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抵達真實—— 讀馬永波《致永恆的答謝辭》 ◎邱伊辰
一、前言
詩人馬永波(1964-)生於黑龍江伊春市,其創作歷史可追溯至一九八六年,畢業於西安交通大學計算機軟體專業後,始正式發表大量作品。其創作時序與「第三代詩人」群的崛起大抵雷同,然而,或因地緣故,並未受到大潮流、詩歌集團的美學影響,始終專注在自身的創作與翻譯工作中,因而發展出有別於整個中國詩壇主流聲音的詩歌語言。
中國詩壇在九零年代中期,新生代詩人們開始由抒情、朦朧轉向使用敘事性較強烈的詩歌語言。馬永波則在這個時間段,著重關注其客觀敘事的詩歌語言實驗,並提出「偽敘述」之詩歌觀點。在他九零年代創作的一批長詩作品如〈小慧〉、〈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夏日的軀體〉及〈致永恆的答謝辭〉等,皆可觀察到詩論在作品中的具體實踐。其中〈致永恆的答謝辭〉由八首子題詩所構建而成的百行組詩,語言複雜、縝密,卻是較少評論者著重討論的作品。故本文望藉此詩作為主要分析對象,舉證馬永波之詩歌觀點,並挖掘詩人作品裡的其他語言特質。
二、客觀化寫作
為回應九零年代中期所盛行之口語化、敘述的詩歌語言所帶來的「對真實的又一重遮蔽」,詩人認為人所能認識的極限僅是現實,因此單一向度、主觀的敘述,宛如「一頭被描述的大象」,「當你仔細地研究它時,它便消失,它就變成了它自身的一種描述。」。為使詩歌抵達真實,需超越個人主觀的、經驗的敘述,他提出客觀化寫作,並包含了「複調寫作」、「散點透視」及「偽敘述」三個重點技術。
複調寫作援引自巴赫金對於複調小說的定義:「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互不相融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在複調寫作的理論基礎下,文本中的主體意識只是眾多意識的其中一個,各意識間的不相融合,使文本不再屬於一個具統一性的主觀視界。散點透視則是詩人觀看事物的方式,借鑿中國捲軸畫的視覺技術,視點是動態的,依循一定的規律做各種方向和線路的移動,最終一個畫面裡並存多種視點、多重透視的疊影。偽敘述的「偽」,可解作人為之意,以詩人語:「它重在揭露敘事過程的人為性與虛構性以及敘述的不可能性,它是自否的、自我設置障礙的、重在過程的敘述,它將對寫作本身的意識納入了寫作過程中。」藉由對詩歌結構的處理,攪動敘述的可信性,以虛構開啟真實。綜合以上三種技術,能夠看出詩人試圖透過在詩中或再現、或建構一個多重性的、眾聲喧嘩的敘述場域,以抵達真實。
三、文本細讀
〈致永恆的答謝辭〉組詩由八首子題詩合成,每首三節。觀察八首子題詩的敘述共性,會發現詩與詩之間的主體意識是有序地被取消,敘述者就像是一個不斷拉遠的鏡頭,在敘述上不斷遠離「主觀」的視角,從〈混亂的開場白〉以「我」來到一個非現實性的空間,具有明確自我意識的「我」的迷失與混亂;〈在停頓與停頓之間〉裡具不確定的、仍在變動、形成為某物某觀念或某人的「陰影」;〈無人稱之物〉取消了「人」剩下一存在、一形象如幽靈態;〈隱蔽的詞〉中「你尋找隱蔽的詞」,敘述者拉遠至第二人稱的觀察視角;〈公開的獨白〉「作為一名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敘述的主體意識為第三人稱他者;〈此時此地〉中敘述對象轉為「此時此地」和在其中的「你」(永恆)的關係;〈在地圖上〉鏡頭從「此時此地」拉遠至一個更為廣闊的地理概念,觀察此一地理範圍內種種事物的發生;最後一首〈四季存貨〉是為一種綜覽的、鋪展開來的鏡頭語言,「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事物被並置,彷彿在一整體裡實際卻彼此分離,「我」、「陰影」所有的東西都此一空間之中,回扣到第一首詩〈混亂的開場白〉裡的非現實性的空間。
