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0730)
那些年我讀的書
數年前,作家蔡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愛情小說家亦舒少女時代常愛流連在我主編的《伴侶》雜誌社,我引導她看《紅樓夢》和《魯迅全集》,《紅樓夢》「她一看數十次,背得滾瓜爛熟,看得寫了三百本愛情小說」,「但魯迅文章一看,就看壞了,別的不學,學到魯迅的罵人。」
1964、65年吧,亦舒十七八歲,剛在《明報》發表《女記者手記》不久,有人介紹她給《伴侶》寫稿,她跟男朋友常來雜誌社閒聊。我沒有「引導」她,是她問我看什麼書,我就說看《魯迅全集》和《紅樓夢》。她最先找魯迅的小說看,跟我談起來,許多我沒有留意的細節她都注意到。她有沒有看魯迅雜文,我不知道,但魯迅雜文大多只針砭時弊,極少罵個人,他說過,「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因此,被他看得起而「有言」批評的人極少。
《魯迅全集》所含文化養份多,國學,西學,融會貫通於對人生、社會、時政的思考、評析與發現中。文化界前輩、寫一手好雜文的羅孚說,他是吃魯迅奶水成長的。我想我也是,當然讀書不能照單全收,不能替代思考。
我當時的工作之一,是要根據中國出版的各種中國古代詩詞的註釋本,編選三冊《中國歷代詩選》,因此廣泛地閱讀了自《詩經》以來的中國詩歌,極為沉迷中國古代詩詞的語言、意象、情操和境界。《大公報》的前輩陳凡那時對我說,做編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起標題,而標題要起得好,讀《唐詩三百首》最有用。回看那個時代的報紙標題、電影名字,包括西片譯名,大都能瞬間吸引眼球,有好多還留下忘不了的印象,比如《亂世佳人》《魂斷藍橋》《劍膽琴心》等等。近二三十年,起標題就越來越不講究甚而有點怪怪了。
閱讀中,最觸動我思想感情的,是十九世紀俄國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其中,托爾斯泰、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人道主義、深刻反映現實,和對感情世界、對人性的解剖挖掘,都使我深感震撼。長篇小說中我讀得最仔細和寫過長篇讀後感的是托爾斯泰的《復活》。中短篇小說讀得最多的是契訶夫。1958年,我買了共27本汝龍翻譯的《契訶夫小說選集》,這套書我收藏至今。他的故事,也常被我引用到時評文章中。
比如《第六病房》。小說講的第六病房,是當年俄國收容及治療精神病人的病房。與其說是病房,不如說是監獄。陰森的鐵窗、殘酷的毒打,那些不幸的「病者」,其實就是囚徒。小說的兩個主人公,一個是「病者」格拉莫夫,另一個是醫生拉京。格拉莫夫講話既像瘋子又像正常人。他重複講人的卑鄙,踐踏真理的暴力,說第六病房的鐵窗總讓他想到強權者的愚蠢和殘酷。他被送到第六病房是因為有一次他看到一隊被押解而過的犯人,他突感恐懼和明白過來:他原來就生活在沙皇俄國這個大監獄裏,而且永遠無可逃遁。他覺得自己有一天也可能戴上手銬,被人押著送進監獄。他雖沒有甚麼過失,但難道不會有人誣陷嗎?難道法院公正嗎?越想越害怕,逃避,躲閃,語無倫次,以致被人懷疑患上了妄想迫害症,送進第六病房。
另一個主人公是去治療格拉莫夫的醫生拉京。拉京剛來醫院時,想建立一種合理健全的秩序。但是他深深感到在黑暗的現實裏自己是多麼軟弱無力。於是他乾脆逃避生活,躲在家裏喝酒,看書。但是作為一個有思想的知識份子,他需要為自己的生活態度找一種解釋。久而久之,他就產生了一套對現實妥協的自欺欺人的哲學。
在病房,格拉莫夫對醫生說,「是的,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瘋子行動自由,因為你這蠢才分不清誰是瘋子,誰是健康人。為甚麼是我和這幾個不幸的人,被關在這裏?你們醫院裏所有的壞蛋,在道德方面,比我們這裏的任何人都要卑鄙得多,為甚麼我們被關起來,而不是你們呢?」
他的話使拉京受震動,他禁不住與格拉莫夫談人生、社會等話題,格拉莫夫駁斥他的「美好的時代一定會到來」是自欺欺人的人生哲學,使他也逐漸認同社會上的虛偽人群才是「瘋子」,於是他在與其他人談話中也講一些憤世嫉俗的話,他的言談被人認為是「瘋話」,最終醫院同仁指他是「瘋子」,關進第六病房,而且折磨致死。
小說告訴我們,真正有病的是病房外的人。虛構的小說所反映的才是真實的世界。
