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暴雨不專業專訪 #小嗨
小嗨是我在政大時,因為推動性別議題而認識的學姊。
難以簡略的介紹這個人,最能引起共鳴的大概是,他參與了蔡依林〈玫瑰少年〉這首歌的歌詞創作,而這首歌獲得了2019年第三十屆金曲獎的年度歌曲獎項。但這事很世俗,跟他碰面時我反而不太敢提。
(但我還是要把這個擺在第一段哈哈哈,請大家看下去)
那天我們約在旁邊咖啡,我猜想他會覺得有趣的咖啡店,從我們如何認識開始談起。
從就讀政大開始,小嗨便積極的參與學生政治的運作,並主力於性別議題的推動,像是性平會學生委員的增額、以政大學生會的名義參與同遊等,後來也因此接觸了同志熱線。
因為很久不見,也沒特別聯絡,我偶爾會感覺到,自己正用習於與社會上其他人應對的方式回應他,他是這系列我的第一個訪談的對象,我格外緊繃。
像是要替他寫自傳那樣,從大學、議會、資管系、資管所、在銀行工作了四個月就離職、出國打工、做出租人生、零元生活...詳細的聊起。
我本以為出租人生會是聊天主軸的。
小嗨是一個超級多工的人,技能樹亂點的狀態堪比YAMAHA,從製片助理、法律諮詢、股票操盤、攝影助理、翻譯、舉辦聯誼活動、代課老師、羽球裁判、籃球裁判、陪聊天、咖啡店頂讓交接工作流程...什麼都做過的超級自由接案=出租人生。
殊不知這部分聊一聊大概就是這樣XD
他說小時候的志向是當奸商。類似廖添丁那種義賊的奸商。
「我覺得大學時期積極參與學生政治,以及到後來做出租人生,都跟這個志向有關係。」
生長於勞動階級家庭,小時會幫家人一起做回收工作,會撿到還能用的 iPhone 或其他 3C 產品、名牌衣物、掃地機器人......各種超出想像的奢侈品被丟棄。
這讓小嗨意識到許多資源被浪費,因此無論是大學前段的積極進入權力核心,後來越發明確的低物慾生活,或是許多行動的目標都包含資源再分配,都能從這裡開始。
「大學的時候我很認真在記帳,但從銀行離職之後我反而不記賬了,我知道我的每分錢都用在該花的地方。」
那不是吝嗇也不是節儉,對於支持的議題周邊、支持的朋友作品等,他很......慷慨嗎?與其說慷慨,不如說奠基於認同與清楚的價值選擇上,不同於一般人的消費標準、生活方式。
他對資源分配的看法是我非常感興趣的事情。
我們早已知道,萬惡的資本主義、消費主義,但面對巨獸,我們除了生氣、無力、同流合污,似乎別無他法。
他談論這件事的那刻起,某種奇妙的感覺在我心裡蔓延:我抓到了一個重要的東西,這個人的平衡所在、核心所在。
小嗨並不認為自己特別了不起。
他並不認為,那些踏入企業工作的同學或是接觸到的有錢人做了錯誤的選擇。
「要我朝九晚五我還辦不到,我有時候蠻佩服他們。」
他並不認為低物質需求特別了不起,不認為一直在推廣議題的自己很厲害,不認為大家都要跟他一樣。只是選擇而已。
他說有錢的原因有很多,所以並不覺得有錢就是壞人。
因為不仇富,反而可以成為不同人群之間的媒介,可以用他的方式實踐資源再分配這件事。
「有時候他們只是需要別人提醒。」
提醒有個捐款是對方可以幫忙的、提醒世上有不同的觀點、提醒不同人腦袋沒想過的事情。
活在當下;平等的看待人,包括自己;實踐多元價值。
因此能明確知道自己的喜好進而選擇,不需與他人比較,可以一直擇己所愛、可以面對他人的擔憂,可以做很多不同於「社會」或「大眾」的決定。
可以不焦慮「都XX歲了我在做什麼」或是「大家都...我怎麼...」。
能擁有一套自己的價值標準,又不用那套標準去看別人。
「但有時候我也會拒絕。」
這是同為多元價值實踐者,另個我感興趣的地方:有時候因為理解、因為體諒,忘記要先照顧自己、學不會拒絕。我好奇對小嗨來說,拒絕的標準在哪?