子題詩中以不同角度切入對主體的敘述所產生之多重的觀察視角,詩作以引語形式呈現的詩句,如〈混亂的開場白〉第三節:「“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四季存貨〉第二節:「”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引語所形成與主體意識不同之具對詰意味的他者觀點,皆是詩人複調寫作的技術實踐。
子題詩在內容上皆是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敘述主體意識在空間裡的狀態,詩人以詩語言黏合,透過相似的語言使用方式,連結每一首子題詩裡存在的空間,架構出具有統一性的、廣泛的詩性空間。詩人如何藉由語言的統合性,使得此一空間能夠貫穿整首組詩,筆者整理出詩人所架構之詩性空間,具有以下幾點語言特徵:「時間空間化」、「否定的語言方式」及「實象與虛象交融」:
1. 時間空間化
詩人在架構此詩性空間時,將實景與空間化後的時間並置,形成一非現實性的空間,如〈混亂的開場白〉「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詩中所形構出的空間是一街區,而街區的狀態被詩人附加上「時間」的屬性,且這裡的時間會因空間裡的變動而變動,「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日子」;〈在停頓與停頓之間〉「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隱蔽的詞〉「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後兩首詩,詩人以視覺性的實像為時間定位出其空間性。將時間空間化後,詩性空間便不再受到常識性的線性時間所影響,時而快速流動、時而停滯,甚至取消了時間。
2. 否定的語言方式
詩人擅以否定的、取消屬性的語言邏輯,營造出現象的非現實感,將形而上的思想,形塑在兩個常識裡相互違背的狀態中,如〈無人稱之物〉「無人寫下這些字句,他卻一直存在/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取消了「人」而形象所引發的現象則一直存在;〈隱蔽的詞〉「隱蔽的詞」、「羊角中消失的雨」、「蒸發的詞組」、「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詩中「你」所尋找的事物,全部被詩人附加上否定存在的屬性。詩人否定的語言方式是對於存在有無的哲學辯證,兩首詩可互相對照,〈無人稱之物〉以現象去驗證不在場的存在;〈隱蔽的詞〉「你」的主動尋找,使不存在之事物有其存在。
3. 實象和虛象的交融
若將詩中的所敘述的畫面分為實象與虛象兩種,詩人的虛象所使用的意象時常是實象的延伸、發展,〈無人稱之物〉「那裡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從想像情境中的實象「燭台」,主體動態的移動後轉至心象世界的「燭火」,以視覺語言貫穿從情境空間到心靈空間的移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雨」本身即蘊含著具有終點的意義,而詩詩人以否定的語法,創造出一個違反物理現象的實象,雨被定義在一持續運動朝向終點而尚未的狀態,詩人又以「生與死之間」之虛像補充說明此一空間的屬性,以雲霧態去詮釋雨的形象;〈四季存貨〉「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無數向度的點/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抽象概念的「點」藉由宇宙與蘋果此一對互為指涉的意象,在讀者的視覺上構築出一實象的滾動的蘋果,沿滾動的軌跡回到的原點是虛象的,詩人透過這樣的寫作技法,使詞語具有一種運動感,讀者視線隨著敘述的流動在虛與實之間游離。
四、小結
馬永波在《返回無名》一文中曾如此描述書寫的經驗:
「你覺得有什麼就要降臨,你微微警覺,感覺自己如容器正在慢慢倒空。你等待著,耐心而機警,像雪地上的猛獸一樣寧靜。在這樣的時刻,你的自我似乎已經在消融,變得遲滯而被動。對,就是這種『被動』,使你聽命於比你的自我更大的存在,使你傾聽和凝神。你傾聽的就是語言。」
對詩人而言詩歌的書寫是超越個人經驗的,接近神秘學的精神狀態。組詩〈致永恆的答謝辭〉是詩人較為晦澀的作品,本文試以語言的藝術表現分析其在客觀化寫作的框架底下如何架構其詩性空間。空間是非現實性的,而空間中所訴說的事物諸如「生活」、「集體的孤獨」卻是現實性的。詩人曾言其詩歌是為了抵達真實,而此真實往往與現實仍隔著一層遮蔽、有時甚至是相反的,唯有在詩歌世界,詩人得以誠實地以想像、以虛構更靠近真實。
五、參考文獻
(一)書籍
1. 馬永波:《以兩種速度播放的夏天》(台北:唐山出版社,1999)
2. 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北京:三聯
書店,1988)
(二)期刊論文
1. 馬永波:〈客觀化寫作-複調、散點透視、偽敘述〉,(《當代文壇》2010卷
第2期,2010年3月,頁96-99)
2. 馬永波:〈返回無名〉,(《文藝評論》2005卷第5期,2005年,頁5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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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附錄原詩
致永恆的答謝辭 馬永波
混亂的開場白
我來到這裏。我曾在何處
燦爛的街區,一排刷白的平房
來到時間與時間的空隙,還未公開的日子
清水的碼頭,在漂浮的鳥巢,浮筒
和牆壁之間,上個季節的存貨黯淡下去
石灰變硬。逃不脫此時此地
實體掙扎著變成影子。在這裏
一場雪和草完全一樣,不依賴名字存在
金雨從最高的雲端落下,依次經過鳥巢
大腿,甘草,它可曾帶來新的消息
或者依舊陳腐地用鯨魚之路比喻大海
同一事物經過不同的門,到達同一凹型庭院
有多少扇門,便存在多少次
我既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我在何方
“是陰影,對稱和漫長的歲月讓我迷失”
菱形的彩窗,光線很久都不移動
自從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時間也停滯了
具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鏡子
吐著沈悶的青色圓圈。是否還需要拖延
辯解,抓住經過的東西,再造一片幻景
我總在另一個地方:我永遠到達不了現在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一只錶在夢中鳴叫,放射光芒
尚無形式的東西,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停下來,發現了什麼。一些零星之物在聚集
將體重均勻分布在一個正在形成的觀念上
陰影降落,緊張的大腿,鬆開的大腿
在開合之間暗藏了變化與玄機
令人暈眩的知識像一枚旋轉的蘋果
多麽可怕:在停頓與停頓之間
一隻鳥在霧中開始鳴叫,彷彿被一根
不連續的線懸掛,追隨那只蘋果
正向反向地旋轉。在兩次停頓之間
拉長的音節取消了名字
一場雨始終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
它變成了生與死之間一團怪誕的雲霧
如何像人一樣生活,猶疑的陰影
在未說出的東西之間隱藏了悲哀
個人的,集體的孤獨。去成為別人
去搜集靈魂,安置在十字地獄
在停頓與停頓之間,陰影降落
從十字架上,從寒冷的尖頂,鳥的翅膀
乾燥的土地上,鐵絲網,平臺
綠色的槍矛柵欄,慢慢整理一個人的容貌
無人稱之物
那裏無人移動雪花堆積的燭台,無人轉身
面對內心更加微弱的燭火
拿起又放下一個脫離了門扇的球形把手
無人緩慢地上樓,察看腐爛的葉子和絲綢
無人下降得比水更低,低於黑夜
無人寫下這些字句,它卻一直存在
用不可完成的整體污染過去和未來
