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
當時他還不擁有「詞語」這個玩具。
小夜燈的深藍心臟、夏日冰水中的彈珠、生命早期的雨滴……從舊玻璃杯花紋的不同角度,既看到未來,也看得到過去。幾何學中,球體和螺旋並不存在起點或終點,像一個漫長的暑假黃昏,小鎮的理髮院,靜靜旋迴的理容三色棒,周而復始,如環形的無止盡的時光。
還沒有詞語。所以他會記得退燒後,在一陣清涼中的甦醒:是仰躺在黑暗火山底層,從一個只有冥紅和玄黑的世界,被岩漿流送到明亮天光下的一瞬。
蚊子飛翔的聲音,是一枚戒指。
而冬日的冷,是一支綠瑩瑩的浮標,黑暗中輕輕甩出的拋物綫。
還未擁有詞語的時候,世界與自我、意識與現象,更像是沙漏的兩頭,恆常倒轉、濛昧不分。
那是生命前期的逢魔時刻,被一種輕微的舒適與陌生所保護著。但如同黃昏沙灘撿卵石的孩子,即使留戀,也一定要趕在漲潮前離開,否則將獨自被遺留在這片無意義的昏暗之海,永遠浮沉。
於是他穿上鞋子,急忙朝陸地奔去,沿途掉落口袋裡的七色石,被黑暗吞沒,形成一條發光的小徑──
當他回過神來,真正開始認識「字詞」時,這些前語言的生命風景所構成的小路,便被雜草包覆起來;封閉著它們原初的意義,靜靜沉澱在舊背包,有如平安符,守護這個註定要永世不斷在語言中流轉的人。
隱密而溫熱。
※
一生中第一個吐出的單字,聽媽媽說,是「魚」:「魚」的二聲,念的時候最好牙齒要密合,上下唇微敞成對稱的弧形,如此,不須用到喉嚨的力量,發出一個ㄩ的輕音,魚就擺著尾巴,順著微微吐出的氣流而出,展開幼年的整段時空:土地廟旁的水溝、下午的水草、卡在窟窿間的紙屑、肥皂泡、小漩流。
而「燈」這個字,則是一個快睡著的人,半夢半醒間突兀地呢喃出來。蚊帳中她的睫毛變暗。突然,”ㄉ” 的彈舌音,切換了電源開關,進入自己神秘的觸覺層,ㄥ,讓人感到柔和的黃色光,降落在微金的小路、再來是完全的覺醒,光綫進入,測試並毀壞身體某一個櫃子的黑暗,疲憊不堪的人,看到這條光綫。而這種光綫下的動物更像是亮片……
再來是「水」(手掌貼著手掌)、「雨」(耳朵貼耳朵)。
「媽媽」。
※
古代日本人相信光是發出聲音,寫下文字,就會對接受的對象產生精神上與實際上的影響,而五十音裏頭,也含藏不同神祇的名字,所以使用時須特別謹慎,這說的就是所謂「言霊」(ことだま)的存在。
小說家娥蘇拉·勒瑰恩的《地海戰記》裡,許多巫師都有複數個稱呼,但其中一個,必不輕易對陌生人透漏,那就是事物的「真名」;一個人活在塵世,唯有被賦予真名,或者找到自己的真名,才算完整。
類似的例子同樣存在原始文化裡。人類學家李維史陀曾到過一個南美印地安社群,儘管獲得豐盛的款待,族人卻不願透漏任何一名小孩的名字,直到他誘導其中一名小孩說出他同伴的名字後,李維史陀才用同樣的方式,讓那個孩子又說出另一個孩子的名字。最後讓他得知了整個部落小孩的名字。
書寫,尤其是詩歌,是不是也在尋找各種事物的「真名」呢?掌握住「鳥」這個詞彙的客觀操作;了解鳥在分類學、流體力學、符號學上的功能,並不能順利完成寫作。那麼該做的,會不會只是在意義交纏,黑暗的蛛網中,找出那閃爍的什麼呢──在語言與事物間,直接找到兩個房間之間互通的鑰匙。
「蜜蜂飛出電視。比時流更輕的吊扇
打開海浪
雨水
按編號埋進永恆」
在寫《野狗與青空》時,我不斷感受到「真名」的強烈呼喚。當時我剛結束《小寧》這本敘事詩集的集結,真正處於一種可寫、可不寫的自由放鬆的心智狀態。我從台北遷居到了台東,時常在夜裡散步,拜訪處於公園、海濱、計程車行,各色花紋和個性的狗,而站在九點以後的市中心,聽得見三條街外鳥店的鳥鳴聲。
