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念一位作者朋友的離世】
上個月的某一天，在 400 多封未讀信件中，我看到一封署名為日文姓名的 Email 投稿，內容卻是「共享單車與騰訊阿里」。好奇之下點開，是 曹天堡 先生的來稿。
稿件中所述，和我過去所見台灣人談論中國的內容都很不同，儘管許多地方主觀意識明顯；但有更多讓人拍案叫絕的評論。好比說這一段：「也不止單車而已，其實我們中國人經常把共享的東西，變成私人財產。而我們得到的報應是：中國人的私人財產，也經常變成「共」享的。」
於是我很快地為部分論述補充參考資料、編輯完成文章，並點開信件回覆。
這時我看到，對方在「作者簡介」欄位中，寫上很多令我印象深刻、卻也暗暗懷疑的經歷。好比說現居瀋陽、預計來台結婚、但曾因「支持台獨」遭到關押與監視居住半年⋯⋯等等。
為了求證、也擔心發表批評中國北京政府的文章，會為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儘管換日線在對岸是全面遭到屏蔽，但各種消息管道來源都告訴我，所有台灣媒體關於中國的內容，仍定期都有專人監看）我於是回信聯絡對方，請他確認補充編輯完成後的稿件、感謝他的來稿，也請他提供進一步的個資佐證資訊。
就這樣，開啟了我和曹先生短暫的緣分。
不到 6 小時，曹先生回信了，他除了非常熱情地表達對編輯完成文章的肯定、與對小站的鼓勵之外，也立時又附上許多自己的文稿，以及（甚至包括身份證、與當年遭到逮補限制住居的文件、被中央共青團點名謾罵在內的）許多個人資訊，希望能夠開設專欄、固定發表文章。
我一一打開那些來文，發現內容實在十分豐富多元、也看得出作者急切地「想要大聲說話」的心意。他評論中國政治、評論中國歷史、熱愛著也怨恨著全體中國人。他評論台灣政治、分析兩岸政局，對台灣彷彿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特殊感情——僅管他告訴我，雖然他研究了台灣作者所寫的超過1000本書籍，成日翻牆接收台灣媒體資訊，但他本人尚未曾踏上台灣。
然後他在信中說，別擔心政治敏感，只要維持匿名（筆名），他有自信絕對不會被「找麻煩」，更重要的是，他說：「真實的中國人心聲，需要被聽見」。
於是，我和他在接下來的來回數封信與臉書對話中，定好了專欄合作的框架——我們共同規劃了「那些中國人其實心知肚明的事」系列，請他談談自己眼中的真實中國。我也希望取得他的諒解，專欄中請盡量不談除此之外的其他主觀評論（例如他未必能夠深入了解的台灣政治、美國社會運動等）。
「對您的要求欣然同意，這也是我之前寫了 100 多篇『你所不知道的中國』的初衷——讓世界更瞭解一個真實中國，不擦脂抹粉，不被抹黑下的真實中國的樣子。」他說。
然後，他給我未婚妻的聯絡方式與資訊，並標註「稿費代收人」——他說他的稿費，全部要交給為他吃了很多苦，兩人即將在今年共結連理的未婚妻。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幾乎天天都會收到他的千字以上來稿。編輯與刊登的速度、完全趕不上來稿的速度。儘管如此，我們合作得很愉快，不時針對內文中所述情況進行時序的確認時，也順便會聊聊彼此的想法。
當中也有幾次，曹先生原先提供的資訊，隨後卻很緊急地聯絡我同事或我，要求「趕快撤下」——當中包括最近刊登的一篇「黨在清真寺」文章。有時，他則是告訴我，自己無所謂，但怕未婚妻擔心，所以希望我們遮蓋他原先來稿的某些資訊⋯⋯。
這些臨時的要求儘管確實很花時間，但基於對他的信任與尊重，我和同事們紛紛照辦。也不是沒有多次確認過「這樣真的沒問題嗎？」，甚至還想自作主張地為他的來文「自我審查」，得到的答案卻總是：「放心，我有辦法，而且我想要說真話。」
完全無法想像，至今情感上也一直無法接受，怎麼這樣一個特別的人，突然就這樣走了？
還來不及面對面說上話，還來不及一篇篇編輯、發表完他的文章。還來不及邀請他來台灣時到辦公室來坐坐喝杯茶。這一切卻已不再可能發生。
最後，我想說一件小插曲。在一次的對話中，他和我主動談起部分台灣人對他「其實是反串愛台灣的臥底共諜」的「指控」——其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早已有底（簡單來說就是有人見笑轉生氣），而且坦白說如果對方真想偷渡什麼意識形態、操弄台灣所謂「台派」分化對立的內容，我不可能看不出來，自然不會刊登。
記得他是這樣說的：「共產黨最擅長的，就是把意見上的異己打成實際上的外敵；如果連共產黨都打不死我了，你覺得我會在意那些因為意見不同、就把我抹紅抹黑的人嗎？」
謹以此文，紀念這位勇敢說話、大聲說話的中國人。
換日線頻道總監
張翔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