空氣中揮發的形象,留下沒有反義詞的符號
像無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各行其事
只是不能攀得比頂峰更高,因為虛無
就藏在雲煙和星群之間。不可能用時間中的軀體
抗拒時間帶來的一切。狹窄的房屋中
更狹小的臥室,膨脹成一個客廳
冷卻下來,被許多貼近的眼睛觀察
在每一個放大的瞬間發現了自身
有如夢中的文字,在看清之前混成一團
黎明的書頁一片空白。被換掉的血液
改變另一個生活。永恆緩慢地進入世界
先是在夢中,後是在血管裏的廢墟中
啟示早已寫下,只是無人能在夢中讀出準確的發音
寫下“生活”,並在上面停留死亡那麼長的時間
隱蔽的詞
你尋找隱蔽的詞,海的影子,圓柱
陰影下睡覺的狗,大氣腐爛的嘴唇
你尋找羊角中消失的雨,一個蒸發的詞組
裏面有樹林,河流,失蹤的十字城堡
臥室裏骯髒的盔甲,粗糙的黑色酒器
你尋找一個從不存在的人,他閃爍的目光
從黑暗邊緣出現,像藍色的流蘇
命運的一個實驗品,從他的表情
推測命運在你身上實現的程度
但是否可靠,將你帶到一個隱秘的領域:
玫瑰的多重眼瞼,或者公共汽車
拋下一個正在收縮的廣場,排泄出
琉璃粉末,燃燒的手套,各種尺寸的扳手和票據
在那裏你將一個人長久地散步
等待長腳蚊滑過水面,帶來拯救之血
一個隱蔽的詞,像喉結在海上升起
為正午保存了音色。萬物都是時間的刻度
由高塔,樹木,行人標在地平線上
一個無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風光顧
被寫作的不真實威脅,尋找著自己的軀體
透明的籠子,取消了身份,權勢和利潤
將僅僅是重複的變化,凝結在單純的眼瞼
公開的獨白
作為一個無名者,他有各種理由宣布自己
已提前進入不朽者的行列,高聲提醒上帝
這裏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的謊言需要論證
他來自多岩石的地區,美與恐懼培育他
謙卑的品行,對不可言說之事保持沈默
他保持了玫瑰和暮色,保持了塵土在他手中
現在是讓塵土發光的時辰了
天鵝潔白的羽毛遮蔽流水,在秋天降臨之前
來不及數清它們。他不曾到過那裏
但同樣經歷了精神奇異的恐懼和豐富
凝視整個世界在一枚酸蘋果上出現
這觸摸過美的瘋子徹夜不眠,把道路扛在肩上
用所有黑暗日子的酒杯敲打肋骨,不需要
莊園、城堡和夫人,他在水中的茅庵酬謝知己
現在他的目光轉向過去,像一隻佬松鼠
拼命轉動著轆轤,卻汲不出清水
在傾斜的午後松林,在陽光陰影的地毯
向高處積雪的山峰舉步,吟嘯
為沮喪找到優美的形式,但並不會
因此贏得死亡的憐惜
在他的沈默中,你們的聲音如此響亮
他有理由不想念任何人,包括人類
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是一座牢房,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
但你已在其中。海水高過了窗口和電線
在燈柱上雕塑不斷瓦解的波浪
鳥和草籽隨波逐流。此時此地是你自我的形式
透過電腦屏幕不斷成形又不斷改變
沙丘,水銀,火焰,反光,那一切沒有本質之物
一面永遠醒著的鏡子窺視你,也讓你失眠
生存,是在所有光滑表面複製自己
再讓黃昏從反方向一一擦去
暫時恢復真實的面夢。面收縮成一點
在放大鏡下顯示出性別:不可避免的此時此地
我們分明切除了命運冗餘的關節
但網格的每一次細分都留下完整的整體
此時此地,一片無法清理的建築工地
將荒涼向未來的城市擴散。燈壓住的藍圖
石頭,帆布,墜落中分裂得更細小的砂粒
一天的昏暈平均分配給許多明暗不同的玻璃窗。
街道擺脫每個房間,從陽臺上跌成一汪積水
白色的巨輪在水面升起又落下,浪花噴濺在
麻木的臉上,那清冷冷的“生活”
你在每一時刻存在,又被每一時刻取消
在地圖上
已經是十一月,事態仍沒有明顯的變化
北部多封的地區仍是白色在統治
寂靜抹平了所有的峰頂,在地圖上
相似性來源於縮小的差異。更大範圍的散步
囊括了所有未竟之物,半圓形的塔樓,虛線
重複的色塊,標誌,衰草和箭頭
目的是讓人迷失。也許一支箭終於射穿了雲霧
鉛筆,放大鏡,時隱時現的手。波浪消失在
