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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好好地讀完它,讀進心裡。
然後,想想自己能做什麼?能改變什麼?能學習什麼?
惡意尚未停歇,真相和事實也沒有真的普及,
在這個「現代」社會裡,還有人懷著錯誤思想,倒退停滯,甚而怪罪我們:是你們自以為是走得太前面。
三年前的四月三日是奕含和B的婚禮。在婚禮上,奕含做了一段演講,內容主要是針對「精神病去污名化」。奕含說,他要做一個「新人」。
B告訴過我,他和奕含有大大小小的紀念日,這些日子到來,他都格外思念與感傷。
僅以謄打〈婚禮的話〉陪伴B度過他和奕含的結婚紀念日,並提醒我自己,我親愛的奕含之一最在乎的事情。
與各位分享。
■
嗨大家好
我是今天的新娘
我叫林奕含
然後新郎在這邊
他叫B
今天是一個喜氣的日子所以我理應說一些喜氣洋洋的話
但是很不幸地我這個人本身就沒有什麼喜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台灣的婚禮開始了一個習慣
就是新人常常要準備一些表演來自娛娛人
但是很不幸地我沒有任何才藝
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
我不會拉小提琴不會吹長笛
事實上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會
但我會寫兩個字
所以我今天來說幾句話
噢然後我要告訴大家
雖然我們兩個好像很早結婚
但是我沒有懷孕
我只是比較胖而已
接下來講的內容可能會比較嚴肅
我今年差幾天就滿二十五歲了
我從高中二年級大概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得了重度憂鬱症
準確一點來說是
我從高中二年級開始了我與重度憂鬱症共生的人生
後來遇到了一些事情
又在這上面加上了 PTSD
所謂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重鬱症這件事情
它很像是失去一條腿或者是失去一雙眼睛
人人都會告訴你說
你只要去聽音樂啊你只要去爬山啊
你去散心啦你跟朋友聊聊天啊
但我知道不是那樣的
我失去了快樂這個能力
就像有人失去了他的眼睛然後再也拿不回來一樣
但與其說是快樂
說得更準確一點就是熱情
我失去了吃東西的熱情
我失去了與人交際的熱情
以致於到最後我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情
有些症狀是或許你們比較可以想像的
我常常會哭泣
然後脾氣變得非常暴躁
然後我會自殘
另外一些是你們或許沒有辦法想像的
我會幻覺
我會幻聽
我會解離
然後我自殺很多次
進過加護病房或是精神病房
因為是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開始生病的
我每個禮拜二要上台北做深度心理治療
每個禮拜五要到門診拿藥
這就有點接近我今天要談的
「精神病汙名化」的核心
我是台南人
我在台南生病
但是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告訴我
我要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治療我的疾病?
我為什麼要上台北?
當然後來也因為這個原因
我缺課太多
差一點沒有辦法從高中畢業
前幾年我的身體狀況好一點
我就重考
這幾年一直處於沒有工作也沒有學業的狀況
但前幾年身體好了一點
然後考上了政大中文系
在中文系念一念
很不幸地念到第三年的時候
又突然開始病情發作
所以我又再度地休學
在我休學前那一陣子
我常常發作解離
所謂的解離呢
以前的人會叫它精神分裂
現在有一個比較優雅的名字
叫做思覺失調
但我更喜歡用柏拉圖的一句話來敘述它
就是靈肉對立
因為我肉體受到的創痛太大了
以致於我的靈魂要離開我的身體
我才能活下去
我第一次解離是在我十九歲的時候
我永遠都記得
我站在離我的住所不遠的大馬路上
好像突然醒了過來
好像那時候正下著滂沱大雨
我好像被大雨給淋醒了一樣
我低頭看看自己
我的衣著很整齊
甚至彷彿打扮過
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出的門
去了哪裡
又做了些什麼
對我來說
解離的經驗是比吃一百顆普拿疼
然後被推進去加護病房裡面洗胃還要痛苦的一個經驗
從中文系休學的前幾個月
我常常解離
還有另外一個症狀是
沒有辦法識字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
對
但是我打開書我沒有一個字看得懂
身為一個從小就如此愛慕崇拜文字的人來說
是很挫折的一件事
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
我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
那時候正值期末考
我的那時候中文系的系主任就把我叫過去講話
我請我的醫生開了一張診斷證明
然後我就影印了很多份寄給各個教授
跟他們解釋說我為什麼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
這時候系主任與助教就坐在那個辦公室裡面
助教在那邊看著我
然後他說
精神病的學生我看多了
自殘啊自殺啊
我看你這樣蠻好蠻正常的
然後這時候我的系主任對我說了九個字
這九個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拎起我的診斷書然後問我說
你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你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當下的我我覺得我很懦弱
我就回答他說我從醫院
但我真的很後悔我沒有跟他說
主任
我沒有笨到在一個
活在一個對精神病普遍存在著扁平的想像的社會裡
用一張精神病的診斷書去逃避區區一個期末考試
然後你問我從哪裡拿到的
從我的屁眼啦
幹
對
我很想這樣說但是我沒有
所以我要問的是
他是用什麼東西來診斷我?
