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為了要做出一個人，就得用去好幾個靈魂。」偶爾讀到墨西哥作家富恩斯特的這句話，它就纏繞了我好幾天，彷彿是亡者為了重生而呼喚在世的人，替他完成某種秘傳的轉生儀式。己故的出色作家想必渴望借助活人的大腦寄生他們的話語，讓意識可以流傳下去成就不朽，此等不朽的恐怖面卻被它的光芒掩蓋了。
反過來說，無數讀者無知地繼承了作家的部分靈魂。世界上太多人缺乏自我，腦子裡空無一物，很容易隨波逐流，只會模仿別人而活，這些人不就是上佳的靈魂容器嗎？人們愛說「以生命影響生命」，我看不被影響的生命樣態才是最圓滿的，自足自由而獨立，但要煉成這種靈魂，材料又該從哪裡獲得呢？不也需要看看書竊取前人的思想精華嗎？大概是大蛇丸和佐助的那種關係吧。
佛家講輪迴轉生是普及而平等，因為眾生在死亡之後都有權利進入下一世或下一道，但在富恩斯特的小說、《我們的土地》的世界觀中，能夠死後繼續持有靈魂的個體只屬少數，其他人都沒有後世，沒有自我的延存。在這個設定下，人類的歷史只是一場不斷重覆的遊戲，被不斷轉世再生同一班人所創造，紂王會轉生為周幽王，妲己會轉生為褒娰。他們雖沒有上世的記憶，但自我的一致性導向事件的重演。即使改朝換代，改名換姓，讀者還能認得出誰是誰 (如果TVB來拍一定找同一個演員來演)。對於大眾來說，這種設定應該很有意思，但富恩斯特寫這本小說不是用來討好大眾的，他要問一個相反的問題：人的存在這樣延續下去還有甚麼意思呢？
肉體囚禁靈魂，讓很多人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以為有無可取替的經歷，無以複製的人格，但只要放在一個較大的尺度和時間軸上，又有多少人能夠不被歷史洪流所淹沒？可能連「我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也找不到。歷史美其名是所有人共同創造的，其實是一小撮人的把戲，教科書和政客推銷公眾參與之重要，卻隱瞞了即使沒有公眾投身，世界依然會運行下去，按照歷史內在的唯物邏輯演進。這種演進不是線性的，而貼近一個迴圈，富恩斯特觀察到這個頑固的迴圈無情地輾壓每一個人，就想藉着《我們的土地》仿製它，去看看人的生命有沒有其他出路。
談到出路，你或許想到要抗爭，為自我不被吞噬而抗爭，但我想講抗爭也不是終極答案。而歷史，偏偏是被一小撮以為「抗爭就是答案」的人所壟斷，我們選擇抗爭的時候不就是模仿他們的影子嗎？可笑的是，我們有了無數借鑑，做出來卻比前人差得多了。人類的文明實情是不斷褪色，所謂對未來生活的嚮往，不過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望梅止渴吧。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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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生於香港，已出版小說《地球另一端》和《捉姦》，可inbox網購。新作品《捉姦》將於書店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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