「痛苦值。」
像是在銀行上班時,小嗨身體真實的、找不到原因的疼痛。
「研究所我不想念,但還能忍受我就試試看。銀行我真的待不下去。」
身體是一塊誠實的土地。我不禁想到鹿比吠陀因緣際會曾這樣跟我說。怎麼相信自己進而成為自己,大概就從連結自己的身心、感受開始吧。
「也不是相信自己,嗯...做就對了。」
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我一開始的緊繃感少掉許多,最後才聊到了〈玫瑰少年〉。
要寫這樣議題的歌,需要做許多功課,原來小嗨是類似顧問的角色:使用的詞彙、描述的方式、恰當與否、有什麼風險、不同人有什麼不同的性別故事......。
在那之後他也做了一系列的校園巡迴演講,藉著歌曲得獎的聲勢推廣這個議題。
「我有時候會去看歌曲的留言,看到那種真的沒聽過葉永鋕也不了解性別議題的人,因為這首歌去認識這些事情。」
如同他在實踐資源分配上的選擇,不排斥主流管道、不怕他人眼光、用力推廣議題,是他的作風。
思想資源再分配的重要性。寫到這我突然意識到,物質資源外,這是更根本而難以做到的。
最後買單時,照我的想像我應該要請客的,但我卻沒帶夠錢,跟他拿了一百,也忘記帶《雨》的實體送他。
因為是小嗨,所以我除了表明我的冒失、致歉,卻也沒有被罪惡感淹沒而太過慌張。
說要補寄一份實體給他時,他是這麼說的:「如果你能先把實體給需要的人我會很感激。」
一起趕末班車,在列車進站前,我說,可能因為他人生的事件都很快、密度很高,所以腦袋擁有很多資料得以做出判斷。
「那你做最久的事情是什麼?」我問小嗨。
「性別跟資源再分配吧。」他很快的回答我。
回家之後我決定打鐵趁熱的打下這些字,也想著我在社群上看到、以為過得很辛苦的小嗨。
與我聊天的小嗨感覺一切都想得非常清楚,也不太有強烈的情緒,跟社群上抒發感受的他不太一樣。
都是不同而真實的他吧。多元價值不應只實現於社會或世界,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在不同時空我們擔任不同的自己,或許有矛盾的可能、有篩選的部分,但這就是時時刻刻的選擇。
明白這點大概也能對自己/他人更寬容。
邀訪時小嗨曾給我聆聽的回饋,他覺得《雨》是一張聽完很孤獨的作品。
「有看到你邀請大家聽完分享感覺。我那時候第一個感受是想把自己藏起來,甚至是在雨裡,就沒有打下什麼回饋給你了。」
訪談最後回應主題,問他對「狂風暴雨」一詞有什麼想法時,印象令我特別深刻的是,他說那不是非誰不可、不認為自己便是、不一定要人人如此的。
去接觸更多更大的世界,進而摸索出自己的形狀,用自己的方式活出自己樣子,進而影響但不強制其他人。
這是我這個晚上被提醒,想與大家分享的:勇氣與毫不刺眼的光,那是柔和卻清楚的線條。
也因為小嗨的緣故,我想再抽出一份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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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將於3月1日抽出,請繼續 follow me ~
👤 小嗨
📷 Meng
✍️ 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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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政大學真實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身為老師,我很惶恐,但責任重大,也很有意義。
她曾抓到學生期中考作弊,學生不僅不認錯,還反咬一口:「是老師誣賴我!」
曾遇到天資聰穎的學生,對生活沒有任何目標,向她表示:「只要不餓死就好,剩下時間拿來打電動,這樣我幹嘛要上學?」
也曾在休業式的下午,被全心信賴的班長當面嗆聲:「你是一個很爛的老師!教書非常爛,帶班也非常爛,而且全班都這麼認為!」
這些令人灰心的事件,在當今的教育現場層出不窮,讓老師們每一次站上講台,彷彿自己也在上一堂戰戰兢兢的生存課。
然而,這些陰影的另一端,也有溫暖的陽光。
原本習慣用酸言酸語回應老師的班級,在開誠布公的溝通後,願意放下尖銳的態度,試著好好說話。
原本有著上學恐懼的復學生,努力堅持與她的約定,順利跟著同儕一起畢業。
原本動輒打架翹課、許多老師眼中的問題學生,最終找到學業動力,願意留校念書,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怡嘉老師相信,這些挫折都是一次機會,讓身為老師的自己可以誠實且真摯地反省,面對問題。本書就是她重新回溯後的整理,其中有故事,有方法,但更多的是她站到學生角度後的發現。
她期待藉由這本書,讓老師們有參考,在前行的路上不覺得孤單無助;讓學生們可以藉他人故事思考自己的盲點,跳脫無意義的迴圈;也期待家長藉由這本書更了解孩子的真實面,用更好的教養拉近孩子的心。
教育從來不簡單,願我們堅持初衷,勇敢發光!
摘錄自《#最難的一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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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陳老師的影片,我會拿來跟老師們討論,希望透過演練適當的應對,強化老師的自我肯定。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GhhxP_Q9aI
很感謝陳老師的勇氣與努力,把這個過程記錄了下來。教育者能安定自己的內在,才能安定孩子的混亂。
祝願您,能感受自己面對衝擊的搖晃,也能看到自己的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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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這本書在明天(2/4)晚上8點有贈書直播,歡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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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最肯定的班長,他卻說我是最爛的老師
【文/ 陳怡嘉】
教學的現場是什麼:是老師花費許多心力去引導行為偏差的孩子,因為,那些孩子太需要我們的費力拉拔,而其他乖巧懂事的相對讓我們放心。
那些令人放心的孩子因為他們的自律,讓我們覺得不需要嚴厲指正,只要輕輕提點,他們就回到正軌;也因為他們表現得令人放心又高自尊的樣子,所以我們寬容,我們輕聲規勸,我們給予更多讚美和肯定來繼續正向增強!
這樣的作法有錯嗎?沒有錯!
但卻危險!