末代港督彭定康回憶他離港前視察一間精神病院,一位病者問他:「英國作為古老的民主國家,為什麼在把香港交給一個極權國家之前,沒有徵求一下香港人民的意見?」彭定康感到,精神病人問的才是「最有理性的問題」。(43)
圖1,魯迅詩「悼楊銓」手跡:「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圖2,1958年買下的「契訶夫小說選集」。
圖3,「1959年在香港出版界慶祝國慶集會上。
(《失敗者回憶錄》在網絡媒體「matters」從頭開始連載,網址:https://matters.news/@yeeleematter)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4萬的網紅Dd tai,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更新版)早於四、五十年前,社會沒那麼富庶,父母根本沒多餘金錢買玩具給小朋友。他們玩的多是一些自製玩具、簡單小玩意或集體遊戲等,好像聚在一起拍公仔紙、看漫畫書、下康樂棋,甚至是吹竹葉、養「金絲貓」、玩「何家公雞何家猜」等。那些年,雖然沒有豐裕物質、沒有電子遊戲機,但小朋友卻多了創意空間,只要動動腦筋...
人生不能沒有故事紅樓夢 在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除非你自殺,否則沒有任何痛苦足以毀掉你,一切都是過程】
這幾天和讀者在限動對話,從吳亦凡事件延伸一個問題:
女人如果被暗示要上床才能上位,否則事業無望,面對權勢威嚇,她到底有沒有選擇權?以及一個女人在名利面前迷失、做出她不喜歡的事情,算不算自主?
讀者各種理論大噴發,丟給我多角度觀點,而我也慢慢彙整出我自己的完整邏輯,在一波波頭腦風暴中回顧往事。
我來說說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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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讀張愛玲、亦舒、珍奧斯汀到西蒙波娃,她們經常透過作品描繪「金錢等於權力,權力等於性剝削」。
例如《第一爐香》的葛薇龍,因為受制父權社會的規則,最後不得不成為交際花、權貴們的玩物;再到亦舒《喜寶》,講述女主角滿足物欲背後的心靈空虛,以及在情感中無法握有選擇權的悲哀。
更別說 18 世紀的珍奧斯汀,女人根本是婚姻市場的選物,充滿長輩們的盤算與門戶較量。
這造成很多作者喜歡透過這些經典文學,警惕女人必須要財務獨立,有自己的房間,否則就是任人宰割。
我也是,事實上直到現在,我這個立場仍舊站穩不變。
可是回到現代社會,時代氛圍到底和張愛玲身處的時空不同。
今天那些夢想或不小心成為喜寶跟葛薇龍的女孩,雖然很可能會面臨到被權勢者玩弄情感的結局,但是她們還是能重返職場、擁有工作賺錢的能力,她們並不會像葛薇龍和喜寶一樣逃出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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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和珍奧斯汀,寫的是她們那個時代的悲哀,因為女人真的沒得選啊,出去找工作也找不到的那種。
現在不見得如此。
就算事後發現被欺騙感情跟身體,女人仍然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甚至,我們可以將這個歷練視為一種覺醒,明白有些男人行走江湖就是會靠著他們的才華、金錢、能力去讓女人跪舔。
相對女人也是,有些男人同樣喜歡女人漂亮、有才華、能力好,什麼都要好棒棒,以上性別是可以置換的。
可以確定地是,不管怎樣,一段關係,你必須拉長時間觀察,除了確保自己不會那些濫用權力的人欺騙,你也有更多時間去瞭解這個人的本質和你是否相似、善不善良。
你必須考慮你在感情中到底「需要」什麼,對,我說的是需要,在於我發現很多人的「想要」並不符合他的「需要」。
例如,一個男人明明很自我、大男人主義,卻要求另一半不只要有主見,還要她溫柔婉約,但撒嬌又不能像女孩,還要求要一個「平等」關係。
但他卻沒思考,個性毛這麼多,他心目中的「理想關係」到底實不實際?另一半勢必要配合他比較多。他要的平等,真的能完整實踐嗎?
