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要搬回南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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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說這句話,我都有一種不是我在說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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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要搬回南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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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要搬回南部這件事為我的人生帶來兩個問題。第一,我最好的朋友要離開台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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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在台北,又變得更小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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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問題比較難:那我為什麼還不搬回南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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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某次連假,我們第一次一起聽團。是個玩英倫搖滾的團,電樂器的聲響很有禮貌地撞我。受不了耳鳴的我拍拍熊的肩,說我要先走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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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離開,並不擔心他會不會擔心我消失。我似乎總覺得他會這樣想:那傢伙要是不見的話就只是去了哪裡而已,並不是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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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質疑過「不見不等於消失」這種幹話,我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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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不必那麼緊張。剛到台北的時候,我們都很小。小到我們一起去看一間二十五坪的房子,加上我和他要給六個人住。那時的我們覺得那樣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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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真的變小,頂多是回到那時候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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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總覺得連假是把連假裡的每一天拉長。他和其他室友都比我更常返鄉,還真有幾次房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擁有房子的全部,那時的我以為,那就是變大的感覺,並且那就是將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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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結束後所有人一一出現,台北又變回原來的尺寸,我也是。悵然之餘我問大家要不要叫宵夜,亟需得到填充物來撐開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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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的我吃得很多,點個鹹酥雞也要兩百塊。傷心的時候我吃得更多,也許那時還分不清填滿和充實的區別。大二分手那天,我一個人蒸了一杯半的米,把冰箱裡好幾盒火鍋料全部用味噌煮成一鍋。結果,吃了兩口就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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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原來可以變得那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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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鍋子去沖洗,拉掉流理台濾網想讓礙眼的米飯快點消失。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發一語讓一切快速通過的管路,那天卻堵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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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裡盯著水槽中無辜的水面。半小時後,我走到熊的身後,拍拍他的肩,感覺好像不是我在說話:「⋯⋯流理台堵住了。我不知道它為什麼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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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像在飛,快步衝到水槽前,打開槽櫃,把噎住的水管擰開。那個剎那,代替我吞下一鍋白飯卻差點噎死的這棟房子,和因為差點弄死一棟房子而失措的我,都隨著水管吐出的食物而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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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拿著抹布跪在地上,擦掉了那個下午。他什麼也沒有說,但在他身邊,原本什麼也塞不下的我,卻確實地、再次感受到了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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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是一個什麼也不用說,就能把別人變回原本大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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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走的好像總是我。退役後,我決定和愛人同居,熊則找其他朋友一起,像以前一樣住在有房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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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繼續一起住呢?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們大了,所以台北感覺稍微小了,不住在一起也並沒有太遠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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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工作我在台北搬過五次家。隨著搬家次數,我的食量漸漸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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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工作都忙,偶爾報復式見面,常常在他的住處待到凌晨,其他人都去睡了,剩下他和我。那些深夜到底都聊些什麼我全都忘了,反正大意都是一樣的:我大概是在說從前總覺得自己變大的速度比這個世界快一點點,現在,卻好像越來越慢。如今連假是把連假之外的每一天變短。而他,大概是不停地告訴我,我還是像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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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並不是那種希望自己和以前一樣的人。第一份工作是夜班編輯,作息與過往認識的人相反,我卻樂於享受和他者斷絕關聯的舒適。