* * *
乍聽班上有復學生,老師們的直覺反應都是行為偏差,是那些因為請假太多、功課跟不上或因其他錯誤行為而導致暫時休學的孩子。
我因為期許自己「永遠把學生視為一張白紙」,所以,向來對復學生不多加研究,面對前任老師的傳承,多是感謝地禮貌聆聽,但內心不斷提醒自己
「不要有先入為主的偏見,給這個孩子重新開始的機會」。
班長來到我們班之前,我也是同樣態度,沒有研究,也恰好經歷暑假沒人告訴我。於是,心中僅僅抱持著「他可能是有需要我協助調整的孩子」,剩下的就順其自然。
開學第一天,班長站在我面前,他非常謙和有禮又成熟,像個大人拜訪客戶那樣,直接伸出手來對我說:「陳老師您好,我是這學期來到您班上的復學生。」
「喔!你好。」正在改作業的我,對這樣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也跟他握手。
「老師您一定以為我是因為行為偏差才休學吧?但事實上不是的。在休學前,我就是班上的班長,我是因為讀了一年,確定自己喜歡這一科,所以特別想要前往這個產業最發達的美國去實習看看,加上剛好有親戚可以照應,才選擇休學的。」
「不錯唷!你的想法跟一般學生很不一樣,這年頭可以這樣做決定跟鼓起勇氣去行動的學生不多了,你真的非常特別。」我一邊說,一邊想著:「真是太酷了,我向來欣賞別人的行動和腦袋,教書這麼多年,終於遇見了這樣的孩子。」
「其實不只這樣。我在國外待了一年確定志向後,就決定回來繼續學業,但又覺得既然接下來就是鑽研這個產業,不如先把兵當完,這樣人生就不會中斷。所以,我也已經服完兵役了!」
「你的思考真的很不一樣,非常有遠見,當過兵也太酷了!所以,你比班上同學大兩歲是嗎?」
「是的。」
「太好了!我相信你的見解和成熟一定可以帶領同學更進步,既然你離開學校前就是班長,現在具備不同視野,又比他們大兩歲,我想你可以繼續擔任班長這個要職,你覺得OK嗎?」
「沒問題!剛來班上就可以當班長嗎?」我微笑點點頭。
「謝謝老師肯定,我會好好努力的。」
短短十分鐘的談話,班長就展現令人放心且安心的態度;我立刻卸下嚴師的防衛,像朋友般與他聊了一下。心想:讓復學生最快融入班上的方法,就是「讓他們擔任幹部」,加上班長既成熟又穩重,這個決定應該是不會錯的。
正當我要帶班長一起去班上時,他卻突然說:「老師,其實我有件事想跟您說。」
「好啊,你說。」
「其實我本來是預期要去隔壁班的,不瞞您說,我比較希望讓男老師來帶領我,但隔壁班人數太多,所以最後學校就安排我來到您的班。」
突如其來的直白又是從未有過的狀況,我雖有點驚訝但不委屈也不討好,回道:「我猜你應該有點失望,不過,生命自有安排,你原本預期的模式未必是最好的,男老師有男老師的帶法,女老師有女老師的思考,或許,換個方式會有不同收穫,像是生命的驚喜。我想就當是我們的緣分,我相信以你的認真自覺,不論是哪個導師都會有成長的。當然,如果我有不如你預期的地方,也歡迎你告訴我。一起加油吧!」
「好的,老師。」
到了班上,與同學介紹班長後,一切都非常順利。
* * *
這個班是我費最多力氣的班,他們原本毫無讀書習慣與風氣,也個性鬆散,需要嚴格緊盯,但現在高三了,不僅大家都能自主學習,成績名列前茅,行為上也逐漸沒有讓我特別煩惱的地方。
我因他們的自律給予更多寬容,幾乎不需嚴厲,就是用我的真性情像朋友般的相處對待。
班長原本就是極有領導魅力的人,加上與眾不同的見識、比同儕大兩歲的學長感,以及重要的職位,很快就成為意見領袖和行為指標。
高三課業繁重,我每天趕課、關心學生的學習狀況,也不時找班長和其他幹部了解班務,只覺得同學們都很聽班長的話,班風團結,絲毫不覺有何不妥。我讚賞班長的領導有方,每次都給予無限肯定,也因此對於班長提出的各種建議,多是採「接受」跟「以他為主」的作法。
這是個自律且自動的班,幹部負責,學生配合,成績優異,行為沒有需要擔憂之處,也頗受其他老師肯定。我自認帶這個班到第三年已經達成我的目標,也符合我的期待與理想。
直到,那一天……
* * *
那天是休業式,在看全班打掃時,班長跟我說:「等等休業式結束,老師您有事嗎?」
「沒事,怎麼了?有事要告訴我嗎?」
「是的,想佔用老師一點時間。」
「沒問題啊!是你個人的事,還是班上的事。如果是班上的事,我們現在就可以討論,直說無妨。」
「是班上的事,但我想私下跟您討論比較好。」
和他約定好後,我立刻回溯了一下:班上整學期的狀況都讓人放心,最近班務也沒有什麼問題。我心想:班長真是懂事負責,在期末最後一天還多了這些討論,果然不同一般。我抱著輕鬆的心情,跟班長走到了辦公室外的走廊。
「好了,你可以說了。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我認真看著班長。
班長沉默了幾秒後,說道:「你知道你是一個非常非常爛的老師嗎?」
毫無預期的答案,突如其來的嚴厲批判,讓我在聽到這句話的當下,幾乎站不住腳。那短暫的幾秒鐘之間,我看著辦公室內開心收拾桌面,準備放寒假的同事們,心裡覺得自己現在真是情何以堪,也頓時不知所措。
但我鎮定住震驚和想哭的情緒,試圖釐清問題:「你為什麼覺得我是非常爛的老師,是覺得帶班爛?還是教書爛?」
「兩個都很爛!」
班長的態度嚴肅,他的話就像箭一樣刺進我的心。
教書十幾年,就算不是最優秀的老師,也絕對算是認真用心的老師;我雖然不可能被全部學生喜歡,但也不至於被批評是「非常非常爛的老師」。
想到這些,此刻,我的心又更痛了,但還是忍住悲傷,追根究柢想了解一切:「是你這樣覺得?還是大家都這麼覺得?」
「這不是我個人想法,是我們全班的意見!我、們、全、班、都、覺、得、你、是、一、個、很、爛、的、老、師。」班長面無表情一字一字吐出,態度堅定強硬,彷彿他只是一個代言人,他代表全班,代表大家一致的心聲。
