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為了寫專訪而讀論文了。呃好吧,是根本好久沒有讀論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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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作為編輯,遭遇兩次打擊。一次是我在部內差一點點爭取到專訪珂拉琪的機會,當時他們尚未被任何媒體訪問過。沒想到才剛提完,兩週後我(作為讀者)超愛又(作為同業)超恨的吹音樂就刊出了珂拉琪專訪(OK 冠哼,愛冠哼)。速度輸人,也沒什麼好說,但彆扭如我爾後將近一年時間再也沒在編務會議上提起珂拉琪(到底),心底一種「現在做不就只是跟屁蟲嗎」的乖戾(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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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是另一場會議。我向同事們訴說我自己對阿爆《母親的舌頭》這張專輯還沒有想通的地方。也許因為那陣子在聽的另一張作品,正好是黃宇寒的《有時有日》,也是一張非華語的作品(客語),我心中一道存在很久的過不去的坎再次裂開:宇寒的作品聽起來對我來說,就像非常悅耳的 R&B,甚至讓我聯想到 K-Po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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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來了:如果它們本身就是悅耳的音樂,或者至少是多數人聽了會覺得「這曲風我聽得慣」的聲響,那麼為什麼許多人先將它們放進「族語」或是「客語」的框架中討論,然後說「終於聽到好聽的XX語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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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論調,總讓我不自覺想到它的反面:所以,同樣的音樂,如果配的是華語歌詞,大家就會覺得「沒有那麼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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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家原本就非常熟悉所有XX語作品,並且覺得所有在此之前的XX語作品全都不好聽嗎?否則,這個判斷是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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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位浸淫在華語這個強勢語言的人,我非常擔憂自己落入終將把這些作品放入語言中討論的框架。這些作品為「XX語歌曲環境」所帶來的能量是確實的,但同時也總讓我想到人類學課堂上張君玫老師說:「殖民者看待他者的一個習慣是,和自己越像的地位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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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好好談阿爆或宇寒的作品,我期待自己有能力把它們放在該語言相關文化的音樂脈絡下去談。然後,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的這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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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阿爆拿了金曲獎,全島讚揚。然而,我始終沒有找到解決我疑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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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平常都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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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跟到 A Bao & Brandy 的時代,但在 2017 年,我就因為 LEO37 + SOSS 的《Be Well World》專輯對阿爆印象深刻。她在其中參與的〈357〉這首歌,一直是我心中的祕寶,恰好她在其中也用族語演唱。或許更因為如此,我心中的另一道坎是,我心中的阿爆完全有能力演繹更為前衛、非量產曲風的音樂,無須放在所謂「文化復興」的前提下品味,而我們這些漢人卻只嚷嚷著她的藝術動人之處在「傳承母語」「把母語歌曲變『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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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創作者,我篤信王爾德的箴言:「所謂道德抑或不道德的作品是不存在的。作品就只有分成寫得好、寫得差,兩種而已。」雖然語境並不相同,但面對音樂,去年的我不斷在想這些問題:我並不想把這些音樂放在文化復興的脈絡上討論,那對我而言是傲慢。可是,我這樣,是不是又是真正的傲慢?我正在用一種華語脈絡為主的固化、一致性標準在審視出發條件並不相同的作品嗎?(然後就會再想,預設它們條件並不相同,難道不是又一層傲慢嗎?)(無限 LO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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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我終於放下自己無謂的幼稚,和不可能有盡頭的內心辯論,支持同事訪問珂拉琪的提議(真的很感謝同事ㄉ容忍)。訪問時,我和夏子與家權說起這件事,他們卻對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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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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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只是如果你是去年那時候來的話,我們應該不會答應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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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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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本來就覺得作為創作者不需要接受太多訪問。」