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名將生死錄】田單:逆轉絕境的關鍵
在兩岸對峙的時代,金門做為國防最前線,處處充滿著戰爭氛圍。而在金門制高點的太武山上,刻著「毋忘在莒」,是蔣介石總統巡視金門時所題,其用意是引用戰國時期幾近滅亡的齊國最終成功收復失土的典故,以此鼓舞國人反攻大陸的士氣。
但當我了解戰國歷史,我其實蠻想吐槽這個典故引用的有些問題。因為的確齊國當時有莒和即墨兩座孤城苦苦支撐,而且莒城的領導人,正是齊國君主─齊襄王;但真正逆轉的關鍵,其實是即墨城守將─田單,所以如果真正要考據細節,或許當初應該寫的是「毋忘在即墨」或是「毋忘在墨」?
好的,吐槽非我本意,還是好好了解戰國時代最曲折離奇的復國戰役,以及這當中的關鍵人物─田單的所作所為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絕處顯智勇
田單,齊國王族成員之一,他本來在首都臨淄的市場擔任官員,名聲及地位都不顯著。
當燕國名將─樂毅,領軍橫掃齊國之際,田單先是和族人搬遷到安平城,之後眼看燕國軍隊銳不可擋,於是田單一早就交代族人做好落跑的打算:「你們趕緊把車軸凸出輪子的地方鋸斷,並且用鐵皮包覆整個車輪。」
等到安平被燕軍攻陷,城內許多達官貴人乘車出逃,但他們的車軸太長,很容易跟其他馬車相互碰撞,沒一會兒功夫,就因車軸斷裂或是車輪破損而無法繼續前行。而田單的族人卻在混亂的車潮中順利疾馳,平安無事的逃進即墨城躲過追擊。
好不容易逃到即墨,田單馬上就收到噩耗:「即墨大夫先前領兵出戰,結果當場陣亡。」還沒等田單安頓好,又一個消息傳來:「田大人,城中軍民聽說您有先見之明,使自己跟族人得以逃出生天,大家覺得您可以信賴,一致推舉您領導大夥抵抗燕軍。」
雖然田單擁有王族身分,但僅憑著「很會逃難」這點,就可以被推舉成領導,不難推測:即墨城此時已無人才,這才急病亂投醫的找上名不見經傳的外來戶。
幸好田單非同一般,新官上任的他,先將妻妾編入到軍中進行輔助性工作,自己更是親自參與到防禦工事的勞動。看到領導這麼親民敢拚,全城軍民對田單好感度不斷提升,同時挫敗了燕軍的進攻。這讓領軍的樂毅感到即墨城並不好惹,為避免徒勞無功的損失,樂毅改採包圍策略,雙方就此陷入僵持。
逆轉心理戰術一:離間
雖然田單在危局中開始站穩腳跟,但他很快發現……軍民們戰意非常低落。
畢竟齊國遭逢前所未有大敗,加上先前即墨大夫領軍出戰又被殺個落花流水,雖然田單接任指揮後組織多次成功的守城戰役,但在損兵折將、外無援兵的情勢下,充其量只是延緩即墨城淪陷的時間,而身處長期被包圍且沒有盼望的壓力下,城內軍民自然士氣越加低落。這使田單意識到:必須先讓軍民重拾獲勝的希望。
或許是齊國國運尚未衰竭?後來燕國君主過世,新繼任的燕惠王對樂毅充滿偏見,這就給予田單可趁之機,他立刻派人散布謠言:「樂毅之所以遲遲不攻下齊國剩下的兩座城池,根本是想擁兵自重並且自立為王。要是換其他真正肯打仗的燕國將領前來,即墨城只怕早被攻破了。」
結果新繼位的燕王還真聽信謠言,任命騎劫替換樂毅統帥的職位,樂毅則在接到命令後,就立刻出走他國,於是田單逆轉路上的最強阻礙就此消失。
逆轉心理戰術二:裝神弄鬼
之後,田單下令百姓在城內祭祀祖先(這其實是逼不得已,因為原先祭祖應該要去到城外的埋葬地,但此時即墨被燕軍包圍,所以只能在城內遙祭),估計是供品內容太豐盛,結果吸引一大堆飛鳥空降到城內啄食。
(話說我看到這段紀錄時,心裡頗為驚訝,因為在某些史料中,可是紀錄即墨被圍城5年,然而現在城中百姓竟還有這麼多餘糧可以搞祭典,究竟即墨城原先的儲糧有多麼豐富呀?)