「砰!」一聲,像是一槍射進我的心臟,此刻,我幾乎已經無法站立。
遠處還有幾個班上學生等著和我說話,但班長說「全班都這樣覺得」的這一刻,我看著那幾個最熟悉的孩子,卻不知道該相信誰?我想著全班的臉孔,一種被拋棄的不信任感,和被全班默默排擠的感覺席捲而來,讓我想吐。
我最信任的班長,我不斷鼓勵肯定的班長,此刻這樣告訴我,我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失去帶班的信心和對學生的信任,我再也忍耐不住,哽咽地問道:「還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班長冷靜平穩地說:「沒有了,希望你不要太傷心,我只是代大家表達班上的意見,我們沒有惡意。」
「好,謝謝你告訴我。」
我用僅剩的堅強和溫柔向他道謝,此刻,那些武裝嚴格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只是一個被學生傷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又自以為是的老師。
我拿起手機撥了電話給先生,哭著說:「剛剛發生了一件事,我們班班長跟我說『你是一個很爛很爛的老師,帶班爛,教書也很爛』,還說『全班都這樣覺得』。我對他們這麼好,每天陪他們讀書晚自習,努力教他們,但他們卻這樣說。我覺得我好像白癡,現在好難過,沒辦法在台北待著,我現在連站在這裡都覺得好悲傷,我想離開這裡,我好想回娘家。」
我眼淚狂流,無法相信自己付出這麼多,竟然得到這樣的評價,覺得自己又失敗又可悲,也不敢告訴同事剛剛遭遇的事。匆匆進辦公室隨便收拾後,便飛奔離開學校,一路哭著開車回桃園娘家。
* * *
之後的那段時間,我對學生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帶一個班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此刻再度瓦解。
以前我欣賞班上的團結,現在我不知道他們的團結是不是用來排擠我?以前我對自己的管教很有信心,現在則不敢多管他們,深怕他們反撲。我每天不斷回想過去帶他們的點點滴滴,強烈懷疑自己的作法和教法。
每晚回到家,我都抱著孩子無法抑制地哭,孩子軟軟的身體是最有安全感的安慰,孩子的貼心可愛,也讓我不斷問自己:「不陪孩子,去陪學生,最後得到這個結果,值得嗎?」
我本來就是報喜不報憂的人,依然不敢跟同事說我的遭遇,一方面覺得這些事反覆說很麻煩,二方面是我對整個環境都有不信任感。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哭到受不了,終於鼓起勇氣打給最好的閨密,她也是老師,也同樣在教育的環境裡不斷懷疑自己。
電話接通了,還沒說話淚水就不聽使喚:「我跟你說,我每次都鼓勵你,說只要你願意努力,學生都是善良的,他們都懂,還會珍惜老師的。可是我錯了,我是失敗的老師,我學生說我是很爛很爛的老師,我現在好痛苦,每天進到班上都強顏歡笑,可是我快教不下去了。」我把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全都說給她聽,再怎麼堅強,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閨密給我好多安慰,一個老師的脆弱無助,一個老師給出愛後的情何以堪,身為老師的伙伴們完全能懂。
那通電話終於把我的委屈一洩而盡,掛上電話後,我想: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得面對問題,班長和其他學生還在班上,我還是導師,還要帶他們半年,我必須解決!
* * *
面對痛苦最好的方式是直面痛苦,接受、追根究柢解決,然後放下。
生活與教書上的挫折從來沒少過,但我最欣賞自己的勇敢和直接,我不會假裝沒事,不會一副大人都是鐵金剛的模樣。一直以來,我都會分享遭遇的困境、脆弱及思考。當班上有問題時,也一定攤開來說,因為我們就像一家人、像一個公司,我們必須了解彼此的狀況,才有辦法同心前進。
我先找了幾個比較親近的學生,告訴他們那天休業式發生的事。我問道:「班長說『全班都覺得你是很爛很爛的老師』,大家是不是真的都這麼想?」
「老師,班上的確有幾個同學不喜歡你的管教方式,他們也會直接在班上討論,對你的一些作法很有意見,但我們其他人並不這樣想。你是很好的老師,班長講話就是很直接、很決斷,有些學生就是不會反省,可是你不要因為那幾個人就否定自己。那些不喜歡你的人,不要管他們就好了,我們多數人都是很肯定你的。」
學生的話像是醍醐灌頂,提醒我一個孩子們很容易出現的狀況,那就是:當他們覺得自己的立場不夠有力時,就會用「全班都這樣覺得」來加強自己的論點;但事實上,這樣的說法是要打折扣的。
他們的話也讓我留意:的確不是全班都不喜歡我!
當我一聽到班長的說法時,因為失去信任,就全盤否定,但是冷靜下來回溯跟學生們的互動,還是可以辨別學生對老師是否支持。
私下個別了解後,心裡的痛苦減少很多,也能夠平靜檢視自己的作法到底有沒有問題?
班長的話絕對不是一時情緒,應該之前就有徵兆,只是我忽視了這些徵兆,而那些徵兆在哪裡?班長和其他學生對我的批評,到底原因又是什麼?我有辦法解開彼此的心結嗎?最後一個學期了,我應該以大考為重,不要跟學生計較,裝大方裝沒事,和班長及全班和平相處,繼續趕大考進度?還是應該把這些狀況好好說清楚、講明白,即使全班很尷尬,不一定能理解我,但還是要帶著學生一同面對?
