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詩人 卡里·紀伯倫 : 音樂短章】♩. ♪
我坐在我心愛的人身邊,聽她談話。我一聲不吭地聆聽著。我感覺到在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力量,我的心為之震顫。那種力量產生電流般的顫動,把我同自己分開。我的心靈於是飛向無邊無際的天空,它認為世界是夢,軀體是窄小的牢房。
我愛人的聲音同一種魔力相交,那魔力支配了我的感情,讓我滿足於無言的魅力,疏遠了她的聲音。
人們,她就是音樂!當我所愛的姑娘說了一些話之後嘆息時、因某些話微笑時,我聽到了它;它有時斷斷續續,有時連貫流暢,有時說了半句留半句,我聽到了它。
我用聽覺當眼,看到了我所愛的女人心靈的影像,結果使我全神貫注於音樂的表現,即心靈之聲的感情精髓,而不是談話的精髓。
是的,音樂是心靈的語言,曲調是彈撥感情之弦的和風,又是叩擊感覺之門的纖指;它喚醒回憶,再現被夜晚隱蔽的事件和往昔。
音樂是有感染力的細膩的曲調。假如它是令人悲哀的,便在想像的篇章上,回憶痛苦和憂傷的時刻;假如它是令人歡愉的,便回憶安適和欣悅。
音樂是令人憂鬱的聲音的總匯。你聽到它,它會使你駐足,讓你的心中充滿焦慮,像幻影一般為你描繪不幸。
音樂是令人欣悅的旋律的彙編。你感受它,它便掌握了你全部心靈,並在你的胸腔裡歡快地起舞。
它是琴弦的顫動聲,攜著太空的聲波進入你的耳際。它也許成為一滴灼熱的淚珠,從你眼中流出。這滴淚珠因情人遠離的痛苦和時光帶來的傷口而形成。它也許作為一個微笑從你嘴唇綻出,那實際上是幸福和安謐的代名詞。
它是臨終者的軀殼,有來自精神的靈魂,還有來自心田的意識。
有了人之後,音樂給他以啟示。因為音樂是天上的語言。和其他語言不同,它講述的內容髮自內心,只對內心述說,因此它又是心靈的語言。它似愛情,其影響普及眾人。沙漠中的游牧民族歌唱了,宮廷中國王及左右們震動了。失去愛子的母親把音樂和哀號交融在一起,令無動於衷和鐵石心腸者心碎。欣悅者把音樂和自己的歡樂一起廣為傳播,它是鼓舞遭難者的頌歌。音樂像太陽,用陽光照亮了田野的花朵。
音樂似明燈,驅逐心中的黑暗。照亮心靈,展現其深層。按我的標準,樂曲是真正的自我的影像,或是活生生感覺的幻想;心靈彷彿是明鏡,立於世界上,照出各種事件、行為,反映出那些影像和幻想的畫面。
心靈是迎著品評之風的一朵柔嫩的花朵,晨風撼動它,露珠壓彎了它的莖。飛鳥的鳴囀喚醒了朦朧中的人,人便聆聽,感受,同它一起歌頌智慧——飛鳥悅耳的旋律和細微感覺的創造者。那種鳴囀激發了他的思維,他便問自己和周圍,這不足掛齒的飛鳥的歌聲道出了什麼樣的秘密,竟能撥動了他的感情之弦,向他啟示前人的著述中所包含的意義?他探索,詢問:飛鳥是在呼喚田野上的鮮花,還是在模仿樹木上的枝杈?是在效仿流水淙淙,還是在同整個大自然同席暢飲?不過他找不到尋求答案的途徑。
人聽不懂飛鳥在枝頭上說些什麼,也不明白流過鵝卵石的叮咚泉水和從容不迫推向岸邊的陣陣濤聲在說什麼;他不了解滴落在樹葉上的雨水所講的故事,不懂雨水用輕柔的指尖叩擊玻璃時所談的事情;他不知道微風對田野上花朵訴說的情感。但是,他覺得他的心明白和理解所有這些聲音有意義;因此,有時他因歡樂而震動,有時又為痛苦和煩惱而歎息。有一些聲音用神秘語言同他密談,智慧把它置於他的本質之前;於是他的心靈和大自然多次交談,而他卻困惑地站著,張口結舌。或許眼淚代替了語言,眼淚是最流暢的翻譯。
快到我這裡來,清醒的人!同我一起去回憶的舞台,看看在被歲月掩去的民族中,音樂居於什麼樣的地位。來吧,讓我們沉思默想音樂在亞當之子的各個階段具有的影響。
迦勒底人和埃及人把音樂當作偉大的神靈來崇敬,向它膜拜,讚美它。波斯人和印度人相信音樂的本質是人類之上帝的靈魂。一位波斯詩人說過這樣意思的話:“音樂是天上仙界的一位仙女,戀上了一個人,便從天界下凡。天神們獲知後勃然在怒,派遣強風追趕,強風把仙女打得衣衫飄零,衣衫的碎片被風刮散到世界的各個角落。仙女本人並沒有死,她活著,居住在人的耳朵裡。”
一位印度哲人說:“優美的旋律加強了我對美好的永恆的希望。”