你要辨識你的需要,找一個和適合你的性格、能夠供需互惠的人在一起,當然,以上前提都是要建立在雙方相愛。
對一個人知根知底,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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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題,自 me too 運動以降,社會氛圍慢慢改變,尤其在台灣,我認為台灣比起日本、韓國的平權意識都開闊很多。
女人永遠都有選擇權。
是啊,我們難免會在挖掘自己的途中真心錯付,身體吃虧,心靈受創,但今天妳不管做了什麼「事後回想起感到錯誤跟難受」的決定,這永遠不會毀掉妳的一生。
我的母親單親撫養我 31 年,從幫父親扛下負債到成為女老闆,期間沒有依靠過任何一個男人。
幾十年前,一個女人帶著小孩在外打拚,辛苦程度絕對讓人意想不到,但我母親做到了,而這讓我明白:
女人真的做得到,在於我們願不願意放下千百年來的惰性,勇敢探索、自我超越罷了。
再來,幾年前,我被欺騙成為小三,被對方高貴的職業頭銜跟外表所惑,最後發現被騙,我心甘情願等他處理正宮問題,換來自是一頓心酸羞辱。
我常常在想,我那時候狀態是「自主」嗎?
現在我的結論是,那是自主沒錯,但不是「真正的自主」,因為我喜歡他,不過是他符合社會定義的高富帥,我是被各種「政治正確的條件」所蒙蔽,被從小到大被偶像劇影響,被社會資本主義的價值影響。
我以為那些大家追逐的條件,就是「我要的」。
我卻沒有思考過他適合我嗎?他愛我嗎?不要說這些無法觀察,不,這些真的可以感受得到。
可是,我必須經歷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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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經歷過,透徹反省過,我才知道我是誰。
「真正的自主」,就是你深刻瞭解你的本質適合什麼、不適合什麼,釐清個人與社會的分野,最終做出最「讓你開心」,以及不欺騙他人跟自己的選擇。
自主,必須建立於你的開心及對外界的尊重,辨識你的同道中人,畢竟當你舒展自己,絕對會有人受到干擾、看不順眼、指指點點。
那就回到孔子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就去找彼此坦承、真心理解你行為的人交朋友、建立親密關係。
我覺得這個非常重要,坦白說,我現在身邊就是有這麼一群朋友。
數量很少,但他們知道我是誰,一路看著我的蛻變、持續反叛、事後反省,他們支持這個我,欣賞這個我,和我和平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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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有一段我很喜歡,是賈寶玉跟晴雯的對話,晴雯心情很不好,賈寶玉買扇子給她撕,晴雯說扇子是拿來搧的,沒有人拿來撕。
賈寶玉說,有人喜歡用搧的,有人喜歡用撕的,但是不管什麼方式,「只要你是開心的,那就是對的方式。」
賈寶玉是人間清醒,這是我心目中的自主。
回到家庭主婦或職業婦女,回到情婦包養,回到談一段感情,回到想要找有錢人又要找真愛的那群女人,回到妳們的選擇本身了。
妳痛苦嗎,妳開心嗎,如果妳情緒這麼糾結,而且這份糾結並不包含心甘情願,那麼這真的是自主嗎?在於妳很不開心啊。
不開心,代表內心一定有衝突跟矛盾在其中,那麼這時候,妳不能去欺騙這是自主。
妳要撥開迷霧,分析妳為什麼不開心,是因為大家都這麼做,你才跟著這麼做?還是這是你追逐某種自我實現時必須取捨的代價?