想了一段時間後,我決定勇敢面對。
大考雖然重要,但一個人的態度更重要。
我的學生可以拿到全國榜首,但如果他們是這樣的態度和人格,那一點也不值得開心。教人比教書更重要,身為老師最有意義的事,是導正一個人錯誤的思想和行為。
我細細推究,發現在事情發生以前,班長或其他學生就曾經在課堂上,用很直接又半開玩笑的方式質疑我的教學,例如:當我們檢討考題時,他們曾(以半開玩笑做掩飾)大聲拍桌子說:「你可以告訴我讀國文是要幹嘛嗎?讀了又不會考?你叫我們讀的這些都沒用!」或者,在規定班規時,會用聲音、表情或竊竊私語表達反對的意見。有時,他們對我講話也是很直接、不禮貌的。
原本,我面對學生不禮貌的當下,都會以冷靜、嚴肅又認真的態度糾正,告訴他們:「我是老師,你是學生,你應該要有基本尊重,你這樣的講話方式或態度不對,你應該道歉。」
但在那些時刻,因為對這群學生習慣性的鼓勵和肯定,讓我忽略或輕鬆帶過了他們的逾越分際(或試探)。最終,加上我給了班長夠多(或過多)的讚美和肯定,及「同儕肯定同儕」一定比老師多的效應,也讓他自我膨脹,覺得自己見識不同,就把自己的話語權凌駕於老師之上,導致了最後的結果。
* * *
反思問題後,心裡篤定許多。於是,我把班長找來,告訴他:「一個老師的教學或領導風格不被學生肯定,這是正常的,但我是很有誠意的老師,我不想只告訴自己說『這是正常的』就忽視而過,我想知道『你們覺得爛的原因是什麼』?」
「我覺得你的處理方式太溫和了,不像其他男老師,他們比較有魄力,在我們犯錯時就嚴格修理人,不管是打罵還是記過,都讓我們在當下就得到狠狠的教訓,以後就不敢了。可是,在我們班,學生犯錯你都不記過,你只是溫和勸說,我們都看不下去,覺得你太軟弱了。」
「你覺得到你們這年紀,還需要人家用打罵教你們才會乖嗎?我當然可以凶狠,可以記過,甚至知道你們怕男老師,去告狀要他們修理你們也可以。但我不這麼做,不是因為軟弱,是因為我期待用『大人』的方式帶領你們自尊自愛,我將你們視為『白紙』,所以不希望用任何負面方式定義你們。我覺得教育最終是要讓孩子『真心乖』才是真的乖,如果一個學生得靠外在壓力才變乖,那當他離開這些約束的時候,他就墮落了。這樣的教育,我不覺得是成功的教育,我也做不來。」
班長沉默不語。
這一刻,我才了解他一開始告訴我「期待男老師帶領他」的意思是什麼,也明白因為他沒有在一年級就跟著我,所以對我的帶班理念並不完全了解,而是用他在外面實習、軍中生活或個人喜好作為審視我的標準。
當我理解他的想法和背景後,對那些指責也釋懷了。
但他的態度跟說話方式是不對的,我給他過多的讚美造成他的自負,接下來我必須收回肯定,讓他回到正確的態度上。
「你那天告訴我的話,其實非常殘忍,你知道嗎?」
班長依然沉默。
「直接用最狠的話讓對方一箭穿心,這當然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覺得如果你自詡未來是一個人才,甚至是領袖的話,你更應該留意自己的發言,不該用這麼決斷的方式說話。當時,我聽你說完,痛苦得連在台北都待不下去,有一段時間,我完全不信任任何人,每天晚上都莫名地哭,早上則要裝沒事繼續上課。幸好,我走過來了,還可以跟你很平靜討論這件事,解開彼此的結;但很多人可能當時正在最差的情況中,又遇到這種突如其來的指控,就承受不住了。所以,我必須跟你說,你的說話方式太驕傲、太自我、太絕對,也太傷人了!」
「對不起,我道歉。」
「我是你的老師,可以承受你的犯錯,也有責任把你教好。接下來,我更想談的是,希望你想一想:『你是基於什麼背景,講出這樣的話呢?』我相信,那些話你是絕對不敢去跟你認同的那些男老師講的;今天,你敢直接對我講這樣的話,只有三個原因:第一是我給你太多讚美,讓班上以你為重,讓你自我感覺良好,所以你把自己放大了。第二是你覺得我對你們很溫和,就算這樣講也沒有關係,所以你欺負善良溫和的老師。第三是你覺得自己見多識廣,與眾不同,可以把自己的言論放大。當然,我說的只是我的觀察,希望你不要生氣,重點不在指責對錯,我更想做的是『帶你看到自己的盲點』。以上這三點,你同意嗎?」
「是,我認同,的確是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那這就是我們溝通的核心。謝謝你的道歉,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覺得這是一種儀式感,算是這件事的了結;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調整你的態度。你的確很不一樣,尤其在高職體系中,憑良心說,是少有,甚至是我目前所見的唯一。可是,這世界人才這麼多,跟你同樣思考跟見識,甚至比你做得更好、更突出的人所在多有;你很年輕就可以做到這些,我相信你的未來必定更加不同,但如果你這麼年輕就已經這麼狂妄自大,那從現在開始,你也將同步因為這些優秀毀了自己。老師給你肯定,或任何人給我們肯定,我們可以開心,但更應該謹慎謙虛,不然,最終會因為這些讚美而看不清自己。這是我在整件事情中,最想教你的思考。」
「謝謝老師教我這些,我懂了。」
「那我們就算和好了。我還是會虛心接受你的意見,但下次請溫和、具體且不浮誇地說(笑)。還有,我下學期不會讓你當幹部(在發生事件前,我原本預計讓他連任班長),我事情過了就忘了,沒有要跟你計較的意思,但我想『冷靜反思自己』是必要的過程,也是我給你教育的一環,希望你理解。」「好,謝謝老師考慮周到。」
「另外,我一向有話直說,現在全班大概都知道這件事,所以,最後我會在班上把來龍去脈,跟我們彼此的想法都說清楚,也當機會教育。」
「沒問題。」
* * *
於是,我帶著全班一同處理了這件事。既說明我的感受,也重申了教學理念,班長也跟同學說明他的看法與需要調整的地方。
故事的最後,我們和解了。
而我在這事件學到最重要的一課,恰恰是和我們的信念相反的,那就是:
● 留意那些乖巧的學生,留意你給他們過多的讚美和肯定,留意孩子們過度膨脹後的自以為是。
● 我們都小心防範行為偏差孩子可能造成的錯誤,卻忽略乖巧的孩子有時反而帶來更大的反撲。
● 教育就是愛與原則的平衡,不論是讚美或批評都該有度。教育就是勇敢面對、解決、放下,然後繼續往前走!