在希臘人和羅馬人那裡,音樂是強力大神。他們為它建築了宏偉的神廟,向世人講述著它的崇高;他們為它建起了高大的祭壇,獻上最美的祭品和最芬芳的薰香。這尊大神,他們稱之為“阿波羅”。他們賦予它最高級的讚美形容詞,使它像被河水沖浮出來的樹木那樣豎立起來。它左手抱琴,右手撥弦,昂首挺立,氣宇軒昂,眼睛直視前方,似乎洞察萬物的奧秘。
他們說,“阿波羅”的琴聲是大自然的迴聲,它是將飛鳥的鳴囀,流水淙淙,微風吹拂和樹枝搖曳移植過來的自然之聲。
在希臘人和羅馬人的神話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樂神奧爾甫斯奏出的琴聲打動了動物的心,以致一些兇猛野獸也跟隨著他。植物也是這樣,花兒伸頸探望,樹枝偏斜搖晃。連沒有生命的物質也聞聲而動,紛紛為之綻裂。
他們說,奧爾甫斯失去了妻子,他為之哭泣,哀悼她,悲愴的曲調充滿了原野。大自然因此而慟哭,天神們動了惻隱之心,為他打開了永恆的大門,以便他同妻子在靈魂世界相遇。
他們說,罪惡之女殺死了奧爾甫斯,把他的頭顱和琴扔進大海。頭顱和琴在水上漂流,最終漂到了一個島嶼,希臘人稱之為“歌曲之島。”
他們說,載著奧爾甫斯頭顱和琴的波濤,自那時起,就用它的聲音編成令人動心的輓歌和令人悲哀的曲調。這些輓歌和曲調充滿天空,水手們都在傾聽。
在那個民族的光榮已成過去之後,我們稱這些話為源自幻想和奇談,是想像力創造出來的夢想。但是,這些話證明了音樂在希臘人的心中具有多麼深遠和巨大的影響。他們說這些話基於一種堅定的信仰。假如我們把這些話稱之為來自細膩的感情和愛美之心,是一種詩的誇張,那於我們有什麼損害呢?
亞述人的遺跡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圖畫,它們描繪的是國王的隊伍行進時,是以樂器為先導的。他們的歷史學家同我們談起音樂時,說音樂在各種儀式上是榮耀的標誌,是各種節日里幸福的象徵。是的,沒有音樂的幸福如同一個被割去舌頭的姑娘。音樂是地球上所有民族的喉舌,人們用頌歌稱頌神明,用樂曲讚美幸福。當時如此,現在亦然,唱頌歌是一種義務,如同在神廟中做祈禱一樣,也像對所崇拜的力量做火祭一樣。神聖的火祭起源於內心的感情,祈禱也是受心靈指導和感情震動的完成品。
自由的氣息因言詞而變得更加激昂,同時也引起了大衛王的後悔。於是,他的頌歌充滿了巴勒斯坦大地;他的愁緒創造出來自懺悔的激情和內心悲愁的動人旋律。作為中介,他的蘆笛位於他和上帝之間——蘆笛向上帝要求寬恕他的疏忽。他的錚錚琴聲發向他心田深處,隨著血管流向指尖。這些手指的功用在上帝的人們那裡都是偉大的。他對人們說:
“你們為主歡呼吧!用號聲讚頌吧!用笛子和弦琴讚頌他吧!用鼓讚美他吧!用豎琴和風琴讚頌他吧!用鐃鈸聲讚美他吧!讓每個人都讚美主吧! ”
《聖經》說,一位天使在世紀末到來,在世界各國吹著喇叭,靈魂都應聲而起,附著在軀殼上,在恩主前復活。作者高度讚揚了音樂,給予音樂以上帝遣往人類靈魂的使者的地位。作者只提供了他感情的一個畫面,按照他那個時代的人所奉行的言語方式。
據傳說,在人子耶穌的悲劇之初,弟子們在出發去他們導師被捕的橄欖園之前,唱了讚美詩。我現在彷彿正聽著這些發自悲哀者內心深處的讚美詩。他們當時看到不幸將降到和平使者的頭上,便吟唱了送別的動人曲調。
音樂走在去打仗的軍隊前面,鼓勵士兵燃起熾熱的決心,鼓舞他們去戰鬥。音樂具有一種魅力,統一意志,將士兵們組成不可分割的隊伍。在去戰場廝殺的軍隊前面,在走向死亡之地的戰士前面,沒有詩人,沒有演說家;筆和書都不陪伴他們。走在他們前面的是音樂,像一位偉大的統帥,為他們衰弱的身體注入無法形容的力量,使他們心中迸發出對勝利的熱愛,從而克服飢渴和行軍帶來的疲憊,全力以赴投入戰鬥。他們歡欣鼓舞地跟隨著音樂,追隨著死亡,來到萬惡的敵人的土地上。亞當之子就是這樣利用世界上最神聖的事物,把世界上的邪惡撒遍大地。
音樂是牧羊人孤獨時的伴侶,他坐在一塊石頭上,被羊群包圍,為他的羊隻奏出它們聽得懂的樂曲,羊隻安謐地吃著青草。對牧人來說,蘆笛像一個從不分離的親密朋友,一個可愛的伙伴。蘆笛用優美的旋律代替山谷可怕的寂靜,用動人的樂曲驅逐了孤獨,讓空間充滿溫馨的甜蜜。
音樂引導著旅人的轎駝,減輕疲勞的程度,縮短旅途的漫長。於是,良駝不再行走在荒漠,除非聽到引駝人的歌聲;駝隊不再承受沉重的負荷,除非在駝頸上系上鈴鐺。這不是創舉——智者在我們這個時代用樂曲馴獸,用悅耳的聲音伴隨它們。
