩種食物,你想)。你提著兩袋東西走回宿舍,半路上才想到你忘了回去拿滷味。老闆娘盯著你狼狽地把兩個塑膠袋掛在右手腕,從口袋翻出錢包,抓出鈔票,「一百四十五。弟弟你買給室友吃喔?」你說對啊,一個人吃不下那麼多啦。
你騙了老闆娘。這些,都是你一個人要吃的。
●
那是那一年的清明節。你忘記從哪一年開始不跟著去掃墓了,四天連假宿舍空著,你帶筆電和一整包沙琪瑪到沒有人的自習室寫劇本。有輪子的椅子,你滑來四張靠在一起就能睡。你醒來就寫台詞,累了就睡,餓了再吃,四天沒有走出自習室一步。四天,只有一個洗完澡的陌生男孩拿吹風機進來借插頭,風扇的聲音吵醒你。你希望他立刻觸電身亡,好讓你可以仔細觀察他剛洗乾淨的身體,為你的劇本增加一個關於發現屍體的橋段。男孩健健康康的離開自習室的時候你覺得好可惜。
你的劇本寫一個科學家,A,發明了預測未來的機器。那個機器預測未來的方法是模擬現實世界的一切。只要機器模擬出和現實完全一樣的某個瞬間,就能靠著那一秒自行演算出下一秒,再下一秒。可是那台機器的準確率始終只有76%。
你預測在台南的家人現在在做什麼:拔除雜草,在墳上壓上黃色紙片,在巨大的塔的某層樓一整面牆裡祭拜正確的那一格。帶著不能加熱的食物回家包春捲,弟弟不喜歡那些菜,加好幾湯匙的花生粉。
你覺得好餓。
■
科學家A找了剛畢業的助手奕容一起研究未來機器出錯的原因。他們一起登入機器中找尋遺漏的變因。A認為之所以無法預測未來,是因為他還沒有把這個世上的一切都輸進機器。但奕容告訴A,那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一隻蛇死掉以後會被分解成幾種成分,你知道要多久牠才會完全腐爛,可是你不知道這隻蛇死掉的時候,會不會有另一隻蛇在蛇窩裡等不到牠,而那又會造成什麼。」
「我為什麼要知道一隻蛇在想什麼?現在的畢業生都像妳這麼愛幻想嗎?」
「這就是你的機器失敗的原因。你覺得幻想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然後奕容在某次實驗中觸電身亡。A悲痛欲絕,以為是自己的機器殺了她。警方卻告訴他,奕容是自己抓起電纜的,那是自殺。
■
你根本就吃不完那麼多東西。
你看著一整袋鹹酥雞和手機裡長長的簡訊發愣。你突然發現你其實沒有那麼餓。你根本就沒有那麼多事情可以說。
吃使你覺得自己存在,食物不會抵抗你的吞食。在你吃不下的時候,又可以輕易地丟棄它們。你在與食物的相處之中實踐自己的佔有慾和任性。那些你和人相處的時候無法實踐的部分。
你因為吃,明白自己這麽需要愛。
你因為吃不下,明白自己想要的比需要的還多。
A在一個人的實驗室裡想起奕容。他想要把實驗室曾經的一切都輸進機器裡,靠逆運算找出奕容自殺的原因,卻發現他做不到。
他不知道要怎麼把他現在的感覺輸進電腦裡。
他現在有好多感覺,卻什麼也感覺不到。
■
你拿著三袋東西回自習室,最後只吃完了滷味。
你把劇本檔案關掉。你討厭A,因為A就是你。連假的最後一天,你拿著兩袋食物,決定回房間去找可能已經回來的室友。你希望他們在,然後你要把食物分給他們。
畢竟是清明節。清明節的時候,還活著的人應該要一起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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