大海也時常召喚我。下午鍍銀的沙灘、吸納著局部宇宙上億次折射的光綫。兩個人寬度,供牛隻走向河床草場的小通道、一張廢棄的沙發床,駐紮了雨水、寄居蟹、雜草與星空。
羊齒蕨睡眠的氣味、墓草掩蓋起來的聲音。
我感覺到事物和語言的重新連繫。要做的只是如實的寫下。或者不寫。
三十八歲逝世的洛爾迦(Federico García Lorca)在最後的創作階段,決然從超現實主義返回吉普賽與西班牙民謠「深歌」的創作形式,而這被他的好友與戀人達利視為背叛。然而,洛爾迦似乎是在尋找某種民族集體記憶的片段,那些原始的聲音。他撥開荒蕪的草堆,找回那些發光的,帶著音樂的七色小石頭。
所以洛爾迦寫「兩個瘋孩子/哭著去掀動屠夫的眼珠」,和「街燈都已熄滅/而蟋蟀使夜色透明。」
已經看見了真名。所以在長槍黨前,在所有的時間、所有的人類歷史前,皆已無所畏懼。
※
我隱隱的感受到,象徵的詩歌,或者說重返詩歌象徵所指向的特殊時空,於我來說更像是一種鄉愁。那是一種對生命的前語言時期,那個「無主體世界」的渴望與回歸。後來,在一篇科普文章裡,我更加確定了這樣的猜測並非毫無依據,而或許是有它的生物學基礎的。
納博可夫(Vladmir Nabokov)曾說他覺得每個字母都帶有「色彩」。他說:「在我七歲的某天,我正用一大堆舊的字母積木塊搭一座塔。我隨口對母親說,這些積木塊的顔色都不對。這時我們發現,她認為一些字母的色彩和我的字母的色彩完全相同。」
世界上有5% 的人擁有尋常感官之外,被稱為「聯覺(Synesthesia)」的這種感知,那說的是一種能夠將感官訊息,直接連結到另一種感官的覺知能力,例如,有人能夠在數字「13」之中看見深黃色,或者在某種花草香中,聽見來自遠處的弦樂聲。
這樣的聯覺並不神秘。人的大腦分為不同皮質區,其中的神經元用以傳遞並詮釋不同的感官訊息,包含視覺、聽覺、觸覺、以及最接近情感中樞海馬迴的──嗅覺區。對於腦部仍在發育的孩子,這些區域神經仍未分工完成,就好像不同感官的遮色片組成萬花筒,一個大千世界,就在這個有限的時空中繽紛地展開。
所以,在那最初的日子裡,可以從蚊子的嗡嗡聲中,抓取出銀戒指的觸覺,可以在冬日的冷冽中,感受浮標拋出的拋物綫。
那時,詞彙還沒有準備好自己工作的房間。最初的詩歌,在一切暫時都沒有意義時,默默安排了一切的秩序。有時候,我們真的就抓取到了那億萬分之一的時空片段,把眼睛,摁進那閃著冥冥暗光的小盒子裡。
那就是我最初的文學。
《印刻文學八月號》
地海 戰記 真名 在 島聚讀書會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佛系過時了,不如改睇道家奇幻小說?讀《地海傳説》】
#讀者投稿
投稿:木子水
美國奇幻/科幻小說作家娥蘇拉•勒瑰恩 (Ursula Le Guin) 年初病逝,她在香港雖然不太有名,但她所寫的《地海傳說》在外國與《魔戒》、《冰與火之歌》等大作有著同等地位。宮崎駿也自承深受其影響,吉卜力創作室的《地海戰記》便是由《地海》中的故事改編。
與魔戒不同,《地海傳說》系列沒有磅礴的史詩場面,也沒有詳細描寫眾多種族的語言神話。勒瑰恩所擅長的,是對人性的細膩描寫,和對傳統思想的反思。相比小說,《地海傳說》更像是哲學小品,將她的思考歷程透過瑰麗的地海世界,呈現在讀者眼前。
▍《地海傳說》有咩特色?