音樂伴隨著我們的靈魂,伴我們跨越生命的各個階段。與我們同呼吸,共患難。在我們歡樂的日子裡,音樂像一個觀察者;在我們不幸的日子裡,音樂像一個富有同情心的親人。
嬰兒從幽冥世界來到我們塵世,接生婆和親友們以歡樂的歌聲迎接他,以欣喜的樂曲表示歡迎。當他見到光明時,以啼哭問候他們,他們則以歡呼聲作為回答,好像他們以音樂同時光競賽,看誰讓他理解神的智慧。
嬰兒啼哭時,他的母親靠近他,以充滿溫柔的音樂之聲歌唱,他便停止啼哭,因表現出母親疼愛的曲調而高興和睡著。在母親愛的歌聲和悠揚的曲調中有一種力量,能促進睡眠,讓孩子合上眼皮。她在樂曲中糅進了從容,使曲調更加悅耳;她在樂曲中抹去了畏懼,使曲調充滿慈母氣息的神奇,讓孩子入睡,心神飛向靈魂的世界。倘若母親以西塞羅的舌頭說話,或者朗讀伊本·法里德的詩篇,孩子就不睡了。
男人仔細選擇生活的伴侶,兩顆心因婚姻而合二而一。他們聽從智慧從一開始就寫在他們心上的忠告,於是親朋好友相聚,在新婚夫婦結為百年之好時高唱頌歌,讓音樂成為證婚人。在我看來,我彷佛就是它——一個摻有甘甜的恐怖的聲音,一個歌頌上帝創造萬物的聲音,一個喚醒沉睡的生命、讓它前進、傳遍和充滿大地表面的聲音。
當死神來臨,演出生命戲劇的最後一個場景時,我們聽到憂傷的聲樂,看到它悲哀的陰影遮蔽天空。在那令人痛苦的時刻,心靈告別美麗世界的海岸,在永恆之海中游泳,扔下物質骨架,留給歌唱者和號喪者。人們大聲地吟唱悲哀,用濕土覆蓋那個物質,以受壓抑的聲調和表示憂傷焦灼的歌聲讓它安眠。只要黃土上面的濕土不干,他們就不斷重複那些曲調為它送殯。假如它變得陳舊,只要心懷念著逝者,它的迴聲就留在人們的細胞裡。
我同一位被上帝賦予好嗓子的人坐在一起,上帝還贈給他譜曲的哲學領悟力。我看到聽眾圍坐在他周圍,傾聽著,自慚形穢。他們屏息不動,像屈服於向他們啟示若干秘密的詩人那樣凝視著他。直至吟唱者歌罷一曲,他們才久久地喘息——啊! ——啊!這是被歌曲掀起波瀾的內心發出的喘息!對這些心來說,嘆息是甘甜的。 “啊”,是被回憶激起的從乾渴之心發出的感慨;“啊”是小小的詞,但是長長的話語;“啊”不是聽見歌手說話的人,也不是看見他面孔的人發出的聲音,而是那位伸長耳朵傾聽斷斷續續歌聲的人發出的嘆息——歌聲中活生生的氣息為他展現了過去生活故事中的一章,袒露了他心中隱藏的秘密。
我是怎樣審視一位敏感的聽者的臉龐啊!我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一會兒雙眉緊皺,一會兒舒展,隨著曲調的起伏而變化。從他的動作我看出他的性格,通過他的外表我看到他的內心。
音樂如詩似畫,反映出人的不同狀態,描繪心中的掠影,闡述內心愛好的幻象,把意念鑄製成性情,說明肉體最美好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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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周專欄:剽竊者的告白
這次破例談談自己的書。我的新長篇《愛妻》,題目來自鍾曉陽的一個中篇,也是她的一部小說集的書名。我一直有點擔心,讀者會誤以為這是她的另一部舊作重寫。當曉陽知道我在寫一本叫做《愛妻》的小說,她幽默地回應說:那我就不能重寫這一本了。可見我這個厚臉皮的無恥之徒,是如何搶奪他人的題目。最近終於見到曉陽,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愛妻》剛出版了,她大方地叫我送一本給她。我偷偷捏了一把汗。
