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內地義醫 看20年國情
梁秉中生神仙變阻人發達
梁秉中,寶號最多:公立醫院最老醫生、火爆骨醫,沙士判官。
半生得罪人多,十年前沙士疫潮,踢爆港府隱瞞疫情,同楊永強鬧至面左左。近年報稱「收晒火」,但執筆寫《走進中國貧困農村》,仍火氣猛。總結廿年內地義醫見聞:「最初係生神仙,後來義醫變搶生意!」肥了幹部,苦了農民。
改革30年,人人往錢看,他索性以習近平的故鄉富平縣為試點,組織學生進行實地研調,揭開內地醫療制度種種問題。
「成也領導之鄉,敗也可以係領導之鄉。」一身硬骨頭,72歲的梁秉中,始終如一,是這個世界,變得不再一樣。
滿頭白髮、架着副圓框大眼鏡的梁秉中,總愛翹着嘴角微笑,加上永恒的長白醫生袍,風塵僕僕。一時趕着開會、一時又要聽同事滙報國內醫療工作站情況,要捉着他企定定拍張照片,總得眼明手快,「我年紀大,時間無多。」邊行邊說,腳下生風,臉上掛着的,仍是那個翹着嘴角頑童式的笑容。訪問地點在威爾斯親王醫院,前一日他還身在成都。
「關懷行動喺國內有11個工作站,都係偏遠鄉鎮,每個月總有十日八日要返去做嘢。」行醫40年,梁秉中銜頭多多,既是中大醫學院矯形外科及創傷學系終身講座教授,也是中大中醫中藥研究所所長。父親是中醫,自己卻是骨科權威、顯微外科專家,在香港醫學界,很少人像他一樣,學貫中西醫藥。但近年,花了他最多心力的,卻是由他一手湊大的「關懷行動」。
這個由骨科及康復科醫護組成的義務醫療團隊,93年成立,今年剛好20周年。取經自美國「微笑行動」(為裂唇裂顎兒童開刀),曾參與其中的梁秉中,反對空降部隊式的救濟,形容為「曇花一現的風采」,認為必須「通過為貧困居民診治、手術,培訓當地年輕醫生接班」。這種「助人自助」的模式,在展開服務的頭幾年,經歷他口中的「蜜月期」。
醫院變得財大氣粗
「正值九十年代改革開放中期,內地合作的醫院,熱情招呼義務團隊,兩地醫護由大清早做到子夜,毫無怨言。」汗水帶着歡笑,由負責接待的醫院到團隊,財政拮据是常態,但因缺乏住院費而被拒的病人只是少數,「合作的醫生和護理技工,接觸到新技術,興趣好濃,申請到香港接受培訓也積極。」經醫療隊診治的小兒麻痹及腦癱個案不計其數。
只是,把大批貧民引進醫院的模式,在「往錢看」的國情下,漸次成為「負累」。「隨着經濟發展,多咗貧困以外的病人求診,替醫院多掙了收入,這種慈善義診的模式,對於國內領導和醫護夥伴,產生明顯嘅困擾和矛盾……畢竟舊院已拆掉,重建成十七層高的醫療專科大樓,每年收入過億,貧民求醫,擾亂咗醫院嘅正常運作……呢種變化,係經濟改革30年嘅產物,我們喺內地服務嘅醫院,一半以上都染咗財大氣粗嘅態度……」
在內地,醫療事務變了曉生金蛋的雞,與現實不協調的「好事」,寸步難行。在他撰寫的書,就有這樣一段:「這邊廂,有貧困青年跪倒在地,哭求為他治病,不願起來。我用早已學會的回應:在他面前也下跪,說盡好話,解決問題。那邊廂,有剛釋放的囚犯,混入等待醫治的隊伍,佯作看病,拍案而起大罵:你們是何方神聖,這時代那有義務的好事,快給我道出背景!」
梁秉中苦笑着反問:「那不是內地經濟巨變中很有代表性的插曲嗎?」就是負責招待的一些領導的處境,亦可見經濟巨變下的怪現象,「有些老相識(內地幹部),退休的有之,調職的也多;吃官非的有之,收監的亦間有所聞。」大國崛起,面對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老練如梁秉中,也不免欷歔,「離開好易,有始有終竟是那樣難。」不慣將「難」掛在嘴邊的他,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
「是捨不得病人嗎?」記者問。梁秉中聞言靜默一陣,擺擺手:「內地有好多病例,香港醫生上去睇症,對自己也是一種好好嘅訓練……」拒絕以「扶貧」眼光,看待無能力負擔醫藥費的赤貧戶。對困苦的農家,他從不陌生,年輕時曾踏足東非洲農戶,見識過近乎寸草不生的硬土;81年,他又到印尼蘇拉威斯和孟加拉義診,「貧農的家,總是那樣一致,不是嗎?」