與別人變遠的過程中,我同時也與他們眼中那曾經小小的我變遠,那感覺好安全。好像變大是沒有代價的。好像我並不是失去了他們,只是沒有辦法 —— 我相信,他們就在那裡,只是我不去碰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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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度過在台北的第十一年。難得有天,工作上需要聽的團剛好是他也要聽的。我到的時候他已經站在前面,我拍拍他的肩,他咦了一聲,站到我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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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我好像太習慣拍拍他的肩,他就變成我的,的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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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告訴我,他決定要搬回南部了,和他的愛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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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要搬回南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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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將減少兩個人。用最粗暴的除法,留下來了的我所擁有的空間應該是變大了才對,不過事情不是這樣的。事情是,他們在不在那裡,與我碰不碰觸無關。以前我不用去想這件事,是因為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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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熊在每次我碰觸的時候都在,我才得以無限延後關於消失的理解,並且得以當那個不斷先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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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了。終於有一次是他要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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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留在台北,無非就是想要變大罷了。總覺得,留下來就贏了。然而,決定先離開英倫搖滾團表演的那天晚上,我並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很小才走的。我只是想要去別的地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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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只是想要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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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要搬回南部了。那傢伙就只是搬回南部而已,並不是消失。我想,他也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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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閱讀 ✕ 一刻鯨選:讀創故事徵文邀請作〈熊要搬回南部了〉
https://udn.com/news/story/12686/5749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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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應內克來了之邀在 Podcast 節目《告白那一刻》受訪,內克祕密邀請熊錄了一段驚喜音軌,在訪問時放給我聽。錄音裡他是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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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蕭詒徽的大學同學,雖然我們大學的時候就都有在寫東西了啦,可是我們當時很少聊到無論是寫作或是文學,更多時間是在打排球啊,辦營隊,當室友,喝酒,都是這一類的事情。所以我們不太是用一兩種特定的身份去互動,就真的是,很根本地、有認真地去交流過好幾年的兩個人。大概是這樣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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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講我眼中的蕭詒徽,比起優秀的寫作者,我覺得他是一個優秀的詮釋者。並不只是把東西展現出來,而是再經過他的意志去詮釋的。所以他認真跟人講話的時候,就會變得很像談話性節目,大概像那種感覺。我知道會有人說,就是,他們搞不懂蕭詒徽講話是不是真心的,他們感覺不出來。可是我覺得那個東西,它是一種經過詮釋的真誠。包括蕭詒徽他本人想要詮釋的那個形象,才是蕭詒徽的真誠。其實我覺得這種事情大家都一樣,只是蕭詒徽做起來特別會有一個戲劇張力。蕭詒徽的動作自然會比較美麗,就只是這樣而已,所以才會被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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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 UDN 閱讀的凡倩之邀,以「深夜中的陪伴」為題寫一篇徵稿示範作。初收到邀約時心想,陪伴是一件需要示範的事嗎?但隨即想通,其實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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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是一件需要示範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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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來,熊為我示範了許多事。他以及這個題目,要寫掉似乎需要六萬字。我知道,這篇算是一次著急的偷懶。像巫師腦子裡塞了太多事情,需要先抽一點思緒出來放進儲思盆。不太確定熊知不知道上面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的愛人一定懂,他的愛人是哈利波特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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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閱讀 ✕ 一刻鯨選:讀創故事徵文
https://udn.com/news/story/12686/5604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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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私人的抒情,這一次受邀,是應聯合閱讀的原創閱讀平台「讀創故事」與知識音頻平台「一刻鯨選」的聯合企劃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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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低潮中最溫柔的陪伴」為引,投稿 1500 字以內稿件,入選作品將刊登於聯合閱讀網,並有機會由專業聲音演員誦讀,將作品轉錄製為聲音作品,於一刻鯨選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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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截止時間為 2021 年 9 月 30 日(四)23:59。投稿方式與其他詳情,請見上附活動網頁連結,活動辦法並以聯合新聞網公佈資訊為準。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7萬的網紅真電玩宅速配,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由《巫師》系列團隊擔綱製作,改編自桌上遊戲《Cyberpunk 2020》的《電馭叛客 2077》(Cyberpunk 2077),被譽為是PS4時代最後大作之一,如果沒有意外,11月19日就能在多個平台體驗這款壓軸之作啦! 日前遊戲團隊在夜城快報第二集,公佈了三個最新資訊。首先是玩家可以替主角選擇...