我幹這種剽竊行為,已經不是第一次。從二十六年前開始學寫小說,我已經露出了小偷的本性,其中一個最早的短篇叫做〈名字的玫瑰〉,取自艾柯的名作《玫瑰的名字》。後來賊心不減,變本加厲。V城四部曲中的《夢華錄》,取自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博物誌》取自晉朝張華《博物誌》;長篇小說《體育時期》脫胎自椎名林檎的專輯《發育地位》;《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取自明朝宋應星的實用科技論著《天工開物》;《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取自霍金《時間簡史》;《學習年代》取自歌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年代》(鍾玲玲《玫瑰念珠》也有「學習年代」一章);《心》取自夏目漱石《心》;《神》取自陶淵明〈形影神三首〉;還有那個一直寫不出來的多部曲續篇《物種源始》,出處當然就是達爾文。這次的《愛妻》不只是偷,簡直是明搶。(湊巧的是,《愛妻》又名《浮生》,竟跟鍾玲玲的舊作重印《浮生不斷記》撞名。我的剽竊罪真是水洗不清了。)
列出了上面的這個清單,自己也有點吃驚,深覺已經劣迹斑斑。問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死性不改,我也答不出來。是覺得好玩嗎?還是欠缺創意?我沒有深究。總之,一想到寫小說,別人用過的題目便冒出來了。(哎呀,想起來,連我兒子的名字,都是來自也斯的散文集《新果自然來》的呢!)我真可以算是香港文壇的抄襲大師了。有這樣的作為,還沾沾自喜地細數罪證,肯定是令人討厭的。期望坦白從寬也實在是有點過分。
我不但偷書名,還偷內容和概念。就說最近這本《愛妻》吧,跟鍾曉陽的《愛妻》有直接關係。要說創作緣起,應是很多年前新婚的日子,和妻子聊起她自學生時代便非常崇拜的鍾曉陽。我當時對鍾曉陽的小說不甚了了,但卻故意跟妻子唱反調,說了一些不以為然的話。雖然夫妻關係未至於因為文學品味的分歧而出現危機,但價值觀的差異確實也造成了震撼。事後我偷偷從妻子的書架上,逐一拿取鍾曉陽的小說來細讀,讀到《愛妻》情緒便激動起來。這件事我這麼多年也沒有跟妻子提過。到了去年,卻發現它已悄悄長成了一個小說的概念。
〈愛妻〉原本是鍾曉陽在八十年代於《明報周刊》上連載的中篇,當時有劉掬色為小說作插畫。在早前的《遺恨》新書對談會後,劉掬色跟鍾曉陽相認,細訴當年通過作品的邂逅,道出了兩位創作者三十多年前的因緣。《愛妻》一書於一九八六年由台灣洪範書店出版。我的《愛妻》當中,有直接談到鍾曉陽的書,而我的故事,可以說是脫胎自鍾曉陽的故事。小說中的妻子是一位小說家,文風、閱讀品味和學習背景都跟鍾曉陽有點相似,並因此被稱為「新鍾曉陽」或「小曉陽」。整部小說也充滿着關於鍾曉陽的指涉,正面點說是「借用」或「重寫」,難聽點說就是「剽竊」或「騎劫」了。不過,在我的心底裏,其實是想藉此向她致意的。萬望鍾氏書迷不會認為是惡意的褻瀆或玷污吧。
鍾曉陽的《遺恨》和我的《愛妻》出版時間相近。我讀了《遺恨》,竟感到跟《愛妻》有某種呼應。其一是關於「通俗文類」或者「類型小說」的問題。鍾曉陽寫作《遺恨傳奇》之時,便立意要寫一本「非文學」的通俗小說,大概是近似乎懸疑小說和偵探小說之間的形式,再加上「爭產劇」的元素,行文務求去除文藝腔調。到了重寫版《遺恨》,此心不變,且更落力滿足類型小說的要求,頗有點「財經小說」的味道。所以她才再三強調說:《遺恨》是通俗小說,不是文學作品。
我遠遠未去到這個程度,但是心裏也有傾向於類型小說的興趣。其實此前的《心》已經有類似的意念,想借用「鬼古」的形式,寫一個現代版《聊齋誌異》,也即是那種狐仙和書生的詭異故事。到了去年的《神》,我想把它聯繫上色情小說,裏面也真的有個色情小說家,和一些奇情香豔的場面。來到《愛妻》的時候,本來是想模仿「愛情小說」這個類型(說到底也是借鑑於鍾曉陽嘛),但寫着寫着卻竟然變成了「科幻小說」。科幻版《愛妻》聽來好像有點不倫不類,箇中情形我就不詳細說明了,有興趣的讀者請親自去探個究竟。
說到通俗類型小說,我不及鍾曉陽徹底,勇於拋開包袱去嘗試,只是猶抱琵琶半掩面地勾起這方面的聯想而已。事實上,鍾曉陽從一開始,縱使風格極其文藝,文字極其精美,便已被定位為雅俗共賞的作家。而我卻一直是個冥頑不靈的「嚴肅文學」樣板,專門寫些詰屈聱牙,深奧難解的東西。這樣的一個「雅賊」,現在來靠攏類型小說,來沾鍾曉陽的光,看起來甚似心懷不軌。難得的是曉陽不和我計較,不嫌棄我這些小動作。只希望她有機會讀到《愛妻》之後,不會覺得自己的心血被人改頭換面,成了個「科學怪妻」吧。 