家權說,「而且,我非常喜歡你寫的庫洛魔法使那篇,那是我們答應受訪的其中一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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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ㄉ,去年夏天,庫洛魔法使確實還沒寫出來。也許,我在這時訪到他們更好吧?我問夏子,能不能拜讀那篇在吹音樂專訪裡她提到的論文,她說好。如果吹音樂沒有先訪,我也許不會知道這篇論文的存在吧(OK 冠哼,愛冠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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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想不到的是,讀完短短三十頁夏子的論文,竟然解決了我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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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時,我盡己所有,試著將與珂拉琪的對話和論文中對我的啟發傳達出來。同時,也為了一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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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們收到。同時也希望,有一天我選題能快過吹音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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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者忽略的是:⼯藝品是族⼈⽣活的⼀部份,殖民者在破壞族⼈傳統⽣活習慣時,卻將傳統⼯藝從中抽離作為『藝術品』,變成可買賣收藏的物件,殖民者欲保護『原始藝術』的⾏為同時改寫了傳統⼯藝之於族⼈的意義,預⽰了接下來台灣原住民⾯對全球化來臨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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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拉里又斯《當代服裝設計中的原住民文化再製與文化論述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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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的學士畢業論文中,一個重複回溯的時間點,是 1935 年日治時期台灣的「始政四十周年記念台灣博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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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為期五十天、台灣史上首度以全島規模對世界展示帝國治下之風土的博覽會上,被日本政府描述為「教化有成」的部份原住民部落,第一次公開演出本該不能有外族參與的儀式和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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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殖民者以觀光為最終目的的安排下,原住民生活樣貌作為一種奇觀,被擺放在原始主義所想像之帶有自然、人性原初本質的「高貴野蠻人」位置。從那之後,在台灣這座島,原住民將自身日常作為一種展演的命運似乎從不間斷。有時,那所謂的日常甚至是他者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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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前我找到夏子 Facebook 相簿裡一張照片,她穿著亮洋紅色的部落服飾參與豐年祭。漢人們不會知道那顏色的來歷是五〇年代國民政府為了花東觀光政策,「輔導」阿美族將服裝改為適合歌舞的紅色、粉紅色系;也不會知道她上半身的霞帔,是六〇年代瑞士籍修女魏克蘭引進中國侗族服飾融合阿美族十字繡而成,配上日本製的銀珠、塑膠亮片,為的是替部落找到不需昂貴材料也能製作族服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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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與部落生活經驗與階級體制緊扣的工藝,服膺殖民者的教化與觀看目光後產生質變,爾後殖民者卻反而意欲「保留」原住民的「藝術」,甚而質疑原住民不夠像原住民 ── 這只是夏子三十頁論文裡種種批判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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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平日裡,夏子戴著口罩,只露眼角眼影,輕聲細語,自稱社障(社交障礙之簡語)。原以為這打扮和日本覆面系歌手脈絡相承,她卻告訴我遮臉示人僅僅因為她這樣比較自在。論文早就寫好,如今延畢只因體育課沒修完,「就混而已啦,沒什麼特別原因。就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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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考上桃園第一志願武陵,母親眼裡的夏子卻「突然不讀書了」,老泡在社團,開始聽金屬、學吼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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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本來不太喜歡我這樣,就覺得一個乖小孩,成績怎麼變吊車尾。」夏子沒想到爆紅之後,家人倒成了鐵粉,父親每天必刷一次珂拉琪 YouTube,隨時回報最新留言,身兼科普(珂普?)大使。「他會跑過來說:妹妹,有人留言說你們那句歌詞是在講什麼什麼,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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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為珂拉琪歌曲繪製插畫封面的技能,是因工程師母親認識一位電繪版代理商客戶、隨時能取得免費高級繪圖設備而練就;長夏子兩歲的哥哥讀心輔專業,兄妹倆平常會聊心理學中注重個體差異的論述,與後殖民理論下個人面對族群群體的矛盾 ── 全家人寶愛的妹妹,今年哥哥入伍當兵,一回家就問:我可以跟其他役男說我妹是珂拉琪主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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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最初邀請夏子一起做歌、催生珂拉琪的王家權,反而沒有這麼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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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用和阿嬤交談的方式寫歌 —— 專訪珂拉琪
