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是能力，懂事是品格
文/律師作家 許峰源
虎妞升上小學三年級後，可能因為長大了些、書多讀了些，最近晚上回家講話時常常跟媽媽頂嘴。
媽媽被她氣得半死，我在旁邊沒講話，雖然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辯贏虎妞，但我沒這麼做。
等過了一段時間，我觀察到虎妞的情緒逐漸冷卻後，我跟虎妞分享一個我小時候的故事。
我跟虎妞說，天上的阿公、阿嬤一輩子都沒有去學校上過學，阿嬤的一輩子甚至只會寫自己的名字。
雖然他們兩個都無法在課業上給我任何的幫助，但說來也奇怪，從小我就喜歡看書，自己也非常努力的讀書考試，經過很多年後，我也真的如願考上台大法律系。
當我剛考進台大時，幾乎有種自己達到人生高峰的感受，這樣激昂、驕傲的情緒在所難免，畢竟台大法律系是當年文組的全國第一志願。
那時的我，覺得自己書讀得多了，知道的事情也多了，口才也變好了，真的，進台大以後，覺得自己整個人變厲害了。
我大姐當時已經是一位新聞媒體工作者，每當我大姐跟我講一個議題，我就覺得自己一定要辯贏他，而當我辯到大姐有些怒氣、講不出話時，就覺得自己很厲害、很有成就感。
後來有一段時間，每當我要開始應戰辯論時，大姐就會說：「我知道你台大的，我辯不贏你，你最棒了，我不想跟你說了。」幼稚的我以為自己贏了，大姐連辯都不敢跟我辯了。
有一天，阿母好像念了我一件什麼事，我想都沒想就直接頂嘴回去，我已經忘記具體的內容，但我永遠忘不了的是阿母那時驚嚇、難過、傷心的眼神......
雖然當時的我內心並沒有惡意，但或許一方面因為被念感到心煩，也或許一方面想要證明自己長大了、變厲害了，所以想都沒想就對阿母的嘮叨頂嘴。
阿母什麼話也沒說，也沒生氣動手打我，但阿母沉默無語的應對，讓我感到非常的洩氣與羞愧......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辯贏了，其實，我輸的很徹底。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腦海裡浮現了阿母蹲坐在大澡盆旁做泡菜的畫面，雙腳膝蓋也因長年蹲坐而退化疼痛......也浮現了阿爸每天賣臭豆腐賣到凌晨一兩點回到家收攤的畫面，全身上下永遠散發著臭豆腐油膩的味道......
內心突然湧現一種很難以言喻的情緒，我感受到阿爸阿母辛苦流汗賺錢供我去學校讀書，讀了那麼多的書後回到家裡，卻跟沒有讀過書的阿爸阿母頂嘴，讓他們難過、傷心，這算什麼本事？！這樣的本事值得驕傲嗎？
我問虎妞，妳覺得爸爸當初跟天上的阿嬤頂嘴會不會讓阿嬤很難過？這樣做好嗎？妳會跟當初的爸爸做一樣的事嗎？
虎妞若有所思，低頭不語......眼神飄向旁邊後，輕輕地搖著頭。
我繼續跟虎妞說，後來我躲回頂樓的房間裡，默默地做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慢慢地消化自己充滿矛盾的複雜情緒.....
一直到晚餐時間，阿母一如往常在公寓樓梯間大聲呼喊我的名字：「峰源仔，下來吃飯喔。」
當我下樓阿母看到我時，她並沒有生氣罵我，依舊在廚房與客廳忙進忙出端菜上桌.....
我內心依舊有著拉不下臉的自尊，但我最後鼓起勇氣跟阿母說：「阿母，歹勢，以後我不會像剛那樣尬您說話了。」
阿母聽到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用她豐腴的身軀，環抱已經比她高出好幾個頭的我，笑說著：「憨囡仔，好啦、好啦，無什麼代誌，趕緊去吃飯，別餓著了.....」
故事講完後，虎妞沒有多說什麼，回去自己的房裡，隨意翻著書，在沉默的氣氛中，我感受到她情緒的消化，並隱約感受到她內心某種難以言喻的轉化。
過一段時間後，我看到她走出房門，到廚房從背後環抱正在洗碗的媽媽的腰，很小聲地說了什麼，只見我老婆臉上露出了我阿母當年極為類似的慈悲的笑容.....
我們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來自父母的付出與犧牲，這是無法量化的生命連結，一切都會內化後成為不可分割的我們，這樣的生命一體性非常珍貴、非常有力量，更是無以回報的。
很多人說我是一個很聰明、很有天分的人，可以做好很多事情，可以贏得某種程度的財富及地位。但，我卻認為我真正的天分，或者應該說是福分，是我內心總能在某些生命的關鍵時刻浮現自我反省的心念，這是最珍貴的福分及老天爺的庇佑。
我們從七歲上學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我們讀了很多年的書，學習到很多知識、技能與專業，表面上，我們好像知道了很多事，但我們真的懂事了嗎？
一個人書讀了很多，知道了很多，不代表懂事。所謂懂事，是懂得最根本的做人處事的道理，是懂得對曾經幫助過我們、為我們付出、甚至犧牲的人始終保持感恩的心念，而無論現在的我們是不是已經比他們厲害，或者無論他們對於現在的我們有沒有利用價值，這才是一個成熟的大人。
知識的多寡，只是一個人的能力；懂不懂事，卻是一個人的品格，而人一輩子最後決定我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是知識，而是品格。
就像我們從學校畢業、在社會歷練多年後，可能比當初的小學老師專業，難道就能夠看不起老師嗎？
就像我們經過多年訓練後的球技，可能已經比當初小學的啟蒙教練強，難道就能夠看不起教練嗎？
那些曾經幫助過我們、提拔過我們的人，或許對於現在的我們已經沒有直接利用價值了，我們還能像當初一樣感謝他們、重視他們嗎？還是已經把他們遺留、遺忘在手機通訊錄裡很久了呢？
如果有這樣的一個人，縱使他獲得很大的成功，賺了很多錢、擁有很高的地位，我們會怎麼看他？我們會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一個人嗎？
我們可以捫心自問，在我們身邊圍繞的那麼多人之中，能有幾個人是我們自己有把握他們是發自內心希望我們成功、希望我們幸福快樂？更不用提是希望我們比他們還成功、比他們還幸福快樂。
然而，這世上就是有像我們父母親這樣的傻子。他們為我們付出、奉獻一輩子，只是很單純發自內心希望我們可以成功、可以幸福快樂，希望我們這輩子可以超越他們。他們會因此而感受到榮耀與幸福，這是生命中最難得與珍貴的生命連結。
上學的真正目的，不單只是學習知識，更是為了懂事；大學真正的含義，是學習成為大人之學，成為一個真正懂得知恩、感恩、報恩的成熟的大人。
後來，我也去跟我大姐認錯、和解了.....
我明白很多時候贏了不是真正的贏，反而是輸得很徹底，因為我們輸給了自己的驕傲心、功利心。我慢慢懂得認輸、懂得退讓，因為我知道對自己的家人釋出和解的善意時，我沒有輸，而是全家人一起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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