是用我的坐姿?我的洋裝?我的唇膏?
或是我的口齒來診斷我嗎?
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想像是什麼?
或我們說得難聽一點
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期待是什麼?
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襤褸
然後口齒不清
然後六十天沒有洗澡去找他
他就會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
又或者他覺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請設想一下
今天你有一個晚輩他得了白血病
你絕對不會跟他說
欸我早就跟你講
你不要跟有得白血病的人來往不然你自己也會得白血病
不會這樣說吧?
你也不會跟他說
我跟你講都是你意志力不夠你的抗壓性太低
所以你才會得白血病
你也不會跟他說
你為什麼要一直去注意你的白血球呢?
你看你的手指甲不是長得好好的嗎?
為什麼要一直去想白血球呢?
你也絕對不會這樣說
你也更不會對他說
為什麼大家的白血球都可以乖乖的?
你的白血球就是不乖呢?
要白血球乖乖的很難嗎?
這些話聽起來多麼地荒謬
可是這些就是我這麼多年來
聽到最多的一些話
很多人都問說
我為什麼要休學
為什麼可以不用工作
為什麼休學一次休學兩次
然後 bla bla bla
沒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還要不甘心
這個疾病它剝削了我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
比如說我曾經
沒有縫隙的與我父母之間的關係
或者是我原本可能一帆風順的戀愛
或是隨著生病的時間越來越長
朋友一個一個地離去
甚至是我沒有辦法念書
天知道我有多麼地想要一張大學文憑
還有有吃過神經內科或是精神科的藥物的人應該都知道
吃了藥以後
你的反應會變得很遲鈍會很嗜睡
我以前三位數的平方我心算只要半秒就可以出來
我現在去小吃店
我連找個零錢都找不出來
還有吃其中一種藥
我在兩個月裡面胖了二十公斤
甚至還有人問我說
欸你為什麼不少吃一點?
所以有時候你知道
某一種無知它真的是很殘酷的
我從來沒有做出任何選擇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寫文章
其實我從頭到尾都只有在講一句話
就是
不是我不為
我是真的不能
在中文系的時候
我班上有遇到一些同學
他們是所謂的文青
他們簡直恨不得能夠得憂鬱症
他們覺得憂鬱症是一件很詩情畫意的事情
我站在我的疾病裡
我看出去的蒼白與荒蕪
我只想告訴他們這種願望有多麼地可恥
我也認識很多所謂身處上流的人
他們生了病卻沒有辦法去看病
因為面子或無論你叫它什麼
我也知道有的人他生了病想要看病
卻沒有錢去看病
比如說我一個月藥費和心理諮商的費用就要超過一萬元
想到婚禮這件事
我整天思考的一件事情就是
今天我跟B站在這裡
不是因為我歌頌這個天縱英明的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
我支持多元成家
也支持通姦除罪化
我穿著白紗
白紗象徵的是純潔
可是從什麼時候
所謂的純潔
從一種精神狀態變成一種身體的狀態
變成一片處女膜?
或者比如說
人人都會說
啊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這句話是多麼地父權
他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不是說你美
意思是說
從今以後無論你裡或外的美都要開始走下坡
意思是
從今以後
你要自動自發地把你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裡
跟B在一起的這幾年
他教我最大的一件事情其實只有兩個字
就是平等
我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
誰誰誰的學生
誰誰誰的病人
但我從來不是我自己
我所擁有的只有我和我的病而已
跟B在一起的時候
我是他女朋友
但不是他「的」女朋友
我是他未婚妻
但不是他「的」未婚妻
我願意成為他老婆
但我不是他「的」老婆
我坐享他的愛
但是我不會把它視為理所當然
今天在這個場合
如果要說什麼B是全世界最體貼我的人啦
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啦
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啦
然後我要用盡心力去愛他經營我們的感情啦
我覺得這些都是廢話
因為不然我們也不會站在這裡
關於「新人」這個詞
今天我跟B是新人
這個詞只能讓我想到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
大江健三郎他說的新人
他常常在書裡引用到這個概念
他的書寫不是寫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大人們的
甚至也不是寫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小孩
而是寫給那些比最新的人還要新
給尚未出世的孩子們寫的
新人這個詞出自新約聖經
是使徒保羅叫耶穌基督為 New Man
所以我在想
如果今天我是新人
如果我可以是新人
如果我可以成為新人
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新的人
那麼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想要成為一個對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像力的人
我想要成為可以告訴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們這種願望是不對的的那種人
我想要成為可以讓無論有錢或沒有錢的人都毫無顧忌地去看病的那種人
我想要成為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汙名化的那種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