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認為他們自己不努力才會流落街頭。這種言論實在是傲慢的可怕。
只剩下自由
看了柯文哲對於萬華街友的看法,我突然能理解為什麼我媽想要理解街友,或許柯市長只是和我身邊的長輩一樣,由於長期以來沒有親身接觸所以起了偏見。令我心情有點複雜的是,他用了「他們喜歡自由看星星」這一點來說。
這或許是一件好事,人如果有良知的話,看到他人生活困頓受到壓迫是會有感覺的,會去找一個原因,或者一個藉口讓自己接受這樣的現實。我們長期以來所聽到的「他們喜歡自由」或是「他們其實很有錢」都是這類的話,會說這樣話的人代表他承認這些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存在。
但這也是一件壞事,因為這些理由藉口都不是真的,都只是我們為了彌補我們無知的藉口,有很多事情我們靜靜的思考,好好的想就會知道那些原本以為的事情其實是偏見,但我們沒有這樣做,一直以來也缺乏有耐心並且願意溝通的人來告訴社會真實的情況。
所以我認為我要把我知道的一切寫出來。把我所看到的萬華街友狀況告訴我身邊的人。
萬華街友有背後的歷史脈絡,萬華一直以來都是交通匯聚之地,距離台北城的行政中心也非常近,台北仁濟院前身的組織過去就在萬華一帶設立,可查資料到大清帝國時代,官方表示為1866年逐步設立相關機構,隨著日本政府來台後,1899年日本人將這些機構合併為仁濟院,位置就在龍山寺旁的廣州街,從早期慈善組織來看,這已經是延續150年以上歷史的傳統。
也因此日本時代開始後,萬華的龍山寺周邊就是街頭慈善關懷的主要服務地點,1922年施乾先生開啟台灣民間自發行善助人的行為,當時幫助的對象就是街頭乞丐,他成立愛愛寮並且對親友,社會各界募款請求支持,也因為慈善博愛而廣受尊敬。
這也造就了至今萬華地區的超級包容性,畢竟從1866年這裡就開始有了慈善機構,1899年就有了官方管理的仁濟院,1922年仁濟院於現在的西園路一帶開設精神療養院,同時施乾先生還開始了乞丐服務,他所做的事情到了2017年我們依舊延續:他為乞丐清洗身體,給予食物,並且協助這些人習得一技之長,最終協助他們重回社會,也因為1899年就有的仁濟院,1922年就開始的愛愛寮,萬華這裡的社區互助和街頭關懷已經有超過百年的歷史。這是萬華在地店家居民依舊對這些人保有憐憫之心的根本原因。我們在全台灣都找不到第二個區域具有長期關懷街頭弱勢族群的悠久歷史,即使萬華有些當地居民長期感到困擾,但相對於台北市其他區域根本無法讓街頭無家者有生存可能,有人說這些無家者可怕,但如果問萬華真正居住在龍山寺的無家者,他們之中也有人認為離開萬華才真的可怕,警察可能隨時因為報案而將他們逮捕,居民可能直接驅離,相比之下,在他們眼裡的萬華當地人可說是最為慈悲善良的一群居民,人們說萬華的土會黏人,也是這原因。
街頭無家者也因此長住在萬華,甚至有能力租屋後也留在萬華租屋,因為這裡有全台灣最密集的傳統市集,各種生活用品一應具全,孤獨單身一人更是喜愛萬華,這裡的消費便宜,美食群聚,想吃什麼都方便無比,所有的生活機能一應具全便宜舒適。也因為這樣他們有機會也有生活品質:這裡的廟宇眾多,有戲台可看,有奉茶可喝,有乘涼處可以聊天:這裡的店家物美價廉,很輕易可以填飽肚子,在龍山寺也常有發放便當和親送冬衣的善心人士;這裡的交通發達,很容易搭上公車火車移動並且票價便宜容易負擔。我的印象中並沒有聽過在大安區或是信義區,有什麼機會是街友和當地居民坐在公園聊天的機會。但在萬華區隨時都是當地居民也在公園聊天論政,下棋簽六合彩。
這裡也長期有派工選工的傳統,過去在台北車站後站以及萬華,台北橋一帶有所謂人力仲介,另外沿著環河南路有大量的五金跳蚤街,在早期都有許多工作機會可以選擇,閒散的臨時人力可以到這裡找尋工作,現今這些地方已經逐漸式微,轉而是在萬華龍山寺到現在依舊有廂型車會在清晨招攬粗工雜工臨時工舉牌工,這則是交通地理因素。
接著就是更為現實的問題,街友究竟是什麼樣子,用什麼樣的標準去定義街友?我們的社會至今沒有白紙黑字,所以有些縣市政府乾脆說自己沒有街友。反正閉眼不看就可以說沒有,而台北縣市照自己的標準統計共有約七百人,這些人流落街頭的狀況令人難受,所以我們必須告訴自己有所盡力,只是等我們仔細審視後就會發現事實上我們很難立刻解決。
人們總說他們好吃懶做,其實那在我看來都是不理解而來安慰自己的話,我所在的工地現場環境,這些街友們來到工地現場時並沒有辦法負荷工程的勞動強度,有些人老弱,體能根本無法負擔工地的勞動,更不用說街頭露宿多少都讓他身體有了不同程度的傷害,我不只遇過一個街友問我有沒有工地工作可做,但介紹之後很可能做沒幾天就離開,身材體力如我,在工地現場若沒有專門技術的話,一天工資很難超過一千五,這種狀況下他們不會成為工程現場被選擇的對象,只能自貶身價以求工作,這樣一來依舊沒辦法有穩定工作可做,普遍來說我見過的這些無家街友常常每個月不到萬元收入,最後常變成舉牌或是派報工。
