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還在爭論《少年的你》(2019)代表香港角逐奧斯卡的爭議,許多人說該議題只有現在才存在。殊不知最近翻閱舊文,發現原來早在1983年就有類似爭議。物換星移,香港一樣「被代表」,只不過是被台灣代表。出聲批評的則是現在以導演、監製身分知名、當時年僅25歲的影評人陳國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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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全文刊出當時陳國富的評論,文章來自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編著的《電影、電影人、電影刊物》(收錄於書中P69–72),已獲授權轉載。文中討論的不是奧斯卡,而是當時尚具影響力,以國家、地區為代表來競賽的亞太影展。雖然案例不同,不過與現在的爭議相同之處在於:「選擇香港代表作品的權利為何落在XX頭上」。除了討論代表權爭議,還談到當時尚處萌芽階段的台灣新電影態勢,甚為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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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有,香港沒有〉
作者:陳國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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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一個地區參加影展競賽的作品,即使不是當地最好,通常也是最具代表性或最富競爭能力的。若從這一個角度看來,對於今年代表香港參加亞太影展的五部影片,我的看法是:簡直莫名其妙。這其中的問題又可分成兩部分。第一個問題是,選擇香港代表作品的權利為何落在「邵氏」一家頭上?原因不明,但是後果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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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命的是,亞太影展的「香港電影」實際上並不能代表香港電影。譬如說,在香港和邵氏搶生意的嘉禾和新藝城公司便都沒有影片參賽(邵氏大概覺得連裝模作樣都不必了)。如果說,五部中邵氏佔了三部讓人替「香港隊」的實力捏一把冷汗的話,其他兩個配額《我的媽媽》佔去其一,笑話邊未免鬧得太大了。《我的媽媽》名義上是香港公司出品,實際上卻是一部「台灣式」的文藝片(柯俊雄導演,柯俊雄、甄珍主演)。水準夠不上參加亞太影展競賽,香港「代表性」的問題就更甭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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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的疑問是,邵氏為什麼捨《男與女》(已獲金馬獎多項提名),而取另外三部較差的影片代表邵氏。《表錯七日情》並不是很壞的電影,但其中的笑料大多來自退化、虐待性的樂趣卻令人不安。《三闖少林》是規格化的「片廠功夫片」,《暗渠》賣弄的折還是無謂的暴力和扭曲的影像;兩片可說毫無票房之外的企圖。邵氏也許覺得選什麼片參加是他們「自家子」的事,但是這種現象不僅是對影展的輕蔑,恐怕也會引起香港電影圈,輿論界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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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臺灣開出來的片單,即使閒話難免,「合法性」大約是不成問題了。不管好壞,《海灘的一天》、《兒子的大玩偶》、《小畢的故事》、《看海的日子》、《大輪迴》等五部片子確實代表臺灣這一年來電影的成績。無論從整體文化或電影史的角度來看,《海灘的一天》和《兒子的大玩偶》都是關鍵性的作品; 《小畢的故事》、《看海的日子》這有階段性的意義。尤其以本來並不這麼成功的《看海的日子》,因為(有意無意)加入了「重塑電影風氣」的行列,而得以扮演一個積極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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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票房的結果告訴我們,所謂的「寫實電影」也可能是一種消費性商品。最近競相開拍或已完成的大量「小說電影」、「鄉土電影」顯示,「新」電影背後的製作動機不是任何思潮或自覺的電影運動,而是市場的供需法則。這條國語片的活路,無疑主要是由《光陰的故事》、《小畢的故事》等片開拓出來的。比起六〇年代的文藝片,《小畢的故事》在意識上並無任何長進,但它至少證明,「沒有暴力色情,沒有大明星、大宣傳,男女主角沒有結合」的電影,觀眾也能接受。(這當然不是什麼原創性的發現,但此地電影業者也不記得有這回事為時已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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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說,這樣的客觀背景引導了《海灘的一天》、《兒子的大玩偶》的出場。《海灘的一天》有很多缺點;然而它真正的重要性不在「藝術成就」或「個人風格」的判定,而在這部電影符式了(Signify)和以往國片不同的「觀眾」觀念。用普通話來說, 《海灘》一片濃厚的中產品味(包括對西化情調及臺北小圈子文化的描寫),複雜(或說混亂)的倒敘結構,表面上開放的結局等等,皆意味著這部作品必須訴求不同的電影消費羣,或不同的電影消費態度,也因此其賣座成敗結果將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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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讓臺灣電影在貧瘠中求進步是整個電影界共同的目標的話,那《兒子的大玩偶》無疑是近幾十年來最成功的嘗試。無論爭取自由表達的尺度或商業效益上,《兒子的大玩偶》都打了一個小勝仗。