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的人與觀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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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邊稍微提一下,「同情心」與「同理心」是不一樣的,以後我們有空可以來討論一下這個主題。
這陣子,做工的人這本書被大家所極力推崇。
稍早我在一間書店裏頭,選書之餘聽聞店家與朋友聊天,林立青今天的座談會相當成功,甚至我不知道有沒有聽錯 ─ 這本書破天荒的即將進行第十五刷。
這在如今的出版業中簡直是奇蹟,代表大眾其實還是有購書的潛在意願。
但跟大部分的受眾不一樣,這個現象讓我覺得全然的噁心、難堪。
有個朋友前陣子告訴我,看到林立青的字就想到我。
我不太確定她言及想到我究竟是哪個層面;是我文字中赤裸粗糙的質地,還是生活中那些被迫誠實轉印到他人眼裡的行為。
高中畢業後,入伍,軍隊歷練三年,退伍。跟很多南部孩子一樣,我離開屏東,到桃園落腳。
從那之後,我就在工地文化裡浮沉。
我是林立青所走筆所及那些做工的人,那種無法抵抗環境洪流侵徹穿蝕而沉默地揮汗的其中一人。
我幾乎讀過他在網路上發布的所有文章,像極賀佛爾或蒙田的觀察方式,而且不需要太多形而上的技巧,也沒有深澀艱難的引用出處,單純地因為生活產生樸實精準的切身體驗。我是感佩的,看到有人願意、有能力將我身處場域的趣談與不堪淬鍊成篇幅,使社會大眾領略箇中甘苦乃至引發他們的觀照,坦白說我自認無法做到。
畢竟身處當中,要生成那般富有人道關懷的情緒簡直是緩慢凌遲,我根本無法跳脫其中的徬徨焦慮進而書寫身邊同事懷藏的艱苦故事,每個師傅們炮烙於靈魂深處的生命記號,以文人之眼觀看可能都是場不亞於伊底帕斯般深刻的事件。
文學的再詮釋,實在棒極了,就像中平卓馬極力抗拒「觀看世界的詩意化」,這些騷人墨客都像亞陶附身了,傾盡全力去感受生命痛苦,不過亞陶是感覺自己的,這些人是感同身受他人的。
但在我看來,做工這回事,他媽極單純是無法消化、痛苦難耐的折磨。
我不會責怪林立青將這些事件編寫成冊,我甚至知道不應該責怪社會其他普羅受眾觀看其篇幅所觸動的基本人道關懷與慨歎,林立青的書寫可能也是一種忍無可忍的釋放,他者的感慨也是正常之舉,只有我這個身懷巨大暴躁而且異常敏感的人才會對這本書排拒,甚至對這樣的現象產生憤怒。
但我看到那些身處布爾喬亞階級的人以審美姿態凝視林立青的文字並盛讚其入裡與真誠,像是以往因為某些學科成績不佳就被老教職員用以士大夫憂國憂民憂妳媽的口吻說「你想要這樣的人生嗎?」那般,不能控制地反饋出一股憤怒─
幹恁娘老雞掰喔喔喔喔原來我身處的世界可以被這麼詩意的檢視,我以前還不能完全意會桑塔格在旁觀他人之痛苦裡提及的─大眾因為距離產生耽美玩賞情緒 的種種議論,現在我真的懂了。發生在他人生命中的巨大痛楚,因為被觀看距離的再詮釋居然顯出另一種韻味,我甚至覺得我正在經驗的生命歷程可以被人這樣格外溫暖照會是種格外的恩賜,我不得不感謝這些詩意的檢視,讓我覺得我糟糕到爆炸的人生糟糕到無以復加,因為我還得替我自己也深知箇中肌理而無法反抗的際遇用我的沉默背書。
幹恁娘老雞掰,你們到底懂什麼?你們到底懂不懂做工的人?如果知道你們這些人面對此文化的態度,做工的人會多不堪?
拿命跟生活相搏,當中顯出的曖昧微光被詩意之後,也就沒人在乎真正的事實,以及作為這類工作者在此議題上的尷尬處境。
他們可能得爬上七、八層樓高的鷹架毫無防護設施,因為在師傅水準的作業速度,保險裝置等同於限速器,要在七樓高的外牆轉換種種裝置,他確保你生命安全也確保你的施工進度嚴重拖宕。
對啦也有些人會問進度重要還命重要,對啊很會啊講啊幹你娘老雞掰我把你們這些爛貨踢出八樓高的裝飾樑外,看你還會講什麼,你一定會想說我這個辦公室坐好好的幹嘛要跟你出去發癲啊 ─ 的確,因為享有較好的家庭環境、正常甚至於高等的教育經歷,以至於在就業上你們不必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進行種種危險作業,但這些被自願拿命相搏的人,多都是與你出生境遇不同,逼得只能這樣生活的人,他們智識程度不高、可應用的資源不足,生活所迫,他們就要鍛鍊出足以與人類直覺抗衡的能力,而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原罪,有些人會加班加到無以復加,我們就只能出賣生命安全出賣到無以復加,但這種無以復加要被他們視為是對生命權利的不夠重視我就覺得幹你娘極度噁心。
或許一些布爾喬亞階級的人此時會發出不平怒吼,認為沒有在受壓榨當時發出反抗聲浪,勇敢替藍階級發聲就是姑息,但是承認吧 ─ 他媽的能夠享受家庭庇護的人還能生活在原鄉鄉享受既有生態鏈跟生活圈的人,多半都有緩衝空間讓你可以承擔你發出「不平怒吼」的相對成本,那在這種基礎上你到底有什麼資格講那些懶覺話啊?湯姆熊割喉案那個曾文欽,父親也是底層階級,家庭功能徹底失能,他國小就被迫在叔叔的工廠當黑工,在毫無正常職業防護的情況下做卡車車體維修,沒有勞健保、也沒有辦法正常上學,同齡孩子還在打任天堂的時候他就在工作了,那滿嘴幹話云云的人是哪來的自信才能假設還沒出社會就先被社會丟棄的人有能力做這些反抗?