舉牌和派報工依舊低薪,這些工作的日薪不會超過一千,並且不是隨時都有,許多舉牌工作只有假日可作,在暑假寒假時又寧可給年輕人做,一方面也是人力公司怕出事,二方面是舉牌的建案也會怕舉牌工的責任而避免使用年長者。
這些街頭無家者的年齡也因此總是約略40歲以上:這時候的男性承擔社會的期待,而職場已不再給予這些新進人員機會,他們又難以在短時間內得到足以改善生活的資源,工程的工作極度消耗體力,舉牌的工作必須日曬雨淋,最糟的是這些工作幾乎都不足以讓人在台北租屋,離開後又更沒有地方可去。
有些人會用自己的經驗認為只要好手好腳不怕沒工作,但事實是即使你好手好久又想要工作,但沒有工作要給你作,你去做了也無法承擔得起開銷,在台北租屋不易,許多的無家者過去也在職場打拼,但產業瞬間消失,例如紡織,例如塑膠,又例如印刷製版,當整個工廠都外移時,你在工廠長期以來累積的年資,經驗甚至人脈可能一夕之間全部失去作用,許多人一生就在同樣的產業裡工作,瞬間發生工廠外移後,人生的履歷就只剩下失落而已。
我們可以想像,若是明天台灣的半導體、面板或是工具機產業消失,大量的就業人口瞬間成為失業人口,滿街上都是和你一樣履歷,但是沒有其他工作經驗的狀態下該如何度過?那些未還完的房貸車貸讓人瞬間破產,又沒有辦法輕易轉換工作,找到的工作又盡只是一些零工,身上背的債務讓你就算去當保全領基本薪資也要被扣下1/3時,要怎麼奢求租屋?人生又將面臨多大的絕望?
他們過去從事的工作也曾帶給他們收入和穩定。只是現在沒有了,也可能不在有了而已。
那不僅僅是工作或是居住問題,事實上是我們長期忽略這些社會問題。確實依舊有少數專業並且以此為志業的人努力,如同當年的愛愛寮,現今的芒草心。但許多菁英和社會上的其他人幾乎沒有機會接觸,也就很難去同理並且認真看待。大多數人輕易的認為只要有房子就可以,卻忽略收容中心在新北市的中和和萬里,那裏要怎麼找到合適工作?那裏又有什麼消遣或是娛樂?他們的身體可以承擔長時間的移動嗎?那裏有可以接受他們坐下聊天的地方嗎?有支持他們可以點香祈福的信仰嗎?
可能都不行,那裏要轉車比起交通發達處困難,那裏沒有朋友及熟識的商家,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更沒有能同理自己情況的人,沒有常吃的小吃也沒有隨處去踏入的宮廟,也沒有臨時的收入。
我寫的一切都是口語,這是因為我希望執政者最好把我寫的文字都變成歷史,把我寫的東西變成未來十年後唸出來令人發噱的笑話,供後代取笑之。
也因為同理他人後我們很難過,我們會因為看到同樣的人受苦而難受,所以我們找出其他原因說服自己這是合理的:他們吸毒喝酒,他們就是喜歡自由,他們無精打采,他們自己有他們的問題,他們很可怕,他們又髒又臭,他們很有錢,他們自己不願意去工作…..
但事實上可以提供他們盥洗的地方少之又少,能洗衣的地方也少,當身上沒有積蓄的時候遑論有品質的生活?洗澡洗衣總都需要空間,或者金錢,若他們有錢還需要這樣嗎?我們有錢會這樣選擇嗎?
若一個人每天只能露天睡眠,有可能保持精神嗎?他能夠負擔勞力的工作嗎?就算睡的時候沒有強制的驅趕,也可能突如其來的降雨或是颳風,每年也都有寒流凍死的情形發生,有誰在有選擇的狀態下會願意露宿地板呢?
吸毒喝酒則是道德威脅,毒品很難是他們能負擔的起的消費,酒精則是少數可以負擔的起的享受了,當啤酒只要30元,他們至少還有機會和社會上其他人一樣喝上一罐,有人說不喝酒不會死,但所有些微享受都沒有時,活著還剩下什麼呢?又為什麼他們不能喝一點酒呢?
至於很多人說的很有錢,街友家裡有數棟房舍這種事情我聽說過很多了,過去的版本是某死掉的獨居老兵有一座山,後來說是某拾荒者有很多錢,某流鶯存下數間公寓,還有某街賣者做工很多棟房子這種說法,但這如同城市傳說,當我追問到底哪裡有家裡有很多房子的街友時,沒有人可以帶我去認識一下,到底哪裡有很多棟房子的人到現在還在當街友?我前往龍山寺問人被當作笨蛋笑了一陣,問起這些街友時他們也搖頭苦笑。我前往芒草心信任專業候更只發現每個街友都比我窮。我其實很希望有生之年有哪個人可以介紹擁有數棟房產的無家者,為他寫作或是招集記者採訪一番。我有記者朋友。
最後我們只能說他們喜歡自由是一種悲哀,因為我說的這些都極為明顯易見,只是很少人願意同理他們。因為他們的自由換不到其他可以換的東西,所以自由無價,其他社會上有工作的人,則用自己的自由換取了地位、財富、尊嚴或是不等的享受。他們的自由則換不到。
所以我知道,對他們而言,或許也真的只有在龍山寺看星星的時候,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公平的,沒有標籤和歧視的。
龍山寺的星星不會追問尷尬的問題,也不會有任何的標籤和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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