看到成群的飛鳥一陣又一陣的飛入即墨城中,之後又在城頭盤旋圍繞(估計是還沒吃到供品的鳥捨不得離開),城外的燕軍覺得非常詭異,城內的軍民也覺得此景慎奇,此時田單突然臨機一動的宣布:「各位,此情此景是在表示……有天神要降臨即墨幫助齊軍了!」
覺得田單的發言很逗嗎?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事更逗。因為有一名小兵竟然主動找田單說:「我就是你說的天神。」
田單聽完小兵的話,他的反應是……真的把他當神在拜。甚至廣播全城上下說:「鄉親們看!神仙真的下凡了,我沒亂蓋各位吧。」說完就當眾對小兵膜拜,搞得全城百姓也跟著集體膜拜。
這下小兵頂不住了,找機會跟田單說:「不好意思,我騙你的,我其實根本不是神仙。」
田單說:「X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神仙!但現在你必須陪我把這個謊說到底,少在那邊跟我雞雞歪歪!」
於是田單繼續隆重包裝小兵,除了定期在人前把他當師父膜拜,還不時搞些走訪行程,讓神化的小兵去安撫悲觀的百姓,如此的「神」操作,竟也讓城中士氣活絡起來。
不過田單很清楚,謊言只能振奮一時,他必須更強烈地振奮軍民敢戰的心態,趁勢打破僵局。歷經多次盤算,田單決定將心理戰術繼續升級,同時在心中默念:「同胞及先祖們,原諒我要徹底利用你們……」
逆轉心理戰術三:損人利己
對於在城外燕軍來說,曠日持久的包圍也在消磨他們的作戰意志,陌生且充滿敵意的異鄉,使他們對於故土更加思念。與此相反的,是磨刀霍霍的燕軍主帥─騎劫,他太期待透過一場大勝證明自己能力遠超樂毅,甚至成就「滅齊」的不世之功。
不知從何時開始,有股傳言在軍中逐漸瀰漫:「如果燕軍將俘虜的齊國士兵實施劓刑(也就是割掉鼻子),並擺出來示威;再開挖即墨城外的齊國墳墓,將齊國人祖先的遺體分屍,這樣即墨城內的軍民一定精神崩潰到無法再戰呀。」
聽聞傳言的騎劫決定迅速執行,於是即墨城外,先是出現眾多沒有鼻子的齊國俘虜,他們的臉上有著一看就令人作噁甚至還有些血淋淋的深邃大洞;之後燕國人還在城頭下剖開棺木,對一具具遺體挫骨揚灰。
「哥!我一定為你報仇!」一個認出城下親人面孔的小兵歇斯底里的捶胸頓足。
「子孫不孝呀!」看到城外墳墓區出現的濃煙,城內的平民痛哭流涕。
聽到城內的齊國軍民哭的哀鴻遍野、震天價響,騎劫得意的想:「看來齊國人很快就不行了。」
同時,田單看著城內情緒崩潰的軍民,他正等待他們的反應,過一會兒,他聽到粗暴且急促的腳步聲,然後一群人衝過來向他下拜吼道:「請大人下令出戰!我等粉身碎骨也要向燕賊報仇!」聽聞此言,田單冷靜地想:「大事成矣。」
火牛夜襲
過一段時間,騎劫見到來自城內齊國使者,他卑微地說道:「即墨願降,此番前來,我等帶來千溢精金奉上,願歸降之日燕軍可以放過城中軍民,別劫掠我們。」
聽聞齊國使者發言,燕軍響起一陣陣歡呼,這難啃的堅城可終於陷落,如此完全攻陷齊國並衣錦還鄉的日子應不遠矣。
同一時間,田單清空糧倉中所有剩餘的糧食為齊軍舉辦饗宴,宴席中,田單說道:「各位,這是我等在城內的最後一餐,因為今晚我決心與燕軍決一死戰!我欲徵召壯士出城作戰,請問諸位誰願擔當此任?」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站起來答道:「我願往!」
於是田單挑選5000精銳,並從城裡收集了一千多頭牛,讓人在牛角上綁好尖刀、牛身披上畫有蛟龍圖案的大紅綢絹、牛尾綁上漬滿油脂的蘆葦。然後就在深夜,田單命人把城牆鑿出幾十個洞穴,之後用火點燃牛尾並將牛從洞穴中趕出,5000精銳則緊隨其後向燕軍殺奔過去。