前者跟後者是不一樣的,前者是打從「本心」你就抵觸了;後者,則是練習承擔你的個性與行為形成的後果。
如果是我,前者我是完全不會隱忍;但是後者我會忍,我會修,因為後者,我視其為負責。
向下扎根到靈魂最深處,不要再逃避了,深入剖析它,很痛苦,很想死,但妳一定會知道答案,端看妳願不願意為妳自己勇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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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一個遭受主管性侵的女孩,被性侵後,她催眠自己跟主管是有愛的,但那個主管已婚。
有沒有很熟悉這種騙術,社會新聞一大堆。
女生告訴我,她覺得人生盡毀,走出傷痛花了 8 年這麼長,「但我面對過去,原諒自己,因為犯錯的是他,不是我。」
後來,她直接轉職換新工作,目前嫁到以色列,婚姻幸福,我覺得她好酷好勇敢,好險,她有活下來。
她對我說:「我希望奶媽能夠有機會告訴讀者,我們永遠都有選擇權,但途中發生不對勁時,不要勉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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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女孩的故事給我很大的鼓舞。
不要強迫自己喜歡,還以為是自主,因為妳不快樂,連「痛並快樂著」的成份都沒有,剩下的只有痛跟羞辱,那麼對我來說,它只是自我安慰,不是真自主。
但沒關係,都是過程,拋開框架,寬恕曾經的荒唐、別人的錯誤,你還是會柳暗花明的。
容我回到賈寶玉的扇子理論。
扇子,照理說是拿來搧風,但有人撕它很爽,不覺得曹雪芹在這段就是一個譬喻嗎?
限動裡,我透露自己嘗試過多人運動,這個體驗我實在不喜歡,在於那時候我的身心狀況極度崩盤,但我發現有人真心樂在其中,還帶著伴侶一起加入,這是他們解壓與找新鮮感的一種方式。
聽完後,我覺得很棒啊,而也是經過這一遭,我更確定我是一個性愛合一的人,無法性愛分離。
有段時間會回想,我到底在衝啥小?
但現在我清楚,這都是我歷劫過後的寶藏,哪怕過程瀕臨自我毀滅,但我出來了,正是如此,我真切明白我是誰,我想要什麼,我需要什麼。
也許未來某些想法,我還是會隨著社會氛圍前進改變,但人格基底已經確立了。
天啊我整個不斷離題,總之我要講的是,多人運動在傳統價值裡很「毀三觀」,可如若不欺騙自己,不欺騙別人,一群喜歡多人運動的聚在一起多人運動,不是很好嗎?
關鍵是,你要開心,還有尊重別人。
人生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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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這篇文章有好多東西都還沒講完,但字數有限,有機會再說,等我未來出書和大家分享,不過目前都還在各方洽談中。
以及,九月我會去讀師大國文系在職專班,默默考上一陣子了,希望能帶給大家更多東西。
嗯,忽然感到這篇文章毫無章法,常常一扯就太遠,需要一個專業編輯拯救幫我拉回來~!😅
人生不能沒有故事紅樓夢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從經典名著看長篇小說的結構】
這次分享的文章,是中國作家孫犁談長篇小說創作的一些觀點。
他以中國經典的四大名著為例,提出寫長篇小說時,整體結構布局的重要性,相當精彩。
一起來看看這篇文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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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經典名著看長篇小說的結構 / 孫犁
一
創作長篇小說,感到最困難的,是結構問題。