破碎路基的盡頭。事物依然無法真實起來
瓶子,防波堤,活動房屋,越來越多的人工之物
散佈在石頭,湖水和空虛之間
在玻璃窗上描下遠物的輪廓,取消透視的距離
被忽略的細節在另一時刻,衍化成
午睡,不同的區域,相鄰的燈光
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間唯一真實的人性
一個人死去,為了讓生者重新聯繫再一起
他們擁抱,哭泣,盡釋前嫌
彼此糾正或補充死者生前的故事
在遊戲中可以互換的棋子,向對方投射
淡淡的陰影,辨識著公正的界限
大量的泡沫混淆了海洋陸地的邊緣
漂移的飛機場。未來沒有著陸之處
五種顏色窮盡了氣候,歷史和變化
在放大鏡模糊的玻璃下面
四季存貨
⋯⋯最終它們變成了一些清單,在牛皮紙封面的
帳冊中,無法更改,在夢中連成一個天文數字
像財富在記憶中閃耀。無用的劍,暗淡的鏡頭
泥濘,地圖,鉛筆,硬幣上的花紋,方頭瓶子
一個既無希望也無恐懼的動物,零散的句子
“男孩要是不比女孩強,那就比撒謊還糟”
或者“一個色塊浸到另一個之中,
卻使後者得到了強調“
一個句子分散在詞典中。兩個正在分離的色塊
離得再遠些,是一個女人一條狗,一隻鳥和一粒石子
響亮的音節漂浮在臺階上,像剛撕下的海報
“寫詩就是造假幣。我們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
越數越少的,在反射中增多,從鏡中
浮上來。我卻始終沒有加倍。陰影支撐著
正在坍塌的一切。一個有無數向度的點
把宇宙向我們滾來:落葉中的一只蘋果
所有的東西聚集到一條街上。兩個方向的街
薄如錫紙有無數個方向的行人
綠色無花果中的蝮蛇,悄悄轉動的百葉窗
暗示後來的動作將吻合光線的變化
而與愛情無關。門廊斑駁的色彩
枯萎的藤蔓⋯⋯為什麼總是這樣結束
以致無法讓周圍的事物成為你的一部分
無法變得真實,因為時間,灰塵,遺忘
1996.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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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馬永波 #致永恆的答謝辭
半夏小說琉璃雪雪 在 LIULI 琉璃工房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重情重義的張毅和我守了十一年的秘密
和張毅楊惠姍相識三十多年,今晨聽聞他離世的訊息,我不禁淚流難止,除了電影,讓我最懷念的是他重情重義的人格特質。
他為善不欲人知,讓我經手了一筆畢生金額最大的金錢,雖然我分文未取,但是完成了李行導演的舞台劇大夢。這個守了十一年的秘密,現在張毅打完人生美好的一仗,我守密的約定也終於可以揭開。
34年前我在民生報當記者時,一向不愛寫緋聞的我,過去總是用導演是創作者的角度在訪張毅,但這次訪問相當尷尬,我迫於職責必須去訪問他和楊惠姍對妻子蕭颯在<我的愛>上片前,在中時副刊發表<給前夫的一封信>的反應。
到了中影製片廠的配音間外,老遠已聽到一個女性尖叫聲正透過門縫傳出,是楊惠姍親自配音詮釋蕭颯編劇的<我的愛>女主角對丈夫情變撕心裂肺的嘶吼,我心想這真是元配最狠的報復。
面對我和攝影記者的到訪,她把外套蓋在頭上,蜷曲在一張長椅上,不露面也不發一言,張毅挺身出面試圖勸阻,但攝影記者的快門咔嚓咔嚓地響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時遲那時快,張毅變臉大怒,舉起椅子就要砸向他,我嚇了一跳,連忙大叫「導演不要」,驚心動魄的瞬間,他高舉的椅子停在空中半秒,雷霆萬鈞的怒火剎了車,椅子偏了準頭,落在攝影腳旁,我立即道歉要攝影一起撤退。
離開時,我知道原本被譽為「鐵三角」的張毅、楊惠姍、蕭颯要再合作拍電影已成絕響,果然<我的愛>票房甚慘也成為他們退出影壇之作。
張毅是世新電影系畢業的,他由小說家、編劇、一路努力爭取拍電影的機會,得過金馬獎最佳導演。我心想這個原本畢生要以拍電影為目標的電影人,從此不能再拍電影,這是多大的懲罰!