https://bit.ly/3b3HD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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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稿_ 蕭詒徽
攝影_ 蔡詩凡/IG @tsai.shifan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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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衛藝術理論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國立臺灣文學館】拾藏「樂園漫步」 啜飲共享組
▎古老的庭園 ◎利野蒼(李張瑞)作 葉笛譯
沐浴著月光,古老的庭園之影,月月紅的香氣裡吟誦讚美歌的少女,那側臉。
流星的聖母脫下月桂冠升上虛空。
天國的門扉是愛的悲哀之使者。對少女的手是脆弱的。亞當和夏娃和蘋果。少女總是不從手中放下聖經的。
地上的夢畏懼神的嫉妒。
月月紅躊躇著飄香,少女忘了歌唱的自由。
——原文收錄於臺文館古物《風車詩誌》》第三期,葉笛譯文發表於1995年7月5日《文學台灣》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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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張瑞(1911-1952)曾任嘉南大圳水利委員會灌溉技師,喜好閱讀與書寫,是日本殖民時期代表性的台灣詩人,風車詩社創社社員之一。早年與楊熾昌等就讀於台南第二中學,書寫風格受普魯斯特、歌德等歐洲作家影響。李張瑞不會漢文,所有作品皆以日文書寫,內容多親近風土,又常共情女性處境。白色恐怖期間多次受牽連遭國民政府捕入冤獄,最終被秘密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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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蕭宇翔賞析
這是一首比想像中來得更加前衛、深刻、叛逆的詩。
無法確知這個庭園的風格究竟是日式或是歐式,無法確知當天的月相,甚至無法確知這究竟是不是同一顆月亮。因為在古波斯的詩歌中,人們稱月亮為「時光的鏡子」,這是一個絕對細膩的隱喻,因為,的確,月亮像鏡子一樣,因脆弱而顯得光亮。月亮也幾乎和時間一樣古老。可以這麼說,這個庭園的風格是什麼無關緊要,討論月相也同樣無聊,我們唯一能確知的是,這個庭園因月亮千百年的鋪照而變得古老了起來,古老而充滿了詩意與神話典故。
月亮與太陽最主要的區別就在於,後者從不允許任何直視,而前者總在誘惑人們向它投射目光,而這一望就提醒了我們時間和空間漫長又遼闊的幅度,並在一望之間跨越這幅度,頃刻帶我們回到聖經時代。這種時間和空間極致的壓縮與重構,過往之不可能與苦苦追求,可以說,這就是抒情詩的誕生。但與其說這是抒情詩,不如說這是一首哀詩,因為少女吟誦的讚美歌是一種抬頭「向上」的親近,為了歌頌上帝。但依照聖經的情節,上帝已與人類分隔,因為亞當,因為夏娃,因為那顆蘋果,因此這種追求是無果的。而讚美歌因其音樂的性質,是一種時間的藝術,而時間由瞬間組成,而瞬間永不停留。毫無疑問,這是一首哀詩,充沛絕望,若非如此,「天國的門扉」又怎會是「愛的悲哀之使者」?人類是被棄絕於門外的物種,但我們仍然要伸手去叩那沉重緊閉的門,即便我們肉身的手無比脆弱,也有一千萬種其它的方式去叩。詩歌是一種,繪畫是一種,音樂也是一種,巴哈叩以康塔塔或讚美詩,而貝多芬曾叩以一首響亮的交響曲。
因此,我可以推翻先前的理論,這座庭園之所以古老不是因為月光,月光只是抒情觸發的媒材。庭園之所以古老,因為當少女的歌聲傳入我們的耳際,詩歌在月光下發揮它的力量,藉由字句的推敲,門已敞開,我們已進到最古老的庭園——伊甸園。
曾獲諾獎的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曾在散文中寫:「樂園的理念是人類思想邏輯的終點,因為它,那思想已經不能再更進一步了。因為樂園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也沒有甚麼事情發生。因此,可以滿有把握地說,樂園是絕路,它是空間的最後景觀,是事物的終結,是山頂、巔峰,再也不能從那裏往上走──除了走入純粹的時間;於是才有了永生的概念。實際上,這同樣適用於地獄;至少在結構上,兩者之間有很多共通點。」
以上的說法,基本已經闡釋了本詩開頭的意象,以及它所奔向的結局。關於一開始的月光如何擴大了時間與空間,將天地無形中推演至想像的極限。以及花語是「和平」的月月紅,擴散的花香為何躊躇不前?更重要的是,回到古老庭園的少女,為何忘了歌唱的自由。
空氣中的花香是真實的嗎?和平究竟帶來了什麼?作者的書寫生涯之於動盪的時代,難道不正是少女的歌唱之於這禁錮的庭園嗎?我想像,李張瑞或許也曾獨坐飄搖的天地,眼看涼薄的月光斟注酒杯,盈滿而游出乙乙然的蛇影,縱然這蛇影充滿誘惑與禁忌,他仍舊將杯中的空虛如大海飲盡江河。因為他深知,空虛就是人類共同的宿命,而自由的意志──譬如書寫或音樂──總能使神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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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設計:Ir
攝影來源:國立臺灣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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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衛藝術理論 在 看得見的記憶 How Memory Sticks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現代室內設計的實驗性開端】
20世紀初是現代建築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例如講究功能的「包浩斯」(Bauhaus)風格正是這時期冒起。建築風格總是受許多理論思潮影響而成,故此當我們談論建築時,談論的往往不單是建築師,更可留意不同的藝術家或理論家。
這次要介紹的是俄羅斯著名藝術家埃爾.利西茨基(El Lissitzky,1890-1941)。他同時是位設計師、建築師與攝影師,熱心研究美感、空間與建築的關係。他認為藝術家不是去描繪這個世界上已存在的形態(註:例如繪畫一座山,不是要畫得似某座山的外形),而是為了創造新的事物,象徵一個新的世界。
他的其中一個著名作品名叫「Proun Room」,試圖將平面藝術轉化成立體空間。在論述此作品時,他說出以上句子,意思就是說這個作品不會受房間故有的形式所干擾(例如必須擺放電話、家具等),他要重新出發,以最基本的元素(幾何形狀和簡單顏色)入手,讓這個空間充滿可塑性和啟發性,為人類創作出前所未見的空間感受。這作品不單現在看起來仍非常前衛,而且對後世的現代室內設計亦影響甚大。
大家可到以下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的網址欣賞這件作品:
https://www.moma.org/interactives/exhibitions/2010/online/#works/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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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衛藝術理論 在 硬學派 的美食出口停車場
美學研究專長為藝術自主性、前衛藝術理論、藝術 社會學等。 地點| 漫遊者通道書店( 新北市板橋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