至今,班長還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他依然是我教過最有想法和實踐力的孩子。寫下這篇文章的現在,我都依然深怕在說出這故事的過程中,帶給他困擾和傷害。
但我相信:此刻我們都已更成熟,了解這是我們人生中的一段歷程,它極具意義,也讓我們都學到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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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摘錄自
《#最難的一堂課》
充滿挑戰的教育現場,老師如何帶著愛和勇氣站在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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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伯溫的「謀臣」悲劇:一廂情願想做帝王師|知史百家
歷史春秋網
智謀文化的早熟和發達,是中國一個特有的現象。在這種文化的催生下,中國人特別崇拜智慧人物。而在智慧人物的系列中,有兩大偶像,一個是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另一個就是元明之際的劉伯溫。歷代人們給這兩位附會了很多神異的傳說,傳說中,他們不僅神機妙算,而且還能呼風喚雨。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批評神化諸葛亮的《三國演義》時說,孔明先生被描寫得不大像一個正常人了,「多智而近妖」,而劉伯溫也被後世的許多傳說扭曲得厲害,即使不「近妖」,也是「多智而近怪」。
歷史上真實的劉伯溫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神異傳說之外的劉伯溫
劉基,字伯溫。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年)生,他的家鄉青田縣南田山武陽村(今屬浙江文成),按元朝當時的行政區劃,屬於江浙行省的處州路。
江浙地區向為人文淵藪,劉伯溫的家鄉武陽村雖然是個偏僻的小山村,距青田縣城有150多里之遙,但讀書的風氣不衰。劉基的曾祖還曾在宋朝為官,傳到劉基父親這一代,雖非顯第,但無疑是一個中國傳統農村典型的小門小戶的讀書家庭。在這種背景下,劉伯溫從小受到了良好的儒家傳統教育。《明史》上說,劉伯溫「幼穎異」,特別聰明,他的老師即對其父親說,劉伯溫不是池中物,長大後必然光宗耀祖。《明史》還記載,「基博通經史,於書無不窺,尤精象緯之學」。所謂象緯之學,就是通過觀察天象和占卜來預測人事的一套神秘的學問。在科學不發達的古代,這種學問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如果輔之於縝密的思維和明晰的判斷,其所謂預測往往也有應驗的時候,這就更給這門學問披上了奇異的面紗。
《明史》的這兩點記載非常重要,因為它基本勾畫出了劉伯溫的兩條人生軌跡:一個是深受傳統儒家教育,作為「儒者」的劉伯溫;一個是搖鵝毛扇,作為「謀臣」的劉伯溫。兩者不可偏廢,毋寧說前者還更為重要,但可惜經過野史和民間的渲染,也許還包括劉伯溫後人有意無意的「改造」,作為「謀臣」的劉伯溫「壓倒」了作為「儒者」的劉伯溫。於是乎,本來是一個不無悲劇色彩的傳統知識分子,在各種離奇怪誕的傳說中,成為一個滑稽多智的怪物,差不多等於是江湖術士之流了。
作為儒者的劉伯溫,照例要重走前輩讀書人循環往復的那條道路。至順四年(1333年),23歲的劉伯溫參加元王朝的科舉考試,考中進士。值得一提的是,按照元朝的制度,年滿25歲的成年男子才能應考,據當代學者楊訥考證,劉伯溫虛報年齡為26歲,終於矇混過關。不過,只要是憑真才實學,在舊時,這倒是讀書人的一段佳話。
元順帝至元二年(1336年),已中進士的劉伯溫正式踏入仕途,到江西瑞州路的高安縣任縣丞。所謂縣丞,就是縣令的屬官,官階還不夠「七品芝麻官」,屬於正八品,略相當於今日之副縣長。
官階低倒沒有什麼,按照元朝制度,名列第三甲的進士就只能授予正八品,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終究是抑制不住的,問題的關鍵在於,劉伯溫運氣差了一點,他此刻所置身的,完完全全是一個衰世。
作為一個少數民族政權,元王朝最大的問題就是迷信武力,不尚文治,故以馬上得天下,仍然「以馬上治之」,加上元朝對漢民族的猜忌,因此始終沒有建立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到了元朝末代皇帝元順帝的時候,元王朝的統治機器更加遲鈍和衰朽。大凡衰世,都具備兩個重要表徵:其一就是吏治大壞,單靠一兩個志士仁人已無法改良,上層階級貪圖享樂,文恬武嬉,空前的社會危機迫在眉睫,他們卻有意無意視而不見,徬彿「清歌於漏舟之中,痛飲於焚屋之內」;其二,在草野中已經萌動著很多不安定的因素。元順帝當政時期,自然災害不斷,而吏治不良。