值得嗎?
兩年後我是第一個到他們和王俠軍創辦的琉璃工房淡水廠獨家訪問的記者,當天破例我沒有回報社發稿,在夕陽餘輝照射下,聽著「歌劇魅影」和琉璃工房的員工一起吃他們熱騰騰的家庭式晚餐。
張毅輕描淡寫說著為了創業累績了三千萬的債務,他由一個創作者要轉為彎腰低頭跑三點半的經營者,為讓楊惠姍、王俠軍有藝術創作的空間,他不諱言地提起蕭颯在工房最困難時金援他們度過難關。隨即他興高采烈地談起他們發現中國古代的琉璃藝術和現今國際的琉璃藝品製作方法的異同,以及他們如何遠赴國外求經,一起學習琉璃藝術品製作的技藝。
那一天,曾為<我這樣過了一生>增肥二十公斤又迅速瘦身的楊惠姍,頂著上千度高溫,燒焦了眉髮,由炫麗聲光下精心妝扮的女明星,華麗轉身成為脂粉不施的琉璃藝術工作者,而這不是一次追求銀幕精湛演出的電影任務,而是長期的煎熬淬練。她追求愛情和藝術的態度都一樣的堅毅不拔,真是人間奇女子。
看著那些眩目光采的琉璃藝品,閱讀著張毅精練的文字化成一篇篇為琉璃藝術詮釋的文案,我心中充滿了感動與欽佩。
值得嗎?好辛苦!
此後,王俠軍和他們拆夥另成立了「琉園」,本以為併肩作戰的老友成了競爭對手,會聽到彼此一些抱怨,但是兩位君子未出惡言,張毅只苦笑著說了一句讓我深思的話:「聽憑主怒」。
2007年卸下媒體工作轉任影展工作者的空檔,我曾到琉璃工房在上海郊區七寶的廠房參訪,看到他們對待員工的方式就像一個大家庭,他們未生育子女,張毅的女兒也在工房工作,和楊惠姍相處極融洽,情同母女。他們也把員工當成孩子照顧,兩人暱稱對方「爸爸」和「媽咪」,和員工一起吃飯、要員工一早起來練拳強身,一起研發由琉璃藝術推廣文化的方法。
當時台灣電影正值黑暗低谷,我在琉璃工房看到他的老師陳耀圻及其他昔日電影工作夥伴在此找到了休養生息重新起步的機會。像作曲家張弘毅就在上海新天地的透明思考餐廳打造「民樂」發表的平台。製片余為彥擔任總經理,研發了很多融合中西料理的美食。後來張弘毅驟逝後,遺孀也成為工房的員工,張毅的重情重義,可見一斑。
此後,看著他們在琉璃藝術上不斷精進,由耀眼的工藝品到成為國家送外賓的精品,在亞洲各地高檔百貨公司設立專櫃到自己設立琉璃博物館,楊惠姍的作品成為國際知名美術館蒐藏的藝術作品。
而更令我驚訝的是當時張毅離開電影圈已十年,卻在琉璃藝術品之外,還自己投資開闢了一條動畫生產線叫「阿哈」,當時正在繪製2D動畫短片「黑屁股」。而他起心動念之初,是想完成好友楊德昌導演的動畫遺作<追風>,楊德昌燒了一億台幣只完成了幾分鐘試看帶的慘烈過程,讓對動畫完全陌生的張毅戒慎恐懼,但並未放棄,這部練兵之作十年磨成一劍,期間換了不少工作班底,後來成為四段式的3D動畫長片<狗狗傷心誌>,入圍了2018年的金馬最佳動畫長片。
更令我感動的是一樁不曾公開過的秘密。
2008年我在擔任金馬獎秘書長期間,在台中辦了李行導演的作品回顧展,在百貨公司舉行的開幕式,最大的驚喜是張毅和楊惠姍突然現身用推車推出了一座專為李行鑄造的大型琉璃藝品,高逾一公尺半透明的作品上面用金字縷刻著李行導演的重要作品。
張毅感念李行導演當年提攜後進,為他導的<玉卿嫂>擔任監製,並且放手讓他依其理想完成創作夢,這部作品不但提昇了張毅的影壇地位,也讓楊惠姍脫胎換骨,遠離艷星之名成為演技派女星,登上影后寶座,也種下兩人一生的情緣。
李導演一向是硬漢,獨子喪禮上,他含悲忍痛,我都未見他流淚,但是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在眾人面前感動地哽咽落淚。事後他說:因為一路看到他們辛苦地奮鬥走過轉行創業的艱辛過程,他自己因為想圓舞台夢,多次因籌資面臨碰壁的經驗,對照他們仍感念故人之恩情,令他格外感動。