結構一詞,雖通用於建築,但小說的結構,並非紙上的藍圖。佈局,也不是死板的棋式。它是行進中的東西,是鬥爭中的產物。小說的結構是上層建築,它的基礎是作品所反映的現實生活,人物的典型性格。在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的矛盾、鬥爭、演進中,出現小說的結構。因此,長篇小說的結構並非出現於作者的憑空幻想之中,而是現實生活在作者頭腦中的反映,是經過作者思考後,所採取的表現現實生活的組織手段。建築工程,可先有藍圖,然後再去備料。作品則不然,要根據作者所具有的生活積累,才能有效地設計。而且它不是一成不變的,作品完成後,結構狀態才告終止。俗話說:長袖善舞,多財善賈,生活之於創作是多多益善。生活積累綽綽有餘,而不是捉襟見肘,才能出現理想的小說結構。創作,是有多大本錢做多大生意,不能白手起家,更不能一本萬利。
二
《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和《紅樓夢》,在中國長篇小說中最為著稱。我們現在就這四種小說的結構方面,進行初步的粗淺探討,作為寫作長篇小說的學習準備。前三種長篇小說,都是在前人的創作(或口頭、或文字)基礎上,進行再創作的。
《三國演義》根據陳壽的《三國志》和裴松之的註。陳志在中國史書中,除史、漢外,最稱得體。而裴註之詳盡豐富,保存了很多古書資料,生動而具體,雋辭逸事,隨手可得,在史註中最有價值。這對《三國演義》的創作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此外,它還利用了以前的話本和戲曲方面有關三國的資料。這些資料裡的英雄人物,已經過無數次演唱說講,典型性格初步具備。《水滸傳》根據它以前在社會上廣泛流傳的水滸故事,這些故事,經過口頭講演,日見完整。《西遊記》是根據一些高僧西域旅行的記載、佛教故事和以此為內容的粗具規模的小說。
四種長篇小說都是宏偉的著作,經過長時間廣泛的流傳,差不多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是中國人民傳統的精神食糧。它們是深入人心的書,不只在思想意識方面,有的並在實際生活上,給予人民以不可估量的影響。
單從結構上可以看出,這四種小說都不是平凡之作,都是大手筆的產物,有獨特的見解和藝術修養,有豐富的知識和組織能力。都是苦心經營,各有時代、藝術特色。小說的結構,也可以叫做佈局。它大致可以分為三部分,即總綱、分目和結局。古人創作小說,是很重視結構的。結構的形成是以主題思想為指導的。
《三國演義》以史實為根據,在寫作中,它確定以蜀漢為正統,但並不削弱對魏、吳的刻畫,它以桃園結義開始,經過對各個重要人物的敘述描繪,突出三國之間的主要矛盾鬥爭。三國時人才眾多、群英崛起,謀士如雲,政治文化多有可采,至如華佗之醫、管輅之卜,也很生動有趣,它不遺漏一個重要人物,不遺漏一件重大事件,精心組織、波瀾起伏。最後得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合乎歷史規律的推論,作為全部小說的結局。
《水滸傳》前幾十回,實際上是各個梁山人物的小傳,它接連寫了晁蓋、吳用、阮氏兄弟、楊志、宋江、林沖、武松、石秀、盧俊義的出身、遭遇,生活和性格。每個人的故事都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中篇或短篇。因為當時的水滸故事,是以人為單位的。施耐庵統籌全書,他以誤放妖魔作為楔子,以智取生辰綱展開故事,突出一個「逼」字,以這些人物齊集梁山為一結局。這樣的結構,在藝術上說是完整的。
《西遊記》的結構比較單純,它接連寫那八十一難,難難不同,有趣的故事層出不窮,充滿幻想和幽默,具備藝術特色。以取經回來師徒都成正果為結局。
以上只是就其總綱和結局來談,其中的佈局穿插,輕重、取捨,各個作家的匠心運轉之處,只有進一步研究才可以窺探它的結構藝術的奧秘。
三
藝術的發展,有它自己的規律。多麼偉大的藝術成就,也是在前人的勞作和具體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即使像如此輝煌的藝術精品——《紅樓夢》也不能例外。在結構上,《紅樓夢》是平地起樓臺,並非再創作,但如果沒有歷史上前幾種長篇小說,特別是《金瓶梅》一書的出現,《紅樓夢》是很難產生的。按照《紅樓夢》開端所寫,一會兒叫「風月寶鑒」;一會兒叫「金陵十二釵」,又叫「情僧錄」,又叫「石頭記」。可以斷言,這部小說,是長期經營,屢經易稿,在故事結構上,是發生過多次重大變化的。我甚至猜想,雖然《紅樓夢》是曹雪芹的一人創作,但他身邊一定有一兩個,甚至三四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具備高超的藝術見解,每章每段地和他討論,出點子、提意見,改善補充。因為我實在驚嘆,像《紅樓夢》這樣宏偉的藝術結構,實非一個人的才力所能達到。