心懷意念意思 在 喬靖夫 刀筆志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台灣武俠小說家沈默兄,對《武道狂之詩》最後幾卷的感想。透徹。
【內有大量劇透,未看畢全書的朋友留意】
#武道狂之詩 #武道狂 #SangreYAcero #血與鐵 #狼派武俠 #沈默 #喬靖夫 #寫作魂 #武俠 #武俠故事
《武俠故事》第九十期
沈默之聲
在《武俠故事》第二十五期寫了一篇【目擊武俠】:〈技藝都知道──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4─17〉,當時只讀到卷17。這幾天把已然完結的剩餘部分都讀完,非常痛快啊。本週就來分享《武道狂之詩》卷18─21的想法吧。
沈默
寫於2018/03/15
【目擊武俠】:
〈從狼走成了羊──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8─21〉
沈默/寫
眼下還在專志寫武俠的寥寥同行裡,我最喜歡的無疑是喬靖夫。主要是他還有所可能地推拓著武俠的疆界,還在想武俠是什麼、可以是什麼、可以達到什麼樣的境地。這是一股面對末世狂瀾也要隻手挽起的雄心壯志,教我激動。
我始終相信,最精彩的武俠,其實都是一個人的天下無敵。你得在無人時光裡面對著孤生獨命處境,念茲在茲寫著,全力以赴驅策自己,逼近,再逼近無窮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好。
當然了,喬靖夫的下一步還是不是武俠,不得而知。畢竟他是一個以文字橫跨、演繹武俠片、功夫片與動作片的類型小說書寫者。只是,但願啊十年《武道狂之詩》之後,他還願意也還能繼續寫出他個人的武俠下一輪盛世之書。
☉當戰鬥置身於戰爭中
就想起了《銀河英雄傳說》──尤其是王守仁(陽明先生)面對軍勢龐大的寧王朱宸濠叛軍,其調度義軍的充足戰略認識與靈活銳利戰術,都不可避免地讓我聯想到田中芳樹筆下的帝國金髮皇帝萊因哈特與黑髮楊威利總督(被封為奇蹟的楊)的舉世(宇宙)大戰。當然我也沒有忘了黃易《邊荒傳說》開卷寫的符堅百萬大軍對上東晉謝玄八萬北府兵的淝水之戰。只是我少年時,對戰略(對戰爭的全面準備)、戰術(點的突破)的理解,全都來自《銀英傳》這套二十本、兩百一十二萬字的超級娛樂小說。
戰略理當是大壓小、多勝少的,是沒有奇蹟的,你有一百萬人就是比十萬人更強大,可以全面傾軋弱小大獲全勝──前提是你如果沒有犯錯,戰略崩散的話。而戰術則是在最狹隘的空間裡盡力施展的魔法,彷似起飛(或如Michael Jordan自道的,他在籃下各種神乎其技突破都是源自九0年代那些高壯禁區悍將的封鎖而誕生的。沒有怪物巨塔,也就不可能有籃球之神的華麗幻術)。先天差距是沒辦法克服的,但你的戰術,如果夠改變對手的戰略,將之切割、碎裂、零散化,就有可能以小勝大,完成非凡的奇蹟。
如要舉別的例子,就是你大可以設想《七龍珠》、《死神》、《航海王》之流的,對上《JoJo的奇妙冒險》、《Hunter x Hunter》等,一個是能量至上,勝利的那一方就是純粹力量更強(賽亞人、超級賽亞人、超超級賽亞人或一檔、二檔、三檔一路啊沒完沒了爬上去),另一個則是可以倚靠機智、觀察與運氣轉化劣勢。即使是絕對大魔王也會有弱點,只要你看見了,運用腦袋,就有可能打敗。大概是這樣。
而在《銀英傳》卷15亂離篇裡,有段敘述是:「……就外在條件而言,這是一場支配幾乎整個宇宙的空前大帝國,與一支流亡的個人兵團之間的戰爭。如同恐龍與小鳥由正面相互攻擊的抗爭。就這一點看來,勝敗的歸屬並不具有討論的價值。但是從內在要素來說,這場戰爭無異是一場精神雙胞胎之間的戰鬥。像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一般同時兼具長遠廣闊的眼界、豐富的構思、以及對前後方的優越組織能力的戰略家,就只有楊威利一人。而像楊這般具備深徹的洞察力、正確的判斷力及臨機應變力,同時又深得軍心的戰術家,也只有萊因哈特。他們是常勝和不敗之間的對決。」
我老覺得《武道狂之詩》對決戰場景的描繪與忽然抽離開來的武術闡述,其實更接近田中芳樹結合戰鬥畫面的摹寫與對戰術、人心的講論的寫法,反倒不大像前輩黃易──黃易雖然也擅長在高手對壘時討論武學技藝種種,但喬靖夫與田中芳樹筆下人物都有對勝利異常執著熱烈的渴望,黃易寫來則是超脫勝負的,總是看望著比人生、命運更高的地方。勝利是為了通向天人之道、破碎虛空,而不是勝利的本身、不是技藝的完美境界。