後來張毅聽我提起熱愛舞台劇的李導演想再導一齣舞台劇「夏雪」,但苦於資金難籌,他慨允全力支持,但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不可對外公開,這齣千萬打造的舞台劇,他為善不欲人知,純粹只想讓李導演一圓重返舞台夢。
另一個附帶條件是他敬愛李行,知他為求完美一定會對「夏雪」費盡心力,但沒把握預算控制會不會超支,他希望由我督導進度,但我對舞台劇完全是門外漢,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橡皮圖章,成人之美,幸而後來舞台劇順利演出,李行心願得償。我也謹守保密,如今斯人已逝,才公開此秘密。
而我在擔任台北電影節總監期間,也得到他的幫助,2012年我們以斯德哥爾摩為主題城市,聚焦瑞典大師導演英瑪柏格曼,並以對望的角度,邀請張毅為焦點導演,選映了三部他傑出的經典作品<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我的愛>。
他娓娓道來跟拍玉卿嫂穿林而過會情人的那段長鏡頭的光影設計,受到柏格曼的深刻影響。我邀請他和魏德聖導演對談,談論起跨世代電影人的熱情,感覺他的心從未離開他愛的電影。
當時我為了要找<玉卿嫂>這部電影的版權頗費周章,因為他和李導演都告知<玉卿嫂>的版權大部份是在樂聲戲院周老闆身上,而我花了一個半月幾度打電話與傳真都得不到回應。
正在發愁之際,有一天在捷運上,記者的本能讓我能由背影識人,我發現捷運上一名高大男子站在柱旁,眼睛為之一亮,立刻擠到他身旁相認。
誰能料到周大老闆會為怕塞車坐捷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玉卿嫂>因此順利得到授權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原著作者白先勇也應邀到現場和張毅對談,讓影迷非常驚喜,這也是<玉卿嫂>近年唯一一次得到授權的公開放映。
去年,琉璃工房引進了英國窯鑄玻璃藝術品來台在松菸展出,我和世界女記者及作家協會的會員們,在石靜文和李碧華的安排下,結伴去看了那場精彩絕美的藝展,聽到十幾位訪台的英國藝術家由衷讚美琉璃工房的熱情接待,非常珍視這場藝術交流的機會。
當時張毅健康狀況已不佳,略顯疲態,但談論起琉璃藝術一如三十年前般熱情洋溢,鏗鏘有力。他也終於開始自己創作琉璃藝術,不同於惠姍的細膩精緻靈巧,他的創作抽像、隨興、自在、瀟灑,相當大氣。
一般夫妻如果成為事業夥伴,早已感情日淡或生變,但是在這三十多年來,我卻一路看到他們相知相惜相守,為了曾遭非議的愛情,不論經歷何種困境,從未對彼此有怨言。
所以還要問值得嗎?他們對彼此的付出給了最好的答案。
張毅走了,他離苦得樂,大家都心疼惠姍不知如何度過悲痛,但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我只能以海倫瑞蒂的一首”I am Woman”寄語惠姍一定要堅強,放手讓他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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