在勒瑰恩筆下,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平凡歌手有他自己的喜樂時刻,高貴國王也會感到痛苦嫉妒。讀者會覺得,即使是路人甲也有自己的精彩人生,只是沒有在眼下這故事說出來。配角已是如此,勒瑰恩對主角更是嚴格。主角格得,歷經重重艱險,好不容易才由一個牧羊童長大成為一個偉大巫師,在傳說中乘龍飛升而去。但作者不容許故事就此完結-- 為了拯救世界,格得其實已經失去所有法力。他騎龍不是飛升,而是回到沒有人認得他的故鄉。回到老家,他要面對變回平常人的失落,面對鄉民的疏遠,甚至面對自己年老衰退。主角不但不能如英雄般得到尊崇榮耀,更需如普通人般面對衰敗消亡,這是普通作品難以企及的境界。
除了人性描寫,地海傳說裏亦充滿了勒瑰恩對現實世界的反思。在地海世界,萬物皆有真名。所謂魔法,就是認識和掌控真名的力量。不過使用魔法只是一個巫師的基本功。正如格得某位師傅所說,巫師透過轉換真名,的確能將石頭轉換為鑽石;但如果天下石頭都變化成鑽石,泥土便不會生產,人類世界也會崩潰。所以判斷何時該為,何時不該為,如何維持世界的平衡,才是巫師真正要學習的功課。
但人有慾望,心裏總有一個小人嚷著要不老不死,要轄制他人。當人心墮落,魔法便成為作惡的工具。地海傳說裏一個最大危機,便是有法師為了長生不老,打破生與死的邊界,世界也隨之變得衰朽腐敗;最後唯有格得耗盡法力封印缺口,世界才得以回復平衡。在現實世界中,我們沒有魔法,卻擁有語言,擁有科技,擁有力量。該如何利用這些力量,不讓世界被破壞,需要我們思考學習。
▍西方奇幻小說都有道家思想?
你或許留意到,上述的反思蘊含道家思想。勒瑰恩正是《道德經》的英譯者。除了深得老子思想的個中三昧,她也承繼了老子如詩般的文字特質。道德經裏說「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影」;在地海世界的創世歌中,也有以下幾句:
「惟寂默,生言語;惟黑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
有人說過,科幻小説可分爲硬科幻和軟科幻。硬科幻重點描述技術細節,例如時光機的製造原理。軟科幻則透過科幻情節討論人性,例如時光機的出現對人類歷史觀的影響。如果我們將上述分類套用至奇幻小説,「硬奇幻」之冠便是魔戒,中土世界在托爾金的筆下纖毫畢現;而《地海傳說》,則必定是「軟奇幻」的表表者。現在斯人已逝,少有人能像勒瑰恩般寫出精彩而蘊含哲理的故事。唯有那自由的龍,繼續翱翔於茫茫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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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 Readly? 點評
首先當然要多謝讀者木子水嘅來稿!
木子水好精簡咁總結咗《地海傳說》系列,呢套擁有成六本書嘅大作嘅中心思想。無錯,其實道家思想,係貫穿咗《地海傳說》成個系列——講到尾,都係希望世界可以維持平衡,保持自然、無為嘅狀態。呢一點,就令以西方思想為中心嘅奇幻小說,增添咗東方色彩。
不過,好可能大家都淨係睇咗宮崎吾郎嘅動畫電影《地海戰記》,而未必感受到呢個深層嘅道家思想,畢竟宮崎吾郎仲係後生,功力尚淺,短短個幾鐘內講唔出乜野大道理,都係無可奈何,好希望大家有時間,都會搵返原著嚟睇下,感受下《地海傳說》系列與別不同既東方道家奇幻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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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 戰記 真名 在 海苔熊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神隱少女」最重要的榮格分析*就是「雙面」和「重生」。
——雙胞胎與面具(Persona):為什麼動畫裡會有2個婆婆呢?尖酸刻薄的湯婆婆,與溫暖關懷的錢婆婆,以雙胞胎的形象出現,就像是一體兩面一樣,就像是我們的心也是兩面的,那個光明的面具背後,經常隱藏著另一個灰暗的陰影。
——重生:進入湯屋的世界後,千尋為什麼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呢?同樣的手法在「地海戰記」、「你的名字」裡面也出現過,其實「忘記名字」是重生的隱喻,表示過去一部分的自己死去了,用新的方式再生。換句話說,重新想起自己名字的、走出隧道的小千,已經和一開始傲嬌的小千不同了。
你心中也住著一個湯婆婆和錢婆婆嗎?你也有用來防禦、撐場面的「假面」嗎?越過了種種挑戰與隧道,你心中那個被你遺忘的「真名」,又是什麼?
#想上愛情童話陰影原型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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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文
https://womany.net/read/article/15429
* 吳國葆(2015)的分析,內文有文獻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