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媽媽有一天會死掉](散文)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沒有那麼愛媽媽?
好像是從五歲那年的母親節那天,我和鄰居小朋友們一起,趿著夾腳拖鞋啪啪啪地跑向馬路另一端的文具店,買了一隻十元的新鮮粉紅色康乃馨送給媽媽當作母親節禮物,送的同時還不知是矯情抑或是真誠地說了一句:「媽媽我愛妳。」開始。
那是一個文具店對我們來說就是一整間百貨公司的年代。從餵食自然科學課上養的蠶寶寶的桑葉,到光一個綠色,就分為深綠、草綠、藍綠、螢光綠如此斑斕的進口原子筆,還有各式參考書跟封面畫著夢幻美少女的言情小說並存,象棋、跳棋、五子棋,籃球、棒球、乒乓球⋯⋯所有我們需要的、想要的、想像中的、想像不到的東西全都一應俱全的地方。
小時候的我,每天睡醒換好衣服梳洗完畢以後,就會跑到家裡一樓的店鋪櫃檯抽屜,偷拿個二十元、三十元,最多只敢拿到一張藍綠色的五十元紙鈔,跑到文具店去抽一張五元的美少女戰士卡片貼紙。抽到重複的貼紙,就貼在貼紙簿的最末頁,拿出來和其他小朋友們交換。當時這種互相欣賞彼此的貼紙簿、互相交換貼紙,甚至是為了表達友好而互相贈送貼紙的行為,是小女生們最重要的社交活動。
媽媽對我來說當然也很重要。因為我需要她在我睡前替我泡ㄋㄟㄋㄟ,讓我可以邊喝邊入睡;需要她替我挑去最愛吃的魚肉中的魚刺、需要她掏出那張什麼都可以買的神奇卡片,替我買美少女戰士玩具。
可是當時的我似乎無法分別媽媽與貼紙簿孰輕孰重,應該說從來也沒有人認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就沒有特別去思考的理由。
然後隨著春去秋來、日升日落、衣服厚了又薄、薄了又厚,從褲襪穿到絲襪、從文具店逛到唱片行、從美少女戰士到美甲美睫美髮,我沒有再送過媽媽一支康乃馨、沒有再說過一句「媽媽我愛妳」。我從外表性徵成熟的一刻開始象徵性地長大,然後長成了一個幼稚的大人。
我心裡很清楚我「應該」沒有不愛媽媽,也很感謝她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雖然曾在她因為我貪看電視晚睡而拿衣架毆打我的時候會有點恨她,但在她夜半流著眼淚拿著面速力達母替我擦拭傷口而我依舊假寐時,我也真的原諒了她。
我的父親在我六歲那年就因病過世。很多人以為我和爸爸相處的時光短暫,應該會對父親的記憶淺薄,甚至沒有印象。可其實不然。相反的,我和父親非常親,六歲以前,在爸爸生病臥床之前,我除了上幼稚園、和鄰居小朋友玩樂、逛文具店以外,幾乎所有的時光都和父親在一起。
爸爸是個富家子,祖先是家附近一帶的大地主,雖然只有念到高中畢業,但每天靠著收收租金,也能過得非常寬裕。他經營任何事業都不是為了要賺錢,因為錢是他最不缺乏的東西。生活中的大小事物只是為了興之所至。甚至連我的母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用錢「換」來的。
媽媽來自台南鄉下,家裡是傳統的佃農家庭,家裡有六個兄弟姊妹。她只念到國中畢業,就被迫中斷學業,隻身來到北部的工廠做女工,賺錢幫助家計。十七歲那年,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爸爸。當時介紹他們認識的朋友,還特地暗暗向媽媽強調,爸爸的家裡非常有錢。但當時的媽媽有個還在唸高雄醫學院的男朋友,而年輕時的爸爸儘管家境富裕,卻長了滿臉痘子,雙頰無一倖免,就像被貓抓花了一樣,所以朋友們都戲稱爸爸「貓仔(台語)」。
爸爸對長相清麗的媽媽一見鍾情,時常請朋友邀媽媽一同出遊,甚至邀她到家中作客。當時我未曾蒙面的奶奶才剛剛過世,天真的媽媽便在不知情的狀態下,捻香祭拜了奶奶。過不多久,媽媽台南老家的外公外婆,即收到一筆豐厚的聘禮,沒看過那麼多錢的外祖父母,就答應嫁女兒了。
結婚之前,媽媽曾怨恨過爸爸,奪去了她少女情懷的浪漫幻想、奪去了她的大好青春、奪去了她至關一生的婚姻。但婚後爸爸待媽媽極好;婆婆早逝,所以沒有婆媳問題;公公在外頭又早有相好,所以不常在家;家裡還請了傭人每天來煮飯打掃;唯一的大姑也已經嫁人離家。媽媽的生活從沒有這麼輕鬆過,娘家的經濟狀況也確實因為爸爸的愛屋及烏而有所改善。「查某人油麻菜籽命」母親的乾媽時常這樣告訴她。能落到這片豐饒的土地,也算是她的幸運了。由奢入儉難,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媽媽心中的愛情也被敉平。「少奶奶」的身份地位的確很難讓人不感激,從小苦大了的媽媽,也由恨而愛了。
人的精神意識由記憶組成。但記憶並不可靠,會在無意識中被刪減、強化;也會在有意識中被捏造、掩蓋。父親在開始生病之初、住院之前,因為不能接受自己尚且年輕就身體惡化,所以開始酗酒。喝醉以後,就打罵媽媽及姐姐、哥哥出氣。那時我因為尚且年幼,又盡得父親溺愛,所以從沒遭遇毒手。