巫師 搖滾 在 盧斯達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盧斯達:神聖的獨裁,以及維護世俗的義務】
海外內「華人」、西方人研究中國,大多還未踏出「中國會否民主化」的舒適圈。台日評論者開始用「聖王專政」的視覺分析「中國復興」的來龍去脈。當這個解釋工具被引入香港之後,有很多知青不明白;他們說,中國又不是伊斯蘭或基督教國家,怎麼可能是「神權」呢?受西方後現代學術影響的現代人,只是將「中國」置入一個弱者、非西方、第三世界、非美國模式的政治正確框架去看,並沒有從遠古的根源去看中國,沒有看本質性的中國。總之,都是東方主義;而讀洋書的東方人又用了這個框架去看自己。
主流和中國式神權統治
中國是有神權模式的。周人奪權之前的「中國」,就充滿巫術和宗教,祭祀繁多。凡征戰或大事,都要問卜;祖宗信仰衍生的巫師階級,對現實政治有監督權和全面管治權。
類似的情況在印尼、南美洲印加文明就長期存在。他們會把死去的祖先風乾成木乃衣,在亡靈節、「翻屍節」等重要節日拿出來,穿著華麗的衣服游街,跟子孫同桌而食。研究印加帝國的歷史學家說,印加政治領袖做重大決定時,會把祖先的屍體請出來一齊「參加會議」,以示自己得位正、有政治合法性,而且象徵正就重大政治問題諮詢祖先:
「在重要的會議桌上,你把德高望重的祖先請出來跟你坐在一起——這是在宣布你的家系、你的族譜。身為祖先的直系後代,這是你獲得權力的基礎。你不僅僅是你祖先的後人,你還繼承了他們的智慧、權力和權威。跟祖先的知識持續保持聯繫——這是印加帝國菁英分子的基本概念;所有首領在做重要的政治決策時,都會直接諮詢祖先的意見。」
所以紂王自己就是群巫之長。後來周公改制,要通過打擊宗教和巫師 (知識菁英) 階層來中央集權,因此他們反向製造了傳說聖王、黃帝之子顓頊「絕天地通」的故事,以「托古改制」;在這個工程裡面,女人地位也進一步被打壓;女人被杜絕「干政」,世界由母系部落社會進入父系農耕形態。周人當權之前,女人可以是將軍、諸侯和政治家;而紂王的其中一個大眾罪名是「寵信妲己」,然而女性當權在之前是常態,只是成王敗寇之下周人不斷將其寫衰,以合理化周人奪權後的新政治秩序。
至於紂王是否萬惡?為甚麼留著姬昌這個臣子的命?戰國時的《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則嘗試為紂王平反,說到紂王的臣下費仲曾經勸說主上要除掉姬昌,紂王卻說姬昌是有仁義的人,不會殺之,最終引致自己的敗亡。
歷史上三次神權建構
周公改制表面上是壓制巫風,解放「人權」,但也是古代中國第一次中央集權。然而周公的「人政」,也是皇帝信仰的起點;第二次大型中央集權是秦始皇統一六國;第三次是漢武帝推出了宇宙論、神秘主義的「儒教」,將自己視為天命的代言人,亦即東方的教宗。
接下來就是一套天尊地卑、夫為妻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將神權、君權和父權一次過融合。值得注意的還有漢武帝發明了「年號」,有說是「建元」、也有說是「元狩」,但都有「元」字,象徵自己是萬物的開首。日本史學家岡田英宏談過年號的深層意義,就是皇帝不只要統治萬民和天下 (空間),而且連歷史 (空間) 都要掌控。西方用耶穌紀元,因為他們認為神擁有時間的主權。而東方卻是以皇帝為上帝。於是在原始意義下的「皇帝」,其實也是宗教領袖,他更是現實中的神。
那麼共產主義傳入中國之後,有瓦解神權嗎?在短期而言似乎有,作為君巫之首的毛澤東死後,祭司群內部曾經想過用隔代指派、宗教委員會的方式,解決權力傳承和防止權力集中的問題;但長期來說復辟還是必然。中國的神權土壤何其深厚,並不是區區共產主義能夠改寫。作為後發展國家的趕超壓力,最終還是會令宗教委員會無以為繼,重新走向神權模式和舉國體制。這也是伊朗重返神權之後的模式。
伊朗「絕不搞西方那一套」