曾跟隨關懷行動到陝西看症的中大醫科生王曉生,就這樣形容這個老師:「梁教授跟病人溝通很有自己一套,說話很率直,不必要的手術,他堅決不動。遇見爸爸不盡責照顧病兒,他狠狠的罵。碰上可憐的小女孩,他會變成仁慈爺爺。有時明知沒法子,但他不忍心讓病人絕望,都會詳細解釋病情,用最大努力安慰他們。」
只是,這種醫者心,在經濟巨輪下,縱然不收分文,還是受到衝擊。原本充滿光環的義務工作,變得吃力卻不討好,「最初係生神仙,後來義醫變搶生意!」貧農不受歡迎,付上高昂診金的大款成為貴客。換轉其他人,老早灰心放棄,但梁秉中卻說不。就如他早於七十年代力推中西醫結合治療一樣,目標對準病人,走在前面。
06年,在中國國家領導人公開承認「看病難、看病貴」的前提下,中國政府推出「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制度」,以醫療保險方式,讓繳納了年金的農民按比例報銷醫療開支,看準形勢的梁秉中,把握國內醫療改革的機遇,調節轉型,選定陝西富平縣作為試點,替年收入只有八百人民幣以下的農村特困戶發「香港卡」,代付年金,再給大病補貼。他深知,要真正幫到有需要的病人,必須結合當地的醫療制度,服務才可繼續邁步。
「最弔詭係,富平縣喺新任國家主席習近平上場後,竟成為領導之鄉,呢個係非常敏感的巧合。」梁說。富平縣是中國農業大縣,也是習近平父親習仲勛的故鄉。剛過去的4月,是中共新政府上任後首個清明節,梁秉中就見識了滿街盡是花圈陣的盛況。而習的二姐和弟弟習遠平,就被內地媒體攝得清明時前往習仲勛陵園拜祭,成為內地要聞!
個別幹部扣起資助
「全國各地送來的花圈,由街頭放到街尾,連街邊賣生果嗰個,都即時轉行賣花圈,希望分一杯羹。」這種全民一窩蜂的怪現象,是國情,也是現實,梁秉中謂早見怪不怪。「以前,呢度只係窮鄉僻壤,馬路崎嶇開洞,汽車要兜路,避過顛簸不平嘅地面,氣派嘅市政府大樓仍未建好……當年嘅康復醫院提供病床,醫療隊一連12天埋頭苦幹,從600多個病人中篩選了100多個免費治療。」
梁秉中回憶道,第一次踏進這片今日爆紅的領導之鄉,時值94年的盛夏,「19年前的康復醫院,位處兩層的簡陋平房內,土牆露出砂磚,窄窄的病床只放了薄薄的被單,陳舊成褐色,破洞和補釘很多,砂磚代替靠枕……」今天,破落的康復醫院早已荒廢,等候房地產開發,病人早已移進新建的「第二人民醫院」。
「那是一所典型的縣級醫院,樓高五層,分科、分專業,直追現代醫院。可是難以想像的是,今天的升降機還是常患失靈,地方還是清潔的時間少,垃圾到處掉的時間多,臭氣熏天,濕滑非常。」硬件良好,思維卻沒趕上。「就如中國其他發達城鎮,沒有兩樣。」富平縣十多年來的變化,梁秉中直言受改革開放的實惠,房地產也炒得火熱,到處都是五星級酒店。
領導之鄉表面一片昇平,事實是否如此?為了解實況,梁秉中去年動員了45個陝西省大學生,在具「戰略意義」的富平縣,進行實地研調,探訪村代表和受助的農民,結果看到的,卻是富平縣的另一面。有老農這樣說:「村衞生室的藥一直要比市場高出四倍多,6塊錢的藥賣到30多,扣除報銷,村民還要再付13元,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假藥、抬高藥價,個別幹部的枱面,放了大叠豁免費用的「香港卡」,沒有發放給真正的特困戶……制度原意雖好,執行上卻千瘡百孔。「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係國內普遍存在嘅問題。」調查的結果,令梁秉中感嘆,卻不意外。若你相信一粒水滴可看到一整個天空,梁秉中說貴為領導之鄉的富平縣,應不會是個別例子。
「只希望外界看到事實,關注並作改善。」沒有怒吼,但卻語氣堅定。他說第二波的實地研調仍會繼續,不因困難重重而輕言放棄。「我係恃老賣老,老到冇人好意思鬧我。」仍是那個翹着嘴角頑童式的笑容。就如十年前沙士疫潮之初,帶着記者北上,揭發大陸疫症源頭一樣。72歲的梁秉中始終如一,是這個世界,變得不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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