就電影本身表現而言,三段中真正陳述完整的可能只有《蘋果的滋味》 ,然而其整體對「第三世界意識」的反映,卻使得《兒子的大玩偶》成為國語片新座標。據說這部作品未能提名「金馬獎最佳影片」是因為「主題意識」仍是重要的評審項目,可是《兒》片是我印象中主題最正確、意識最健康的臺灣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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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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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八三年的十一月五日,為配合在臺舉辦的亞太影展,有分報紙設計了一個副刊專題,以多篇文章介紹代表每個地區來參展的影片。我負責「國片」的一部分。我的文中原有一段批評《大輪迴》的文字,被改版面編輯要求刪去。原因是:「避免對柔導演們造成過度刺激」。我已記不清該段文字詳細(就算記得清補回去恐怕也沒什麼意義)。因此特此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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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註〕
※陳國富的這篇文章當初見報時,很多熱愛電影的青年學生有點納悶:既然文章裡表明《海灘的一天》與《兒子的大玩偶》是其中最卓越最重要的,為什麼作者指陳了它們以及略遜一籌的其他影片的缺點,卻唯獨漏了(或是放過)《大輪迴》?直到本文結果出版(收入「片面之言」一書)並附加後記,大家才恍然大悟。黃建業的一篇影評也受過同樣的「干擾」。其實,《大輪迴》並不可恨,前輩導演也不可鄙,而是台灣社會的某些觀念稍嫌陳腐,莫非以為批判某片就是對這部電影導演以往的努力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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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兒子的大玩偶》中的《蘋果的滋味》劇照。)
兒子的大玩偶 蘋果的滋味 在 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應該不少人最近也觀賞了這部 80 年代的經典電影《#兒子的大玩偶》,是早期引領文學改編電影的成功作品之一,吳念真提筆改編自黃春明的同名小說,將三則短篇故事〈兒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頂帽子〉與〈蘋果的滋味〉分別交由侯孝賢、曾壯祥以及萬仁三位導演執導,以寫實主義重現戰後一代艱困貧瘠的無奈困境與鄉土面貌。
這些不起眼的角色都被抹去了臉孔,眼前所見的生活、貧窮、挫敗將多數底層小人誤折磨的不成人形,面臨社會轉型,無論情願與否,都不得不主動接受外來文化的強行闖入,頓時多出了小丑、快鍋、蘋果,稀有而昂貴的舶來品在在象徵著潔白無瑕的色澤與香甜美妙的滋味。
〈小琪的那頂帽子〉是兩個推銷員的故事,一位一板一眼,只想盡快將商品推銷出去,一位漫不經心,心思都放在鎮上一名老戴著帽子的女孩小琪身上。那個年代做業務才有賺錢機會,設法將多數人過去不需要的事物變成家家戶戶皆有的民生必需物資,像是快鍋。因為效率愈來愈重要,滷一鍋豬腳可以比傳統慢火燉煮節省八成以上的時間,不消幾分鐘,鍋中的肉已熟爛入味,迅速上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兩個大男人根本看起來不像是平時會穿梭在爐灶之間的身影,甚至連一般鍋子的用法都有些陌生,無從得知快鍋對於料理是利大於弊或弊多於利,只聽信主管一句「必須相信公司的產品」、「日本人用了幾十年也沒問題」,但現實卻難逃雙雙演變為悲劇,小說的收尾更令人心寒,理應得到回報的努力成了災難,理應純真無瑕的笑容底下是慘痛的疤痕,那些美好、善良的事物一一在生活中幻滅。
楊德昌導演在《青梅竹馬》片頭獻給記者楊士琪的「削蘋果事件」就是源自片中第三篇〈蘋果的滋味〉,其戲謔手法為三段故事最明顯的,崇洋媚外的自卑心態無處不滲透這則「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諷刺寓言。舉家浩浩蕩蕩遷往台北的江阿發,住在家徒四壁的屋簷下,加上嗷嗷待哺的四張小嘴,整家人整被貧窮癌侵蝕得喘不過氣,一天,江阿發準備上工時意外被美軍上校開車撞斷雙腿,住進了當時的美軍醫院,也就是現在北榮東院區。然後危機就是轉機,罪人就是貴人,江阿發枕頭下壓有大把美金,妻子中於破涕為笑,啞巴女兒有機會受教育,蘋果的滋味似乎不如想像中甜美,但整家人嚐著一顆價值四斤米的蘋果,清脆的咀嚼聲此起彼落,光想像便覺幸福,原來真如卡謬所言,幸福與荒謬本是同根生。
選擇將首則〈兒子的大玩偶〉留在最後談論,是因此篇還是整部電影中最喜愛的部分,有著像是觀賞義大利新寫實主義作品之感,將生活的辛酸無奈寓於影像藝術跟前,就如電影海報寫著「把歡笑帶給兒子,把眼淚留給自己」。身為家中經濟支柱,坤樹不得不拉下臉來為自己爭取一份工作,頭頂烈日抹上白粉的臉斑駁參差,紅紅圓圓的喜感鼻子藏著無法言說的苦楚,忍受孩子嘲弄欺凌,忍受長輩冷嘲熱諷,漫無目的跨出的每一步是更加舉步維艱。在外面滿腹委屈,回到家也不敢多說一句話,疲憊、落寞又非得撐下去的身影讓人越看越鼻酸,為了家計早出晚歸,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擺脫可笑扮相,卻換得兒子相見不相識,還能怎麼辦呢?
「坤樹把小孩子還給阿珠,心突然沉下來。他走到阿珠小梳粧臺,坐下來,躊躇地打開抽屜,取出粉塊,深深地望著鏡子,慢慢地把臉塗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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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大玩偶 蘋果的滋味 在 JC LIN 林振宇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若他們沒有碰到困難,我從來沒想過要扮演那個角色。我在新電影開創初期只參與過一件事,就是「削蘋果事件」。《兒子的大玩偶》上映的前夕,國民黨的文工會覺得「蘋果的滋味」那段侮辱到政府,就給出品的中央電影公司一個訊息,要按照主管機關的指示去修改。當時在影劇版的是我早期的搭擋陳雨航,他跟我講了這個事,顯然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去影響或是扭轉這件事吧。我說「要有很大的心理準備」,因為他是要以失去職業為代價。我不用擔心,因為我已經失去了,我早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