最高領袖是終身制,政教也是合一,「絕不搞西方那一套」,也就是絕不搞三權分立和俗世政治。最高領袖背後,是主要由神學士組成的專家會議、憲法監護委員會和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這些神權機構有「監督」所有政治環節的權力,可以駁回議會的動議,也可以取消侯選人資格。這種政治體制,也因為伊朗作為後發展國、歐美帝國主義受害者而必須「自強」,而獲得合理化。
第一任最高領袖霍梅尼被西方敵視,但他也被伊斯蘭世界的什葉派視為「伊斯蘭偉大復興」的旗手。霍梅尼也有思想,就是「法學家的監護」,認為法學家有天命的授權去管治人類,這就與中國的天子觀念非常類同。法學家的監護也分有限監護和無限監護,伊朗菁英似乎選擇了無限監護,即法學家要盡量掌握公共事務,否則國家會陷入混亂;這與中國產生的主權至上、全面管治權觀念亦相當類似,他們認為如果黨的權力自我設限,任由俗世自治,國家也會陷入混亂和解體。
多年前,香港爭拗「由選舉委員會提名特首侯選人」是否「真普選」,有人稱之為「伊朗式選舉」,雖然親俄親伊的人會跑出來說這是污衊,或者說回字有四個寫法,但大體而言,這個預想中的體制也是十足神權。不只有委員會監督著整個選舉,何況怎麼選都好,特首也不過是「世俗政府」的首長,上面還有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終身制領袖。等於伊朗總理肯定沒有最高決斷權,中國總理也沒有。
神聖獨裁
而世俗形式的神權統治,在復興過程中,香港就自然最有感受。包括最近的事情。中方有聲音要整肅法律界,要成立「量刑委員會」,觸發點似乎是有人不滿某些案件被輕判,但大方向其實還是和應一場正在進行的「革命」:法律界的自治和遵從慣例,或香港本身,本身就是對神聖權力的褻瀆(Blasphemy);警察要擁有篩選何謂傳媒的資格,則是將聖裁伸向「業界自治」的傳媒界。
香港正在經歷一次緩慢的 1979 年,而香港的未來和伊朗的過去其實也沒那麼遠。曾經德克蘭也是相當西化,充滿書店、電影院、酒吧、搖滾樂、短裙、海攤上的比堅尼……這些「生活方式」可以在短時間內毀於一旦。神權共和國,和具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 — 貌似自相矛盾的觀念融合在一起,在西方模式之外另辟蹊徑,導致接受西方主義者基本上無法解釋,也因此造成了思想界的怪現象,越期待民主自由人權的人,越無法理解為何民主自由人權在某些地方無從發生。因為一開始就錯誤認為東方沒有神權,他們遺漏了周公,不知道他很聰明地將神權用另一個形式實行。
例如他們使用「威權」這個字批判極權,就是似乎是預設了東方已經現代化,只是未走到全面民主;其實可能是連現代化都是沒有出現,以聖制俗、政教合一能夠輕易復興,說明文藝復興式的啟蒙並未真正大範圍發生,聖王統領時間和空間的觀念,還未被移出公共領域。「自治」本身都是很激進的,就像如果拒絕使用皇帝的年號,就是拒絕神的主權,可能會被炒家滅族。
西方面對的問題和東方完全不一樣,因為兩者處於兩個時間節點。西方的問題是上帝太過遠離人的生活,以致價值飄移,不認識神聖以致對邪惡陌生,於是知識份子尤其迷戀波爾布特、毛澤東和蘇聯;東方的問題是神王未曾被有效克制過,東方人就已經急著回歸神聖傳統,急著要落葉歸根。
在這種情況下,香港因為長期被東西方雙重殖民,是兩大集團的異鄉人,但也因此不受他們影響,還保有常識和現代精神的處女地。當西方沉溺於綏靖政策和東方主義的時候,香港在他們沒有關注介入之時,已經憑著本能打開局面,向東西兩邊陣營輸出了時間加速力。2019 年 2020 年可謂是世界史的香港時刻,是一個兩面陣營都沒有真正認識的特殊時刻。當然現在世界是搖搖欲墜,就像即將要進入神權至上的中世紀。也有很多人萬分期待這個新時代,也有人抵抗著「寰宇一體」的個體末日。
世俗自主
