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媽，我餓了】
一件很好笑的事，常被我拿來說嘴。
我人生就是無止境地自打嘴巴。以前曾經用一種兇得要命的態度跟姊妹宣誓：「你爸媽要人服侍那我爸媽就不用嗎？少在那邊給我覺得理所當然，幹，這什麼愚蠢的傳統，就是大家都乖乖吃這套所以這種爛東西才能一直存在所以大家都想生兒子。你他媽老娘就是絕對不跟公婆住，一天都別想，不爽不要娶，反正我也不會跟這種人交往！」結果講完沒多久我就去克雷蒙家跟克雷蒙還有他媽住。
好吧，雖然只有兩個多月，但我畢竟說過「一天都別想」，所以心裡還是覺得很恥，恥到不行。為了不要白白接受恥辱，我決定在這段空前絕後、此生唯一跟婆婆住的時光裡（繼續嘴硬），放膽地嘗試自己可以放肆到什麼地步。
入住第一天克媽就說得很清楚了：「我家就是你家，妳愛幹嘛都可以，我退休了，生活很簡單，基本上我整天都在沙發這兒，妳只要肚子餓了就跟我說，我煮東西給妳吃。當自己家。」
「好，我會的。」我這樣回答，而且完全沒有在客氣，百分之百認真。我真的把克家當自己家，愛幹嘛就幹嘛，肚子餓就去找克媽說我餓了，然後她就會煮飯給我吃。
我真的很敢，敢到我自己都覺得此生無憾。「是妳自己說餓了就來找妳的，好我照做。這裡不是台灣，台灣人都在講客氣話，如果是台灣的婆婆這樣說，沒有一個媳婦敢照做。但這裡是巴黎，而妳是巴黎人，那我就不跟妳客氣，我餓了就找妳，我也想知道會怎樣！」
就這樣過了兩個星期，我只要餓了就去找克媽，克媽就會煮飯給我吃。而且我是直接叫她的名字，外國人習慣直接叫名字，沒有什麼Ｘ媽媽這種事。所以那個句子會是「某某某，我餓了。」我自己講出口都覺得膽戰心驚，但還是要講，我就是想知道會怎樣。除了「某某某，我餓了。」之外，我們倆幾乎沒啥互動，她看她的電視，我看我的電腦。我看克媽挺自在的，沒有找我碴的意思，不免有點好奇她對於我這樣厚顏無恥天天要她煮飯給我吃的行為到底有沒有芥蒂？簡單說，就是我很好奇她到底喜不喜歡我？接不接受我是他兒子的女人？把我當外人還是自己人？有沒有表面裝大方，其實巴不得我趕快滾？
從一些小細節裡我感覺克媽應該不討厭我。她會偷偷跟克雷蒙說我今天做了什麼，而她覺得我很好玩。她也會約我一起去超市，逛超市時，只要我愛吃的她都買，甚至看到可愛的衣服也買給我。於是我的恥度來到新高點，不僅要克媽煮飯給我吃，還敢在逛超市的時候開菜單。跟克媽一起逛超市感覺滿好的，她話不多，反正我法文也很爛，對話多半是「雅晴你要不要吃這個？」「好啊！」「我想吃這個。」「拿一包吧。」之類的。
後來克媽不僅煮飯給我吃、讓我開菜單、約我一起逛超市，還會找我一起去克姊家吃飯。克姊也跟我說「把這裡當自己家，我家有鋼琴，妳隨時都可以來彈。」我當然照樣回答「我會的。」然後真的沒在客氣，想彈琴就去她家，有時甚至敲一整個下午，完全當自己家在練。
儘管我都沒在客氣、予取予求，但克媽克姊看似都沒有討厭我。雖說如此，我這種小人就是愛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來自客氣的台灣，我就是沒把握可以這麼放肆但不被討厭，我還是想要感受進一步的接納。剛好附近的音樂學校舉辦音樂會，克姊全家都會上台表演，克媽也會上台唱歌，她們邀我一塊兒去，我答應了。那場音樂會結束後，克媽拉著我的手帶我去見了一堆人，包括鄰居、某鋼琴老師、某男Ａ、某女Ｂ，反正一堆。她一一介紹這些人給我認識，然後在整輪結束之後跟我說「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朋友們，妳都認識了。」說完給了我一個溫柔媽媽的微笑。那一刻我知道我不必再繼續什麼無聊的測試了，克媽喜歡我無誤。
之後我跟克媽繼續維持著我們荒唐的互動。「我餓了。」然後克媽就會去煮飯給我吃。除此之外，克媽偶爾也會拉小提琴給我聽，跟我分享她寫的詩，我會把我畫的圖拿給她看，她看了非常開心。然後我也在克姊家為克姊的家人彈幾首動聽的曲子。
我當然學不乖，仍要繼續宣稱此生絕對不跟公婆住。但每次想起跟克媽住的那段時光，就覺得其實也是滿幸福的。
P.S.圖為克媽買給我的衣服。她一定覺得我是可愛動物，因為這是童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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