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說,《紅樓夢》是集體創作或是開會產生的小說。
以下就談談《紅樓夢》的結構。《紅樓夢》第一回有言:「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就字面看,這都和結構問題有關。作者為了使這部小說不落俗套,在結構上,苦思冥想、慘澹經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這部小說在綱領提起時就不同凡響,完全是獨創。在進入正文之前,作者把綱放得很長很長。第一回,從甄士隱寫起,然後提到了賈雨村,但主要的是點明小說要宣揚的思想,即「好了」思想。第二回,寫賈夫人仙逝揚州,是為了小說最重要人物之一的林黛玉即將出場。然而又不叫她即刻露面,卻寫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使讀者得知本書所寫家族和環境的概況,使主角出場時有典型環境的依據,讀者有充分的精神準備。按照習慣,總綱應該放在第一回,作者卻點了一下又放下,接著環境敘述之後,就使一些主要人物上場。這便是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賈府,賈府的一些頭面人物紛紛登場與林姑娘相見,實際是使他們與讀者相見。這一回,進一步詳寫賈府的勢派。
兩個主要人物見面了,如是俗手,一定就迫不及待地去寫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一見鍾情、情意纏綿、糾纏不已。作者卻寫了出乎意外的寶玉摔玉,黛玉傷心這樣的事件,突出兩個主角的性格特點,反而使兩人生疏起來。接著就去寫別人家的事,即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直到第五回,作者才正式「曲演紅樓夢」,別開生面地表明本書十二個主要人物的一生命運。《紅樓夢》一曲,以「開闢鴻蒙」四字開頭,是作者思想感情的傾注一擲,有天崩地裂的感染力量。是長江大河的奔騰,高山瀑布的狂瀉。讀者一下子陷入作者所宣揚的哲學思想境界裡去。這支曲子,隨著故事的展開,一直在讀者耳邊響著,一直伴奏到第八十回。
這真是千古絕調,第一聲春雷振聾發聵,在任何藝術作品中也沒有遇到過。
四
寫小說應該是因人設事(情節),反過來,又可以見景生情(新的情節),這樣循環往復,就成佈局、就成結構。
《紅樓夢》寫了一些大排場,比如秦可卿之死,這是為了表現王熙鳳的才幹而設;寫了元春歸省,則借此機會表現很多人物的身分、地位、性格。這些大排場,我們也可以叫它中心事件。《紅樓夢》裡這些大事件都不孤立,前因後果都很清楚,而且潛伏很長,波及很遠。比如元春歸省,這不只是繁華場面,它牽動著全書的佈局。最明顯的是歸省修造了大觀園,使姐妹們都住進去,作為故事的中心場地。它又包括著許多小情節,比如:歸省買來了小戲子,這就是芳官等人的出處,歸省要用尼姑,這就是妙玉的出處。而這些人在書中,並非十分次要的人物。在這裡,大的情節又起綱的作用,它牽動著很多小的情節。
曹雪芹在處理大情節時,總是像觀覽大江大河一樣,先找它的發源,細察它的匯流,看好它的來龍去脈。比如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先是用「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撥」這樣一個小動作,極其生動地寫寶玉和金釧之調情。然後,出乎意外的王夫人一巴掌,已經使事件嚴重,但作者暫把這個危機放下,接著寫「畫薔」,寫「撕扇子」,寫「麒麟」,寫「訴肺腑」,這就是寫賈寶玉自己仍在隨波逐流地浮在愛情的無邊孽海之上;而林、薛、史、花等人,卻以他為中原之鹿,正在進行殊死的情場大角逐。直到寶玉迷離恍惚、六神無主,才寫「老爺叫他」,接著又是忠順王府來要人,又是賈環告狀,這才是「不肖種種」,步步緊逼、氣上加氣,使得「大承笞撻」有聲有色。打過了,接著又是賈母訓子,林黛玉抹眼淚,這樣情節相連,還容易揣想。而因此引起寶黛交諷,甚至薛蟠耍無賴,玉釧調羹這一系列的小情節,都寫得這樣合情合理、自然生動,就非曹雪芹不辦了。