飽讀詩書,從書齋昂昂然走出的劉伯溫,儒家知識分子那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幾乎與生俱來,但他在江西做了五年的小官,最後只能抑鬱求退。按照史書的記載,他在江西,「政嚴而有惠愛,小民自以為得慈父」,想來頗有政績,但「豪右數欲陷之」,意思是地方上的豪強貴族處處和他作對,最後只好離去,於1340年回到家鄉。江西短暫的五年仕宦經歷,並未使劉伯溫對元政權完全失望,這之後,他又謀到了一個江浙儒學副提舉的官職,這是負責地方教育事務的一個崗位,僅比縣丞的正八品高一等,屬於從七品。志大才高的劉基對此當然也無法滿意,好歹幹到至正十二年(1352年),他辭職了。辭職的理由是身體不好,後人於此有所爭論,不過不論劉伯溫當時是否真在患病,他對元政權的灰心,卻是越來越明顯地表露了出來。這從他辭職後所著的那本名著《郁離子》中即可看出。
「儒者」與「謀臣」的悲劇
元至正十九年十一月,朱元璋的部隊攻佔了浙江處州(今浙江麗水),因為在故鄉的聲望,劉伯溫和另外三個當地著名知識分子—葉琛、宋濂、章溢,一起被朱的兵士送到應天(今南京)去見朱元璋。《明史》記載了這四人與朱元璋見面的場景:「太祖勞基等曰:『我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紛紛,何時定乎?』」朱元璋表現出了禮賢下士的態度,向他們請教如何統一和安定天下,章溢回答說:「天道無常,惟德是輔,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耳。」意思是只要朱元璋保民安民,就能收拾人心,完成霸業。
劉伯溫從此開始了為朱元璋充當謀臣的人生新路。
作為深受儒家文化洗禮的劉伯溫,這麼快就倒向一個傳統觀念中的「亂臣賊子」,其中當然有多層因素的作用。史籍中流傳一個「西湖望雲」的故事,說劉伯溫早在投朱之前就發現金陵(即南京)有所謂「天子氣」,所以決心「輔之」。這無疑是無稽之談。劉伯溫之投效朱元璋,首先自然緣於對元政權的失望;其次,此時朱元璋的一些作為契合劉伯溫的期待—朱元璋部隊的軍紀相對較好,朱元璋本人比較能夠禮賢下士,朱元璋表現出了強烈的統一天下的願望,這些都是他區別於其他群雄,而對劉基這樣知識分子具備吸引力的地方。除此之外,還有兩點非常重要:一是朱元璋打出了民族牌,以驅除異族政權為號召;二是此時的朱元璋已經意識到,要想統一天下,一味的大破壞是不行的,還必須著手於建設,而要進行建設的工作,又必須依靠縉紳階層,儘可能維護他們的利益。
早在劉伯溫辭官隱居期間,他就在《郁離子》中說,要「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而此時的朱元璋,頗有一些「明法度,肄禮樂」的氣象,他成為劉伯溫心目中正在興起的「王者」,不是一種很自然的事情嗎?
關於劉伯溫在朱元璋打天下過程中的作用,雖然不像傳說中那樣神奇,但他和其他知識分子一起,幫助朱元璋在亂世中恢復秩序,是值得歷史肯定的。
朱元璋統一天下,劉伯溫和其他開國功臣一樣得到了封賞,這似乎實現了他的人生抱負,但作為儒家知識分子,新朝的肇建又使劉伯溫自覺背負了一種新的使命,這就是「導君於正」,使新皇帝符合儒家的政治文化傳統。而就是在這方面,劉伯溫開始品嚐苦澀的滋味,因為在朱元璋這樣的雄主手下討生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劉伯溫入明後活了七年有半,在這不算長的時間裡,他先後幾次受封,又幾次被打發回鄉。從他第一次被斥退的經歷中,可以看出「伴君」確實是一件危險係數極高的工作。當時南京從夏天到秋天一直沒有下雨,求雨也沒有效果,劉伯溫藉機指出了三條弊政:一是陣亡將士的妻子數萬人都被迫住在「寡婦營」,不許外出;二是為營建工程的工人死亡,屍體暴露不收;三是敵方頭目既然已經歸誠投降,就不適宜充軍。古人認為天象由人事決定,劉伯溫借求雨的機會進諫,使朱元璋只好同意其請,可過了十來天仍未降雨,朱元璋立即作出了「劉基還鄉為民」的處罰。但劉伯溫被免職僅三個月,朱元璋又想起了他,令他火速從家鄉赴南京,恢復了其官職。而到了洪武四年(1371年),他在得到封爵之後,再一次被賜歸。
如果說第一次被貶,劉伯溫由於功名之心未滅還滿懷惆悵,那麼他後來的被放歸,則更像是一種自我放逐。這不僅因為明初同僚的傾軋十分激烈,不同派系之間的權力鬥爭已到白熱化的程度,更因為他對「聖意難測」有了更深的理解,對在雄主手下討生活充滿了憂懼,深知只有韜光養晦才是自我保全之道。
然而劉伯溫到底是讀書人,儘管他感覺面前這個曾經與自己共過患難的人越來越難以捉摸,但在反覆放歸、召還的過程中還是要戰戰兢兢地盡儒者的本分。他勸朱元璋,「霜雪之後,必有陽春,今國威已立,宜少濟以寬大」,要朱元璋保存臣子的體面,不應動輒羞辱,都是非常有針對性的;他又提醒朱元璋,對遁逃北漠的元朝大將王保保不能輕敵妄進,結果也被他不幸言中了—名將徐達在追擊王保保的一戰中,幾乎全軍覆沒。
憂讒畏譏的劉伯溫準備在家鄉終老,但善於占卜的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在自己手中。很快,他就出事了。又使天災進一步演變成人禍,中國大地,一時飢民、流民、盜匪四起。
死因成謎