在《銀英傳》裡,最重要的兩大角色都英年早逝。一個在卷15被暗殺,楊威利死於那場伊謝爾倫回廊大戰後,他勝利了,但被另一股勢力擊斃;另一個病亡,回廊大戰敗給楊威利的萊因哈特終歸活得比楊威利久,直到卷20才死,但後來的銀河大戰幾乎是政治力的角逐。田中芳樹看似非常捨得讓角色在合宜的時間地點死去,但其實是依依不捨的,譬如楊威利吧,到了卷20開頭,仍然有他的話語與思維存在(尤里安整理楊威利留下的備忘錄),彷如還魂於世,更不用說後來衍伸的《銀河英雄傳說外傳》(四卷)、《銀河英雄傳說新傳》(一卷),往前探索死去的眾多銀英角色更早以前的生命經歷,於是他們也就是不死了。
死亡不是一個人物死了而已那麼簡單。以往的武俠,關於人之死,總是輕易的,像是他們一死,就真的完全退場了,不復提及,徹底遺忘。然死亡的後面,還有無窮的回憶。對死者的記憶與追索其實會不斷的來,且還會累積產生成新的觀點與認識。《武道狂之詩》不也是嗎,開篇就死去的何自聖,真的死了嗎?他不一直被燕橫記憶著,追逐著,直到山螺修練,直到卷19與斷去一臂葉辰淵的湖船之戰,直到卷21化身狂獸屠殺江彬,都還是有何自聖的存在,不是嗎?我以為,這也是喬靖夫傑出的地方,他不讓死人只是死人,而是讓死人活在後來者的內心深處,這才是人真實的情感,總忍不住要回過頭去望去想逝者種種。
另外,喬靖夫這樣寫荊裂的內在想法:「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這真的只是在講戰爭、戰鬥嗎?這難道不是做為一個書寫者應該對筆下人物所懷有的珍惜心腸嗎?香港大小說家董啟章不止一次說他不讀武俠小說,只因為裡頭角色太多死了,也死得太容易了。但其實,我一直很想對他說,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武俠不是,喬靖夫的武俠也不是。武俠是很溫柔的藝術啊,已經有一些武俠人非常認真沉重面對生殺死亡之事。就連武俠電影也是啊,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又何嘗不是非常慎重以對,所以聶隱娘終究拋下了殺人技藝,回到世間凡塵,不是嗎?
而《武道狂之詩》的荊裂跟姚蓮舟,於我來說,正如楊威利與萊因哈特之爭,一個是野莽出身,另一個就是名門之首,一個狂放不羈,另一個就必是正統大器,非常有意思的對比,但同樣的是,對武術(戰略戰術)的猛烈執念。別的就不說了,單講卷19,因為被明朝軍隊狂轟濫炸遇真宮發現個人武力再強也無能為力、原本已經決定要捨棄原有的天下無敵(武術),改採以另一種天下無敵(權力)之道的姚蓮舟,在寧王大軍對上王守仁義軍的關鍵時刻,一看見荊裂正在施展絕對刀法,整個人就不行了,「第一次目睹『浪花斬鐵勢』,把姚蓮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喚醒。」他也激狂地就迫使水兵將船艦駛前,要與荊裂一戰,渾然忘了自己的決定,又變回原來的姚蓮舟。
萊因哈特呢,他無疑也是這樣子的,他企望與楊威利一戰,兩個軍事天才之戰,多麼璀璨絢爛啊,「『……深入敵軍內部,速戰速決,取得完全勝利。這個華麗的夢想,不知使得古往今來多少的用兵家、征服者,只落得埋骨他鄉的淒涼下場。即使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樣的戰爭天才,也無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誘惑。』/這不是誘惑,而是自己的生存意義。在旗艦伯倫希爾的私人房間裡,萊因哈特確定了自己的信念。」
說起來,心思清明之人,到底是懂得的,終極是不在的。或者說,終極就在過程裡,就在追擊終極的日復一日刻骨鍛鍊艱難堅持裡,感覺似乎觸及了極限,感覺自身無與倫比堅實的存在感──如同日本導演今敏的動畫《千年女優》裡的千代子始終追逐那個不存在的愛情幻影,重要的已經不是能不能見到那個男人,而是她喜歡一直保持追逐意志的自己。這才是最根本的,也是所謂的熱情。沒有用盡此時此刻自己的所有,哪裡能夠稱之為熱烈名之為熱情?