這些事實上可能都有一份不錯學歷的人,在社會化後有沒有勇氣遵照法規跟壓榨你的雞巴老闆抗爭到底?受這麼高等教育的人能不能改變體制?如果連一定智識程度的人都無法起身反抗不平等的機制,更何況智識相對較低的中下階級?
我有段時間很常坐吊車刷外牆防水,用條五百塊的安全繩固定在吊籃上。在台灣工程界向來有個奇怪的共識,我們的工程重機具,幾乎都是向日本進口二手貨,如果液壓泵失靈漏油,雖然五六樓高摔下來也死不了人。但他媽的我也沒有保險能賠,因為我根本就買不起那套醫療保險而很可能我的老闆告訴我保了法規明定的額險但實際上我根本沒保,你會覺得工作者怎麼沒有去關心自己的權益呢?身邊絕大多數的師傅全都在這種對法規一知半解的狀態,要這些未受高等智識教育情況下信任東家而不查證的藍領工作者達到所謂的「替自己負責的狀態」,我實在找不出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了。
那時我的薪水絕大部分都花費在酒精跟傳統整復上,我要用酒精麻痺生活的不堪與肉體疼痛,我要用傳統整復不停替我折損不完的日常療復。
除我之外,其他領域的師傅也是這樣。
我曾在傳統家具廠工作半年,木工師傅常見指節少缺一截、而我遞上飲料時他們熟練地用剩下的指節接去,暢談風生毫無罣礙,而且大溪一帶的木工廠老師傅,呼吸粉塵二、三十餘年,他們看學徒配戴防塵口罩,當然滿是揶揄,認為現在年輕人越來越沒用。
泥水師傅的指甲總有病變,我甚至看過一個師傅他的手粗糙到可以在水泥抹面上壓出刮痕,長期搬舉一包五十公斤的泥粉,身上的關節不時都在哀號。
鐵工師傅常見視力退化,一個三十來歲的鐵工師傅告訴我,他高中就入行,在那個時候,點焊用面罩會被師傅笑,認為你道行不夠,認為你爛,認為你沒膽識。
我算出於防水業,防水師傅整天接觸強溶劑,甲苯像是他們工作生涯中的洗手乳, 呼吸吞食與之為伍,遇到科技廠地坪之類的特殊工事,下班回家幾乎半昏厥的狀況是常有的事情。
我實在無法把這些生命中出現的「類文學關懷」貼上標籤,但我也不想隨便指涉一個宗教性的敵對形象或給誰貼上布爾喬亞階級的標籤,我從來不埋怨父母家庭沒讓我輕鬆擁有濟身布爾喬亞階級的推進器,一人一種命,雖然藍領階級的確得面對更多怪異的環境威脅,但我們行正作端。甚至我幾乎以為不應該卑躬屈膝討饒社會認同,但我在這本書之後感會到的浪潮卻讓我難堪。
我不知道自己引以為苦難的人生經歷要被第三人稱地塞進故事書裡。
在豔陽下曝曬到幾乎昏厥而事後還得承受莫大餘虐的經歷要被一些富有「旁觀他人痛苦之情愫」的人,用一種格林童話的觀點來議論紛紛賺稿費跟讚數 ─ 我就是覺得這樣充滿他者的關懷引發我直覺上的噁心,而正是因為你們都是出自於本能的慨歎所以我出自於本能的噁心。
你們根本就無法改變做工的人什麼,買了本書滿足閱聽慾後就自顧自再詮釋你們受過正常智識範圍洗鍊的人道關懷,那對於這些做工的人而言,根本他媽一點屁用都沒有,而你還以為受感動了被打動了,他媽的這些做工人始終都跟你的社會脫節,你始終都無法替他們多留一盞燈多說一句話,那你他媽到底要感嘆什麼?
所以我賭爛這些光為一本書感覺不思議的人,憑什麼我的苦痛足以成為你的感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srXRsXQHmM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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