以這個層次去看,香港的統治者千方百計防止下一次的內部動蕩,阻止香港人在肉身上集結。然而他們在這裡做甚麼都好,都已阻止不了世界規模的時間流動。香港的處境好像伊朗、也像捷克,但它的影響力更加廣,因為香港是世界的異鄉人;如果說猶太人是「明白甚麼是神聖」的小群體,香港人就是「明白甚麼是世俗」的小群體;他們理性、分清公私、響往自由、團結,現在還加上熱情,像 1789 年的所有精華,但沒有《雙城記》鞭韃的殺戮;當然政治高熱帶來的鬥黃和陰謀論也是有,但遠比起西方的過去來得洗煉。
歐美若真正研究香港,他們會發現自己早已遺忘的精神,而覺得陌生。等於有美國人看香港人,想起波士頓茶葉事件。這是傳媒不夠膽或不夠識見而遺漏的。就像中國儒生看日本水戶學派的時候,有「禮失求諸野」的奇異感。香港的角色,就是守好自己的身份、公共主義、理性和日常,這裡涉及鬥爭也涉及堅韌;等待光復的是整個現代世界。現代世界是由分裂產生,道術裂開,才有「天下」。雖然有紛爭,但為方便而強求合一只是另一種托古改制的暴力。
香港雖然備受折磨,但環顧東西,香港有真正取得現代化成果而又並未腐化、真正政教分離但又不蔑視神聖的特殊精神。這種滲於百姓日用的精神,在東西方眼中看來都是特殊,只是因為他們早已衰落,而香港只是首先為保存世俗、現代化精神而負隅頑抗。
巫師 搖滾 在 無待堂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盧斯達:神聖的獨裁,以及維護世俗的義務】
海外內「華人」、西方人研究中國,大多還未踏出「中國會否民主化」的舒適圈。台日評論者開始用「聖王專政」的視覺分析「中國復興」的來龍去脈。當這個解釋工具被引入香港之後,有很多知青不明白;他們說,中國又不是伊斯蘭或基督教國家,怎麼可能是「神權」呢?受西方後現代學術影響的現代人,只是將「中國」置入一個弱者、非西方、第三世界、非美國模式的政治正確框架去看,並沒有從遠古的根源去看中國,沒有看本質性的中國。總之,都是東方主義;而讀洋書的東方人又用了這個框架去看自己。
主流和中國式神權統治
中國是有神權模式的。周人奪權之前的「中國」,就充滿巫術和宗教,祭祀繁多。凡征戰或大事,都要問卜;祖宗信仰衍生的巫師階級,對現實政治有監督權和全面管治權。
類似的情況在印尼、南美洲印加文明就長期存在。他們會把死去的祖先風乾成木乃衣,在亡靈節、「翻屍節」等重要節日拿出來,穿著華麗的衣服游街,跟子孫同桌而食。研究印加帝國的歷史學家說,印加政治領袖做重大決定時,會把祖先的屍體請出來一齊「參加會議」,以示自己得位正、有政治合法性,而且象徵正就重大政治問題諮詢祖先:
「在重要的會議桌上,你把德高望重的祖先請出來跟你坐在一起——這是在宣布你的家系、你的族譜。身為祖先的直系後代,這是你獲得權力的基礎。你不僅僅是你祖先的後人,你還繼承了他們的智慧、權力和權威。跟祖先的知識持續保持聯繫——這是印加帝國菁英分子的基本概念;所有首領在做重要的政治決策時,都會直接諮詢祖先的意見。」
所以紂王自己就是群巫之長。後來周公改制,要通過打擊宗教和巫師 (知識菁英) 階層來中央集權,因此他們反向製造了傳說聖王、黃帝之子顓頊「絕天地通」的故事,以「托古改制」;在這個工程裡面,女人地位也進一步被打壓;女人被杜絕「干政」,世界由母系部落社會進入父系農耕形態。周人當權之前,女人可以是將軍、諸侯和政治家;而紂王的其中一個大眾罪名是「寵信妲己」,然而女性當權在之前是常態,只是成王敗寇之下周人不斷將其寫衰,以合理化周人奪權後的新政治秩序。
至於紂王是否萬惡?為甚麼留著姬昌這個臣子的命?戰國時的《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則嘗試為紂王平反,說到紂王的臣下費仲曾經勸說主上要除掉姬昌,紂王卻說姬昌是有仁義的人,不會殺之,最終引致自己的敗亡。
歷史上三次神權建構
周公改制表面上是壓制巫風,解放「人權」,但也是古代中國第一次中央集權。然而周公的「人政」,也是皇帝信仰的起點;第二次大型中央集權是秦始皇統一六國;第三次是漢武帝推出了宇宙論、神秘主義的「儒教」,將自己視為天命的代言人,亦即東方的教宗。