他寫一個中心事件,總是像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一大石,不只附近的水面動盪,搖動荷花,驚動遊魚,也使過往的小艇顛簸,潛藏的水鳥驚起,浪環相逐,一直波及四岸;投石的地方已經平息,而它的四周仍動盪拍擊不已。
這就叫做精心結構。
五
書沒有寫完,作者就「淚盡而逝」,只留下八十回,並有人說都是草稿。這就給研究它的結構造成極大的缺陷和困難。
按總綱推斷,上半部寫的是「極風月繁華之盛」,即那個「好」字;下半部當然要寫到那個「了」字,即散了的筵席,倒樹的猢猻,乾淨了的茫茫大地。但這種變化,應該是漸進的,絕不會是突變。這樣《紅樓夢》究竟要寫到多少回,就成了永久不能回答的疑難。俞平伯說,可能要寫一百一十回左右,因為五十四回是個轉折。這也是推斷之詞,究竟要寫多少回,即使曹雪芹,當時也很難預先估得那麼死。據魯迅說,八十回也不過剛剛露出些悲音來。
高鶚續書,一開頭的回目,「占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就給人不倫不類的感覺。高的續文對原著來說,是天上地下。但我們也應該退一步想:曹雪芹死後,企圖續貂者,不下百種,皆成狗尾。不管怎樣,高鶚還是忠於曹氏的原來計畫,極力追蹤原來旨意,求其吻合。雖然寫得死板僵硬,大致還是按照悲劇的路子走下來了,最後重露一些起色,這也並不完全違背曹氏的「好了」思想,因為事物仍要向相反的方向發展。有這樣四十回續書,使愛讀完整故事的人,能得到比較圓滿的享受,這就是高鶚的功績。如果他也給你來個大團圓,豈不更糟。高鶚雖然「閑且憊矣」,然而他是一個熱中的人,並不是過來的人。他和曹雪芹的生活經歷、思想見解距離很大,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所以他的書能夠長期附在驥尾上。《三國演義》寫的是三國紛爭、天下雲擾,歷史上少有的動亂時代;《水滸傳》寫的是五湖四海,各種職業身分的人;《西遊記》寫的是西天佛地,近於海外奇談。它們的佈局方面幅員廣闊,可以馳騁,都有方便之處。而《紅樓夢》所寫的只是甯榮二府,實際上是一個家庭,雖也寫到一些親戚,如林如海、王子騰,都很簡略。寫薛家較詳,實際上等於住在一起,分院別居。寫到一些外界景況,如宮廷寺廟,襲人家和晴雯家,也都是小枝小節。它寫的是一個家庭內部的矛盾鬥爭,寫的是一個家庭的盛衰興敗史。這一家庭從何處興起,又從何處敗亡?這就和在那麼一片不大的地方,修建一個大觀園一樣,在結構上,極費經營,極費周折。在十七回,賈寶玉談大觀園的設計修建時,發表的一段議論,可以作為曹雪芹對藝術處理,小說結構的總見解。即:任何藝術都要基於「天然」,「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不能「人力穿鑿,扭捏而成」。因為,「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我們知道:小說的結構來自故事情節,而故事情節來自人物的思想行動,這都是來源於現實生活,符合生活的發展規律,才能形成的。
我們無妨再作一些註解:曹雪芹所說的天然,就是現實生活裡所有的、所存在的,不是由作者無中生有、胡編亂講的。胡編亂講,便是「穿鑿扭捏」。生活裡一點兒影子也沒有的東西,你硬要把它說成是現實,大加編排,那是說謊,是欺騙讀者,是造謠惑眾。
六
寫長篇小說開頭容易,就像走前幾步棋一樣,頭頭是道,中間佈局已經不易,最後結尾最難。《三國演義》最後以晉朝統一中國作結束,當然很完滿,這是借助于歷史,作者的苦心還很難見到。《西遊記》以取經回來,師徒都成正果結束,這也是故事的必然,事前可以容易安排的。《水滸傳》,以七十回而論,蓼兒窪一夢,已近玄虛,只是等於把更長的《水滸傳》,比較適當地剪裁一下,並非在結尾處做了多大功夫。《紅樓夢》的結尾,因為雪芹已埋地下,世上更無能人,小說影響,雖然如此之深遠,它的結尾,只能無可奈何,將永久沒有下場了。
寫作長篇最容易遇到的問題是:中間枝蔓太多,前後銜接不緊,寫到後來像漫步田野,沒有歸宿;或作重點結束,則很多人物下落不明;或強作高潮,許多小流難以收攏;或因生活不足,越寫越給人以空洞散漫之感;或才思虛弱,結尾已成強弩之末,力不從心。甚至結尾平淡,無從回味;或見識卑下,流於庸俗。