我雖然曾經夜半被爸爸打罵其他家人的吵鬧聲給驚醒,因而看過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但父親過世後,我對父親卻仍有深切的孺慕之思。我似乎在無意識中強化了父親與我的美好記憶:記得他因為小時候的我愛吐舌頭,所以替我取了綽號叫「小狗」;記得他在鄰居小朋友眼中的威嚴形象,所以鄰居爸媽要嚇唬孩子時不是說「警察來了」,而是說「貓仔阿伯來了」,而我是他最寵愛的小公主,所以沒人敢欺負我;記得他每天起床以後無事就是帶著我去菜市場找朋友串門子,我想吃喝玩樂什麼他照單全收;記得我和哥哥一起做了壞事被他懲罰半蹲,我蹲累了就站起來向爸爸撒嬌說要休息,但哥哥不敢有任何動作⋯⋯。
我也在有意識中掩蓋他曾酗酒家暴的客觀事實。我是個天生就對文字有特殊喜愛的孩子,我從小到大寫的作文當中,時常以父親為題材,卻不曾寫過爸爸一句壞話。寫過他和我鮮明的吉光片羽、寫過他在病榻上如何憔悴卻仍喊著要找小狗⋯⋯,就是刻意忽略了他也可能是個失敗的父親。
母親在父親過世後,一人擔負起教養三個孩子的責任。但因為父親留下了豐厚的遺產,少了爸爸的拳打腳踢,我們母子四人也曾過上一段富饒又平和的日子。
不過一個有錢又學識不豐的寡婦,很難不成為讓人覬覦的肥羊。媽媽在所謂「姐妹」的慫恿下,投資了一些事業,甚至迷上大家樂、六合彩,做起組頭。然後,不知怎的,原先衣食無缺的生活忽然一夕蒸發;我們一家成為親戚間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漂亮的大房子被查封,搬進又小又偏僻還沒有冷氣的租屋處;學校通知老師班上只剩下我的學費還沒繳;早上出門前從媽媽錢包拿零用錢的時候,裡頭不再有一大疊紅紅藍藍的鈔票,而是常常空空如也,小小年紀的我也察覺了什麼,寧可餓肚子也不敢講。
逐漸長大後,家裡的生活終於因為媽媽後來的痛定思痛,還有大我十二歲的長姐的努力而有所改善。我們不再是富裕人家,即便從前的街坊還有一些認出長大後的我來,印象卻停留在我養尊處優的幼年時代,我也只會客氣地笑笑,不再留戀,珍惜現在擁有的樸實平凡。
如果生命歷程是由記憶所組成,而記憶又會被我們無意識、有意識地竄改,那麼現在正站在廚房裡頭張羅宵夜、能俐落地挑出虱目魚刺的微胖女人,在我的生命長河中代表什麼?
我發覺我對父親的愛,由他的死亡包覆,像琥珀一般凝結成永恆;而我對母親的愛,卻因長久浸泡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裡,發酵腐朽成廚餘一般令人嫌惡的存在。我懷念爸爸,從來不是因為他的富有;可是我不再熱切地愛著母親,卻是因為她為了生活而奔波、掌心不再柔軟,而且被操勞刻畫上了好多代表「煩惱」的掌紋。
姐姐對母親的情感也很複雜。她告訴我,在我還沒出生搶走她家中公主地位的時候,母親對她來說是一個像偶像明星般令人崇拜與驕傲的存在。媽媽和姐姐只差十九歲,年輕又雍容華貴的她,往往在母姊會上驚豔四座;兒時的家境清貧,讓媽媽把少女時代所有的浪漫幻想都投射到大女兒身上,為她置辦她所知道最貴、最漂亮的衣裳;直接買一架鋼琴並請大學裡的音樂教授到家裡教她;每年替她舉辦盛大的生日會,請所有同學都來參加;甚至姐姐班上有家裡比較窮困的孩子,媽媽也推己及人,時常要姐姐邀對方來家裡吃飯。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後來爸生病開始打我們的時候,她沒有帶我們逃走,」姐姐話鋒一轉,在美好的回憶過後,提起令她錯愕的過往:「而且,現在的她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怎麼樣,居然只會說以前爸對她多好、她有多感激他,可是都不講他對我們家暴的事。」看來,媽媽的記憶也被自己有意識、無意識地修改了。而儘管不願承認,我和她的修改路徑竟如出一轍。
通過和家人、朋友、親戚,甚至是和自己討論各自共同的家族記憶,並發覺了這種記憶矛盾以來,我突然有點理解了記憶的迴路好像是這樣:現在可以改變過去,而過去可以改變未來。
這個女人,為我們做得太多,同時也為我們做得太少。在千金散盡之後,為了三個兒女往後能有翻身的機會而從零開始力往狂瀾;卻忘了在親屬關係中,最迫切重要的其實是關心與陪伴,不只是嗷嗷待哺的飢腸。
我不想在未來母親百年之後,因著自己的記憶謬誤而對過去的她有錯誤的理解;正確地品味我們交織的歲月,該是我給重視的人最起碼的尊重。我知道了死亡能讓「好」的記憶變成星星,那麼那些「不好」的記憶其實就是黑夜,沒有這張沈重的布幕,星星便無法耀眼。現在的我能做的,已經不是談論愛不愛她這件事了,因為她終究會死,所以我終究是愛;現在的我能做的,就是不在生時執著於過去的忌恨,而是專注在替未來儲存夜空中的寶石,然後即便沒有紙醉金迷的生活,我依舊在心裡腰纏萬貫。
才明白,一個人,從他不愛母親了的那一刻開始成長;然後從他再度愛上母親了的那一刻真正長大。成長不只是幻滅,是在幻滅之後還能重生許多包容與了解,撤換掉有色的濾鏡,真正成為造星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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