喬靖夫不就這麼坦白地寫著姚蓮舟摸上皇帝的船挾持了正德朱厚照嗎:「『你可知道我在武當山這許多年,見過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沒沒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蓮舟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有才能不過是最基本的──誰不都有一些才能呢──但那遠遠是不夠的,不夠讓你逼向獨一無二,唯有自己所能成就的那種獨一無二。你得要有運氣,得要有健康的體魄,得要有長期的毅力,經歷無數次的失敗,才有可能找到那條無人小徑。
☉當人生像詩一樣
《武道狂之詩》的終點大決戰,分別是燕橫與葉辰淵、荊裂與姚蓮舟,就像黃易《覆雨翻雲》的浪翻雲與龐斑,就像吉川英治寫劍即一切一切是劍《宮本武藏》的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終究是無可避免的對決。在我個人的武俠閱讀經驗,史上寫得最好的決戰,當然是浪翻雲與龐斑。而決鬥寫得虛實並濟的喬靖夫,也把最後的戰鬥寫得極好,寫得像詩歌一樣。
先讀燕橫如何悟得雌雄龍虎劍譜的極致,「──世上無龍,燕橫自然無法真的去『借』。他是透過純粹的想像,在面對猛虎時擬想一種能夠擊敗牠的生物,並在心中成形。……『龍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奧義,但也幾乎無法傳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幻想,一種憑空創造的意念。/──正因不實,故此沒有方法,但也沒有極限。」
還有燕橫被朱厚照囚禁大牢裡,日以繼夜的透過想像錘鍊自身劍藝:「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燕橫,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才會如此燃燒得燙熱。/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就像何自聖死後,葉辰淵仍不斷在心裡再次與他決鬥;燕橫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淵當對手。」
很難不想到板垣惠介的【刃牙三部曲】,尤其是第三部《範馬刃牙》,刃牙也是這樣經由想像,不斷地與敵人決鬥,甚至身體會出現傷勢。而《範馬刃牙》的無敵之戰,落在父範馬勇次郎與子範馬刃牙上,刃牙傾付一切力量,仍然擊倒不了勇次郎而倒地,但其鬥志依然,即使身體軟癱了,他的意志力仍然持續攻擊有所感應的範馬勇次郎。最後,勇次郎用想像中的空氣宵夜(一碗默劇也似做出的豆腐味噌湯),刃牙的回應是喝了以後就翻桌,仍然保持挑戰者的態度。
勇次郎真是敗給刃牙了,他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屈服,都仍然擁抱火熱的戰意,於是勇次郎同意把地表最強讓給刃牙,他說:「強的最小單位就是/展現任性的力量/和貫徹意志的力量」。
就連這樣的格鬥漫畫也都能如此展現詩意的一刻啊,所以喬靖夫這麼寫囚室中心心意意於劍道修練的燕橫:「他這低頭踱步的姿態,就像一個專心在斟酌字句的詩人,沉浸在一種無人能理解的美麗之中。」
而為什麼是詩呢?詩是對人生日常的脫離術,它並不是逃跑,相反的,它是往生命最基實處做神祕挖掘的動作,宛若飛翔。《武道狂之詩》不止是源自於日本文化而已,它應當有喬靖夫個人的價值觀,亦即生命如同詩歌篇章一般。
再看看同樣是破門六劍的圓性,如何擊敗魔性化的衛東琉:「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甚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為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如果說詩是人(類)精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那麼在殺戮戰場懂得何以太師伯要跟他說「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的圓性和尚,那一刻就像真正的詩人一樣,放開了一切,沒有欲求,只有滿心空無地迎接詩歌靜靜到來。
也因此,圓性的遺願極有意境:「『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熔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何等明亮深邃的心懷。本來就是無,就回到無吧。本來是萬物,就回到萬物之中吧。如同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後來武藏不再著魔砍殺,反倒開始種田,與土地、水源、氣候對話,面對如詩似歌的萬物自然,他才活得像人一樣。