接下來就是一套天尊地卑、夫為妻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將神權、君權和父權一次過融合。值得注意的還有漢武帝發明了「年號」,有說是「建元」、也有說是「元狩」,但都有「元」字,象徵自己是萬物的開首。日本史學家岡田英宏談過年號的深層意義,就是皇帝不只要統治萬民和天下 (空間),而且連歷史 (空間) 都要掌控。西方用耶穌紀元,因為他們認為神擁有時間的主權。而東方卻是以皇帝為上帝。於是在原始意義下的「皇帝」,其實也是宗教領袖,他更是現實中的神。
那麼共產主義傳入中國之後,有瓦解神權嗎?在短期而言似乎有,作為君巫之首的毛澤東死後,祭司群內部曾經想過用隔代指派、宗教委員會的方式,解決權力傳承和防止權力集中的問題;但長期來說復辟還是必然。中國的神權土壤何其深厚,並不是區區共產主義能夠改寫。作為後發展國家的趕超壓力,最終還是會令宗教委員會無以為繼,重新走向神權模式和舉國體制。這也是伊朗重返神權之後的模式。
伊朗「絕不搞西方那一套」
最高領袖是終身制,政教也是合一,「絕不搞西方那一套」,也就是絕不搞三權分立和俗世政治。最高領袖背後,是主要由神學士組成的專家會議、憲法監護委員會和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這些神權機構有「監督」所有政治環節的權力,可以駁回議會的動議,也可以取消侯選人資格。這種政治體制,也因為伊朗作為後發展國、歐美帝國主義受害者而必須「自強」,而獲得合理化。
第一任最高領袖霍梅尼被西方敵視,但他也被伊斯蘭世界的什葉派視為「伊斯蘭偉大復興」的旗手。霍梅尼也有思想,就是「法學家的監護」,認為法學家有天命的授權去管治人類,這就與中國的天子觀念非常類同。法學家的監護也分有限監護和無限監護,伊朗菁英似乎選擇了無限監護,即法學家要盡量掌握公共事務,否則國家會陷入混亂;這與中國產生的主權至上、全面管治權觀念亦相當類似,他們認為如果黨的權力自我設限,任由俗世自治,國家也會陷入混亂和解體。
多年前,香港爭拗「由選舉委員會提名特首侯選人」是否「真普選」,有人稱之為「伊朗式選舉」,雖然親俄親伊的人會跑出來說這是污衊,或者說回字有四個寫法,但大體而言,這個預想中的體制也是十足神權。不只有委員會監督著整個選舉,何況怎麼選都好,特首也不過是「世俗政府」的首長,上面還有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終身制領袖。等於伊朗總理肯定沒有最高決斷權,中國總理也沒有。
神聖獨裁
而世俗形式的神權統治,在復興過程中,香港就自然最有感受。包括最近的事情。中方有聲音要整肅法律界,要成立「量刑委員會」,觸發點似乎是有人不滿某些案件被輕判,但大方向其實還是和應一場正在進行的「革命」:法律界的自治和遵從慣例,或香港本身,本身就是對神聖權力的褻瀆(Blasphemy);警察要擁有篩選何謂傳媒的資格,則是將聖裁伸向「業界自治」的傳媒界。
香港正在經歷一次緩慢的 1979 年,而香港的未來和伊朗的過去其實也沒那麼遠。曾經德克蘭也是相當西化,充滿書店、電影院、酒吧、搖滾樂、短裙、海攤上的比堅尼……這些「生活方式」可以在短時間內毀於一旦。神權共和國,和具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 — 貌似自相矛盾的觀念融合在一起,在西方模式之外另辟蹊徑,導致接受西方主義者基本上無法解釋,也因此造成了思想界的怪現象,越期待民主自由人權的人,越無法理解為何民主自由人權在某些地方無從發生。因為一開始就錯誤認為東方沒有神權,他們遺漏了周公,不知道他很聰明地將神權用另一個形式實行。