因為投降消息而完全放鬆警戒的燕軍,本睡著難得的安穩覺,結果卻被一陣詭異的怒吼聲吵醒,還沒等搞清楚狀況,只見眼前一陣火光衝起,然後一群全身斑斕前所未見的怪物直接衝撞而至。有些人根本就是呆立當場,然後就被怪物撞飛或是被尖刀戳入而死,大部分人下意識的拔腿狂奔,就在一陣驚魂後,當他們發現所謂的怪物是被化妝的牛隻時,衝鋒而至的齊軍精銳展開第二波更強力的奇襲,對著潰不成軍的燕軍就是一陣屠戮。此時留在城內的老弱婦孺敲擊銅器,為城外奮戰的齊軍將士助威,被打矇的燕軍以為有更大的攻勢要發動,嚇得更加抱頭鼠竄。那個自以為可以遠超樂毅的騎劫,連像樣的命令都未能發出就死於亂軍之中。等到天明,即墨城解圍,燕軍主力徹底被打殘,而那一晚發生的「火牛陣」則成為流傳後世的經典詭謀。
即墨城的勝利只是田單逆襲反攻的開端,隨後,田單繼續向其他被佔領的齊國城市進軍。此時,扣除在包圍莒城的燕軍還具有一定的戰鬥力,其他地區的燕軍因為要把守廣大的敵戰區,大多是軍力分散的小部隊,而且他們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遠離一線戰場,戰力早已下滑;另外,齊國百姓對曾經掠奪他們財物的燕軍深惡痛絕,就等著合適的時機點反抗。總結,燕軍天時(戰役時間拖延過長)、地利(身處陌生的敵佔區)、人和(自己軍力若少且得罪當地民眾)全失,田單則是把握大勝餘威,於是燕軍被驅趕回原先國境,齊國原來70多座城池盡被收復。重返首都的齊襄王封賞田單為安平君,並讓田單執掌軍政大權。
能完成戰國史上最大的復國行動,自然與田單高超的軍事才能脫不了關係,撰寫田單列傳的太史公司馬遷就評價:「用兵需要奇正相生,田單用兵之初有如處女的沉靜柔弱去誘使敵人,等到時機成熟,用兵卻像狡兔般快速敏捷,使敵人在奇謀中轉瞬而敗。」
但我覺得扣除絢麗詭變的戰爭藝術,還有一個使田單能締造奇蹟的原因,以及這個人真正使我著迷的地方。
老ㄕ一己之見
時間快轉到田單復國的末期,燕軍雖遭逢大敗,但仍佔領幾座原先國境線上的齊國城池。
當時田單準備進攻狄城,臨行前去拜見有名的智者─魯仲連。沒想到魯仲連說:「你攻不下狄城的。」
田單忿忿不平地反駁:「我曾以區區即墨五里之城、七里之郭,帶領殘兵敗將就打敗了燕國並收復失地。怎麼可能攻不下一座小小的敵城?」沒想到後來田單猛攻狄城3個月,卻始終無法攻克,就連齊國小孩都編童謠嘲笑田單的徒勞無功。
田單趕緊找魯仲連問:「先生是怎麼預言出我攻不下狄城?」
魯仲連回答:「你從前在即墨時身先士卒並與民一同勞動,坐下去就編織草袋、站起來就舞動鐵鍬。所以當你號召軍民,大家都願意奮勇作戰。但現在你就顧著數算封地的稅收,平時又奢華打扮的玩樂。你只貪生的歡樂,沒有戰死的決心,這就是你攻不下狄城的原因。」
聽聞此言,田單說:「我有決心,先生您就看著吧!」第二天,田單親自站到敵軍的攻擊範圍內為攻城部隊擂鼓助威,狄城轉瞬間就被攻克。
另一個故事,則是田單有次與趙國名將─趙奢談論軍事,他對趙奢說:「將軍指揮才能之高無庸置疑,但我覺得你主張大兵團作戰實在很有問題。因為兵士徵召數目過多會影響國內農耕,造成糧食供應困難,這是自破之道呀。如今你認為一軍之將要領兵十萬、二十萬才足夠,可你看古代帝王用兵不過三萬,便可令天下諸候臣服,所以我覺得將軍的用兵理念大有問題呀。」
沒等田單喘口氣休息,趙奢立刻表示:「我看你根本不懂得形勢變化!古代天下分為萬國,最大的城不過三百丈,最多的人口不過三千家,所以三萬人已經是足以控制戰局的大軍。但當初的萬國如今已經聚集成七國,遠超古代的千丈之城、萬家之邑可謂比比皆是。所以現在統領三萬兵馬,野戰中不佔優勢,更無法在攻城時進行包圍作戰。你拿古代的例子跟我談現代的軍事?所以我覺得你根本不懂軍事及現實呀!」
田單聽了,感嘆道:「我想的太淺了。」
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當人位高權重之時,是否能持續認清現實並作出正確的行動?