☉當狼如羊般的活著
被滅門的青城派,終究讓弱少年燕橫(燕小六)復興了。因為他不屈的意志,因為他有最強的靈魂。唯人生不止是戰鬥與毀滅,還有創造。燕橫必須從零開始地建造巴蜀無雙的青城派。他是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最強的繼承者。一如《銀河英雄傳說》,即使楊威利死了、萊因哈特病逝,總還是有人繼承他們的遺志,讓銀河故事繼續推演。
那麼,荊裂和姚蓮舟之戰的結尾也就不意外了,終歸得要有人把這一路以來學到的東西傳承下去。是故,姚蓮舟在最後時分想像到了金頂決戰的可悲結尾:「荊裂只能比姚蓮舟多活不夠半個時辰。/──這樣……能算勝利嗎?/每個人最終都會死。有的人比敵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那條勝利的界線在哪裡?」
而姚蓮舟的抉擇是:「──不可以。/──我與荊裂二人,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領會到的傳下去。/──假如我們的東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實在太可惜了。……接受了自己最終的命運。/──由你延續下去。/『單背劍』上的力量,驀然消失。/姚蓮舟平生第一次,沒有在決鬥裡用盡全力。」他也就死在了荊裂的刀下,但心滿意足。因為他所目睹的所知道的景色,荊裂會帶著,繼續傳遞下去。
《武道狂之詩》某個部分是回應了《笑傲江湖》的主題,但更傑出更真實,也以更現代的精神,呈現了孤獨與群體的關係,不是孤獨的離棄與崩毀,而是更深的,讓孤獨者擁有交給下一代孤獨者求生備忘錄的信念。
最近出版、堪稱地表最強穿越術的《匡超人》,在〈破雞雞超人大戰美猴王〉一章寫到破雞(雞)超(人)回到明朝的王恭廠大爆炸案時,目睹了美猴王被施以酷刑的地獄場景,他想著:「……或是一種經驗法則的對『疼痛』的理解:剪開你的皮囊,用鐵鉗拔掉你一顆顆牙齒、一枚枚指甲蓋,讓你鬼哭神嚎,在破成碎片的過程,屈服、恐懼、認罪、懺悔。但這實在是缺乏想像力,不,那是一個個體和個體,只能直來直往,一個人能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他一生能經驗的全部。他不知道會有『影分身術』,以無數分離出去的影子,去盛裝接收像蟲卵繁殖的『全部的感覺』。如果紅衣胖子活在後來的這個時代,他的想像力不會局限在,對一具孤獨的身軀,施以這些殘酷的凌虐。」
能夠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一生經驗的全部。而如果這些經驗能夠往下遞解、連接呢,這麼一來,每個人都是複數的,複數的經驗,不止是個體的經驗,而是個體們的合成。那麼也許,人就不會再對其他的個體、自身的孤絕遂行慘暴吧。喬靖夫在《武道狂之詩》想要發散出去的訊息,恐怕不僅僅是對武道的瘋魔狂迷,而是更後面的東西,也就是理解人生如詩,然後一再一再地把人類的總體經驗有效且充滿溫柔地往下接續吧。
就像詩一樣柔軟,像詩一樣自由吧。
詩歌是最最自由的,它無形無體,是不斷變換、歧異開去的、無以名之、不可制式定義的技藝(記憶)。日常無詩。要讓日常長出詩,需要有足夠認真凝視想像思維的眼睛。一旦有了詩歌之眼,日常皆詩。而那樣的眼睛,也許是狼眼。
自以為是狼的羊,或者被當成羊一樣養大的狼,也許終歸是要活在羊群裡,活在某種矯飾、偽作的日常裡。但他們等待著,發掘著詩歌的可能性。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狼嗎?也許沒有了吧,所有人都是羊,只是有些人是偽狼。真正的狼早不在廣大的羊群裡。但在沒有狼的世界裡,應該還有某些羊還能夠變身為狼。或者我們再進一步說吧,世上哪裡有狼與羊之分呢?就連孤狼也是從狼群裡生出來的,甚至還要回過頭去找另一隻狼交配,產下下一代啊。
我想到島國七世代最好的詩人吳俞萱──在我認識的所有人裡,她最像狼,美麗、野生而且寬闊,但這樣的狼,也結婚生子懷孕,成為教育者,好像長成了羊──但她目前仍舊正狼一般地養著孩子。她的作法不是把羊教成羊。她是要把羊教成狼。是了,是要給羊自由。有了自由、願意理解自由更多、擁有深刻意志的羊,不就是狼嗎?
或者島國大小說家之一的駱以軍,他長年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體,就為了完成最偉大作品。唯在新近的訪談裡,他也說到願意平庸地活下來,看著兩名兒子長大。這樣是顧念群的羊,還是巨狼呢?還是一頭獨行在創作曠野的狼嗎?
但我曉得,他們沒有忘了自己是狼。就像我也沒有。狼是自由之心的完整體現,是膽敢面對現實,不逃不避地,竭盡所能地開展自身的極限,持續追求永不可及的境界。
是的,我萬分堅信,狼是境界,是羊的下一階段進化狀態。
每個人都是羊。每個人都能夠變成狼。只要你開始。
由你開始。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