例如他們使用「威權」這個字批判極權,就是似乎是預設了東方已經現代化,只是未走到全面民主;其實可能是連現代化都是沒有出現,以聖制俗、政教合一能夠輕易復興,說明文藝復興式的啟蒙並未真正大範圍發生,聖王統領時間和空間的觀念,還未被移出公共領域。「自治」本身都是很激進的,就像如果拒絕使用皇帝的年號,就是拒絕神的主權,可能會被炒家滅族。
西方面對的問題和東方完全不一樣,因為兩者處於兩個時間節點。西方的問題是上帝太過遠離人的生活,以致價值飄移,不認識神聖以致對邪惡陌生,於是知識份子尤其迷戀波爾布特、毛澤東和蘇聯;東方的問題是神王未曾被有效克制過,東方人就已經急著回歸神聖傳統,急著要落葉歸根。
在這種情況下,香港因為長期被東西方雙重殖民,是兩大集團的異鄉人,但也因此不受他們影響,還保有常識和現代精神的處女地。當西方沉溺於綏靖政策和東方主義的時候,香港在他們沒有關注介入之時,已經憑著本能打開局面,向東西兩邊陣營輸出了時間加速力。2019 年 2020 年可謂是世界史的香港時刻,是一個兩面陣營都沒有真正認識的特殊時刻。當然現在世界是搖搖欲墜,就像即將要進入神權至上的中世紀。也有很多人萬分期待這個新時代,也有人抵抗著「寰宇一體」的個體末日。
世俗自主
以這個層次去看,香港的統治者千方百計防止下一次的內部動蕩,阻止香港人在肉身上集結。然而他們在這裡做甚麼都好,都已阻止不了世界規模的時間流動。香港的處境好像伊朗、也像捷克,但它的影響力更加廣,因為香港是世界的異鄉人;如果說猶太人是「明白甚麼是神聖」的小群體,香港人就是「明白甚麼是世俗」的小群體;他們理性、分清公私、響往自由、團結,現在還加上熱情,像 1789 年的所有精華,但沒有《雙城記》鞭韃的殺戮;當然政治高熱帶來的鬥黃和陰謀論也是有,但遠比起西方的過去來得洗煉。
歐美若真正研究香港,他們會發現自己早已遺忘的精神,而覺得陌生。等於有美國人看香港人,想起波士頓茶葉事件。這是傳媒不夠膽或不夠識見而遺漏的。就像中國儒生看日本水戶學派的時候,有「禮失求諸野」的奇異感。香港的角色,就是守好自己的身份、公共主義、理性和日常,這裡涉及鬥爭也涉及堅韌;等待光復的是整個現代世界。現代世界是由分裂產生,道術裂開,才有「天下」。雖然有紛爭,但為方便而強求合一只是另一種托古改制的暴力。
香港雖然備受折磨,但環顧東西,香港有真正取得現代化成果而又並未腐化、真正政教分離但又不蔑視神聖的特殊精神。這種滲於百姓日用的精神,在東西方眼中看來都是特殊,只是因為他們早已衰落,而香港只是首先為保存世俗、現代化精神而負隅頑抗。
巫師 搖滾 在 真電玩宅速配 Youtube 的精選貼文
由《巫師》系列團隊擔綱製作,改編自桌上遊戲《Cyberpunk 2020》的《電馭叛客 2077》(Cyberpunk 2077),被譽為是PS4時代最後大作之一,如果沒有意外,11月19日就能在多個平台體驗這款壓軸之作啦!
日前遊戲團隊在夜城快報第二集,公佈了三個最新資訊。首先是玩家可以替主角選擇不同的出身背景,像是「街頑」、「游牧民」、「企業人士」等等,出身背景將影響遊戲的展開,帶來更多樣化的遊玩體驗。
基努‧李維飾演的關鍵角色「強尼‧銀手」(Johnny Silverhand)是搖滾樂團「武士」(Samurai)的吉他手,製作團隊特別找來瑞典硬蕊龐克(Hardcore Punk)搖滾樂團「Refused」合作,創作並演唱符合「武士」(Samurai)樂團風格的樂曲。
至於最受矚目的武器系統方面,有「高科技武器」、「強力武器」、智慧型武器」、「改造裝置」等種類,玩家可以視任務需求和自己喜歡的戰鬥風格來挑選。
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祈禱遊戲順利上市吧,千萬不要再延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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