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私下講會尷尬,因為以後還要相處,所以公開道謝反而好意思些。
「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的剪接師念修,是製片小玫介紹來的,拍片前先見過一次面,當時我有一點點小小的緊張,因為念修有一種沉默的氣場,眼睛又小小細細的,我弄不清楚她安靜地看著我時到底在想什麼,會不會覺得我只是一個飾演導演的編劇。我幾乎對念修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剪過阿吉導演的電影「共犯」,然後就一片空白了。
在那個時候,只要有任何人願意幫助我拍電影,都是我的奢侈,所以,嗯,其實我沒有花時間去研究念修的剪接風格到底適不適合我,只知道,我一定要盡量讓她……盡量啦……讓她細小的眼睛感覺到,我可能不是大家傳說中的那個人。
念修好像在第一次見面就說好,可以試試合作,好像,我真的忘了。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廖明毅跟雷孟的學妹,還當過廖明毅的副導,也算是電影圈真的是小小世界妙妙妙的又一證明。
「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電影拍完,念修就著手剪接,印象中第一個粗剪版,是按照劇本一路順著剪下去,沒有刪掉任何一場,結果好像有一百六十多分鐘(還是更久?),若單單看一場戲,是好看的,但一路黑暗一百六十多分鐘到底,節奏不對,有些沉悶,我坐在後面的沙發一邊看,一邊苦惱著…….嗯嗯嗯嗯嗯肯定可以更好看很多倍的吧?
我看著念修安靜的背影,她總是一臉平靜地操作著影片,好像有點置身事外的超然……但不能超然啊!要有愛啊!有愛!我不是一個專業的、經常拍影片的導演,技術之外我都馬相信一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對電影有愛恐怕是超級脆弱的我,心裡唯一的宗教。我認真祈禱念修對這個電影有愛,只有她跟我一樣喜歡這個電影,她才能繼續把電影給剪下去。
那間小小的剪接房是我的避風港。那裡只有電影。
不是,還有一隻狗。
念修養了一隻狗,叫小天,牠經常咬我,只要我稍無動作大一點,靠近念修的座位一點,小天就會精神崩潰地衝過來咬。是真咬,還會搭配猛犬獨有的嗚嗚嗡嗡低吼的那種咬。不過OK,我可是看過地獄的人,怎麼會怕被狗咬,被狗咬的物理傷害實在是不足掛齒,比較怕小天太突然暴衝過來的驚嚇感,但這種事我也不知道怎麼跟小天商量,只好有時候故意惹牠一下,直接讓牠把我的肉含咬在嘴裡,有咬過了,等一下比較不會再接再厲。
每天我都會去剪接室報到,像是上班,這種規律的工作節奏對我來說,雖然一直不適,久了,卻很有心靈撫慰的療效。
我們當然非常認真討論電影該怎麼進行,挪動那個段落變成新的轉場、抽血的畫面要不要一下子逆時鐘轉一下子順時鐘轉、哪個畫面局部放大比較好、哪些一鏡到底的鏡頭必須在那個位置打斷節奏比較好------更重要的是,演員哪些表演很精采很想用、哪些表演必須藏拙。不過認真就不必再多說了,認真理應是所有人對工作最基本的態度。念修是一個對演員表演有鑑別力的剪接師,這點彌足珍貴,所有的剪接都不以風格、不以炫技為主,而是表演,對戲進行的流暢,一旦遇上了拍攝素材上的任何瑕疵,與演員表演的前後混亂,都跟我一起苦苦思考千奇百怪的解決之道,互有驚喜。這是她可貴的天份,對人的觀察,永遠是創作的最初與最終。
在念修的小小剪接室裡,日復一日,被狗咬,抱狗,踩狗,然後被狗咬。後製製片阿星偶而開門進來跟我說一些我一直無法回想起來的問題,偶爾一起確認最新的特效粗合片段。在沙發上喝著無限多的黑咖啡,一直跑廁所,等念修剪接結果出來前猛打手機遊戲,肚子餓了,就吃便利商店的沙拉減肥------完全減失敗。
那段時間念修自己導演的紀錄片「河北台北」上映了,真有才華,真好看也很溫暖。跟這樣的人一起工作,很有人味。尤其那段時間念修一直放宋冬野的歌,我第一次聽斑馬就迷住了,音律是時光的記憶背影,斑馬便是那一陣子我人生的主題曲。
斑馬斑馬
你不要睡著啦
再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尾巴
我不想去觸碰你傷口的疤
我只想掀起你的頭髮
漸漸電影有了形狀,有了巨大的黑暗,然後有了光。
念修有兩片搞笑電影光碟我借走了,都沒還,因為還沒看。
看完了再還,永遠有個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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