隱居的劉伯溫,竭力洗盡鉛華,表現得像一個不識字的老農,也不和地方官吏來往。他知道,有一雙天眼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明史》上這樣繪聲繪色地描述他的謹慎:「還隱山中,惟飲酒弈棋,口不言功。邑令求見不得,微服為野人謁基。基方濯足,令從子引入茅舍,炊黍飯令。令告曰:『某青田知縣也。』基驚起,稱民謝去,終不復見。」家鄉的父母官因為始終見不到劉伯溫,所以換上便服求見,正在洗腳的劉伯溫對上門的客人當然不好拒絕,升火做飯以待客,但當縣令以實相告時,劉伯溫馬上變色,自稱小民,便立即退避。
如此小心的劉伯溫還是出事了。
在浙江福建交界處有一個叫談洋的地方,此地偏僻而險要,所以成為奸人躲藏之所,劉伯溫便派兒子劉漣入朝反映這一情況,建議在此設立一個機構負責巡查,但劉漣繞過了中書省(當時明王朝政府的中樞機構),直接向皇帝奏陳,引起了執政大臣的嫉恨,他們誣陷劉伯溫看中了談洋這塊地方,準備作身後之墓地,只是由於談洋的百姓不同意,所以才希望朝廷在那兒設立機構,以此驅逐百姓。中書省準備借此興起大獄,這時的劉伯溫雖然患病,但仍然不得不扶疾入朝,向皇帝和朝廷說個明白。
劉伯溫面對朱元璋,「惟引疚自責而已」,意思是什麼辯解的話都不說,只承認「我錯了我錯了」,朱元璋沒有再窮追下去。但不久,在一件小事上,朱元璋還是給了劉伯溫一個下馬威。朝廷祭奠孔子,儀式結束後,祭祀用的肉分給重臣算是一種榮譽。劉伯溫沒有參加祭奠儀式,卻接受了肉。朱元璋說:劉伯溫是學聖人之道的嘛,怎能不參加祭奠卻享受祭品?學禮學到哪裡去了?下令停發其一個月俸祿。是否接受祭品是小事,停發一個月俸祿也是小事,關鍵是皇帝行動中透露的信息是意味深長的:他就是想讓劉伯溫沒面子。由此可見最後一次入朝的劉伯溫,其處境之尷尬。
處境和心情都惡劣,劉伯溫的病情加重了,洪武七年,朱元璋知其病重,賜歸田裡,這一年的四月十六日,劉伯溫卒於家中。
劉伯溫的死因,歷來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一說被丞相胡惟庸毒死;二說朱元璋是毒死劉伯溫的主謀;三說是病死。其實從情理上思考,劉伯溫當時已經患病,而且又不是當權派,朱元璋和胡惟庸又何必要多此一舉?胡惟庸毒死了劉伯溫的傳聞之所以流行,完全是後來朱元璋為除掉胡惟庸,有意給其羅織了一條新罪名。但他沒有想到,後世同情劉伯溫遭遇的人,不以揪出胡惟庸為滿足,又懷疑到他自己頭上,這真是一種諷刺。
與劉伯溫的死因相比,朱元璋在劉伯溫死的前後表現出來的態度,更耐人尋味。
劉伯溫還在朝的時候,朱元璋的文集刻成,他賜給了李善長、胡惟庸、宋濂三人,卻偏偏沒有給劉伯溫,這反映出朱、劉君臣關係在劉伯溫死前,已比較冷淡。劉伯溫病重被賜歸,朱元璋頒發了一紙詔書,對二人君臣一場進行了一次總結,其中既責備劉伯溫當年不早早歸附,也稱揚其功績,最重要的,是表示自己當皇帝後,對劉伯溫的安排和處置都是符合「國之大體」的。對劉伯溫來說,得到這樣一份詔書,肯定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朱元璋和劉伯溫君臣二人,在身份認識上大概是有一些偏差的。劉伯溫雖被人們看成「謀臣」甚至「術士」,但他更自居為「儒者」,然而讓他沮喪的是,朱元璋也更多願意把他當成「謀臣」和「術士」。在一次誰是當今大儒的討論中,朱元璋就曾經輕蔑地說,像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哪配稱「大儒」?
朱元璋為什麼不願意承認劉伯溫為「儒者」?原因很簡單,儒者都有「導君於正」的使命,真正的大儒,在傳統觀念中,應該是帝王師。做「帝王師」,這堪稱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的最高理想,劉伯溫也不會例外。問題是,這種理想很多時候只是文人的一廂情願。自信心太強的雄主們是不承認有什麼「帝王師」的,否則那豈非意味著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比他更高明嗎?朱元璋是這樣,清朝的乾隆皇帝也是這樣。一個迂腐的讀書人尹嘉銓寫了篇文章,其中引用了《漢書·張良傳》中的一句話:「學此則為帝者師矣。」雖然他一再說明「不敢以此自居」,卻在一場文字獄中被乾隆抓住了把柄,乾隆憤憤地責問:「你要做帝王師,那把我往哪兒擺?」這就是雄主們從心底裡討厭帝王師的關鍵要害了。乾隆還有一句痛斥紀曉嵐時脫口而出的名言:「朕以汝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館,實不過倡優畜之,汝何敢妄談國事!」意思更為透徹,原來在帝王眼裡,所謂國事其實不過是他家事、是他一人之事,文人之流,哪怕是名義上的老師,都不過是他養著好玩罷了。至此,「帝王師」這頂紙糊的桂冠被乾隆輕蔑地吹了口氣便破碎了。
在現實的無情打擊下,劉伯溫的「儒者」、「帝王師」之夢最後破滅了沒有?不知道。我們清楚的是,他臨終前留下遺命,告誡子孫不得為官。
本文原載於《百家講壇》2009年第8期藍版,原題為「在雄主手下討生活不易——真實的劉伯溫與朱元璋」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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