至於中間佈局,並無成法。參照各家,略如繪畫。當濃淡相間,疏密有致。一張一弛,哀樂調劑。人事景物,適當穿插。不故作強音,不虛張聲勢。不作海外奇談,不架空中閣樓。故事發展以自然為準則,人物形成,以現實為根據。放眼遠大,而不忽視細節之精密;注意大者,而不對小者掉以輕心。腳踏在地上,穩步前進、步步為營,寫幾章就回頭看看,然後找准方位、繼上征途,寫完之後再加調整。如此做去,或可稍有補救于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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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版)早於四、五十年前,社會沒那麼富庶,父母根本沒多餘金錢買玩具給小朋友。他們玩的多是一些自製玩具、簡單小玩意或集體遊戲等,好像聚在一起拍公仔紙、看漫畫書、下康樂棋,甚至是吹竹葉、養「金絲貓」、玩「何家公雞何家猜」等。那些年,雖然沒有豐裕物質、沒有電子遊戲機,但小朋友卻多了創意空間,只要動動腦筋,甚麼東西又可變成新的「玩具」。這種簡單的快樂,相信令不少「老友記」懷緬。說到懷舊玩意,「公仔紙」必定榜上有名。其實「公仔紙」可說是歷久不衰的玩意,說它是現時還流行的明星閃卡、角色卡、遊戲咭的前身準沒錯。當時的「公仔紙」由一張很大的卡紙併成,每賣一張士多老闆就會沿著卡紙虛線剪下一格,大小與火柴盒相若。「公仔紙」一般印有色彩豐富的圖案,有的是卡通漫畫,有的是民間或歷史人物如三國誌、水滸傳、紅樓夢、封神榜等,還有電影明星、飛機大炮照片等,而每張咭背後均印有卡中圖案的介紹,題材相當多元化。 「公仔紙」的玩法很多,較為流行的有兩種。其一是兩人各自選一張放於手掌裡,跟著一起擊掌,如跌落地時向天的那張就算勝方,可將「公仔紙」收為己有。另一種就是大家同時拿出多張「公仔紙」疊在一起,然後輪流拍桌,被拍出的「公仔紙」而沒疊在一起的就算合格,歸拍桌者擁有。「麵粉公仔」於五、六十年代曾十分流行,街頭巷尾都會見到售賣「麵粉公仔」的攤檔,後因政府打擊小販,令這門藝術在香港好像消失了般。其實「麵粉公仔」已有二千年歷史,與草蜢編織、繩結等一樣,同屬中國的民間工藝。猶記得那時候的「麵粉公仔」攤檔,師傅們均會攜帶一個裝滿五顏六色麵粉團的行李箱,經過一輪熟練的搓圓、壓扁、拉長等步驟,數分鐘已完成一個栩栩如生的公仔,並插在滿佈小孔的木版上,供小朋友選擇。大部分公仔造型圍繞歷史或經典故事人物,如西遊記的孫悟空、豬八戒等,也有一些廣為人知的卡通人物。遺憾的是,「麵粉公仔」的存放時間很短,天氣潮濕,公仔會發霉;天氣乾燥,麵粉過乾又會裂開,一般只能存放兩至三星期。對於五、六十年代成長的香港人來說,總會曾經擁有過鐵皮玩具。鐵皮機器人、鐵皮飛船、鐵皮青蛙、鐵皮直升機......多不勝數的款式,成為了小朋友的成長夥伴。事實上,鐵皮玩具的歷史非常悠久,從十九世紀初已從歐洲出現,不過全為人手製作,結構較為簡單,而且上色技術所限,顏色也不夠耀目。其後日本銳意發展工業,製作大量色彩豐富、價錢合理的鐵皮玩具,令鐵皮玩具大行其道。再後期內地也擁有自己的生產線,令鐵皮玩具正式成為香港舊時代的主流玩具。 鐵皮玩具的主題系列繁多,好像有太空系列、動物系列、交通系列等。好像於六、七十年代,鐵皮玩具就多以登陸月球為背景,出產了一系列的太空飛船、機械人、火箭等,俘虜了不少小朋友的心。及後,香港人口激增,鐵製的日用品已不能應付需要,所以開始生產塑膠用品,連玩具也開始步入塑膠和電子時代,令鐵皮玩具最終成為了歷史。玩具槍一向是小朋友鍾愛的玩具,鐵皮玩具時代也已有鐵皮槍。有些手工精緻的金屬左輪手槍,更可將火石圈裝上彈匣位置,一扣板機便發出火光及聲響,相當逼真。不過隨著玩具安全條例的實施,與及塑膠玩具的興起,這些玩具已統統銷聲匿跡了。到了六十年代後期至七十年代,正值香港玩具業的黃金時期,不少海外玩具商來港投資,再加上特務系列電影在港掀起熱潮,令市面上推出了很多不同款式的玩具手槍,並成為不少男孩子心目中的珍品。其後塑膠玩具槍亦演變成水槍、氣槍,直到今天,玩具槍依然是不少小朋友最愛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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