歷史上有太多人物拒絕承認錯誤,並且在錯誤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比如:秦始皇迷信永生而至死未立繼承人導致秦朝在權力鬥爭中滅亡、隋煬帝三征高麗而天下糜爛最終死於叛軍之手、崇禎皇帝為顧面子而拒絕向滿州人停戰使明朝在兵禍中崩潰……
田單的軍事才能締造戰場的奇蹟,但擁有卓越才能的他,亦免不了有犯錯的盲區。不過田單總是能立刻承認錯誤並且作出正確的補救,我想這也是為何使國力大損的齊國在日後依然能影響天下大勢,由此可見田單的難得之處。
很多時候,我總會白日夢的猜想自己與歷史人物間的問答。如果我真有機會訪問田單,當我問:「你覺得自己能復國的秘訣是什麼?」
我在猜田單是否會如此回答:「最大的秘訣是,始終保持清醒,認清形勢、他人,以及最重要的……認清自己是否保持清醒。」而我可能在問答結束後這麼對他說:「田單,真乃大丈夫,吾輩當效法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圖片為:田單號巡防艦
好的,我知道大家一定很傻眼:放這張照片是什麼神邏輯?
主要原因是我找不到合適的配圖,索性直接把我國海軍的同款紀念名艦艇拉出來。
雖然田單是當之無愧的名將,但用來當海軍艦艇名稱,總覺得怪怪的。像同級別的一號艦,取名自鄭成功,挺好的;二號艦取名自鄭和,也不賴;但三號艦之後依序是:繼光、岳飛、子儀、班超、張騫、田單、銘傳、逢甲,沒一個是水戰專長呀!難道中華文化中找不到相對應的水戰菁英人名?
比如......周瑜號巡洋艦?這夠有名了吧?或是......施琅號巡洋艦?大家給過嗎?
啊!我還想到一個也是挺有名的水師提督,但我想等一下說出來,大家應該都覺得我是神經病吧?事實上,如果國防部真的取這名字,我會懷疑咱們軍方應該ㄎㄧㄤ的太嚴重了。
常昆號巡洋艦(然後後繼艦可以取名叫常威,好的,我是神經病)
五等 分 一番賞 轉瞬的夢 在 政變後的寧靜夏午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化身成虎的詩人】
這次分享的短篇,是中島敦的〈山月記〉。
內容是以唐代傳奇小說為素材,寫詩人李徵在不堪內心衝突的折磨下,最終化身為虎的故事。
不甘心成為普通人,卻又無法成為不普通的人,大概是自命不凡的人們最大的悲劇吧。
一起來看看這部短篇小說吧。
-
山月記 / 中島敦
隴西的李徵博學多才,在天寶末年,以一介風采翩翩美少年登上虎榜(進士的榜單),被派為江南尉。但是他生性狷介、自命不凡,不願低聲下氣充任小吏,不久之後就辭官,回到故園虢略歸隱,和親戚朋友斷絕往來,專心一致的閉門作詩,完全耽迷於詩篇裡。他認為,與其長久充當小吏,而在俗惡的大官之前屈膝卑躬,不如留下幾首好詩流傳後世,百年之後尚可留名。
但是,文名不容易顯揚,生活卻逐漸陷入困境。李徵也感到日漸焦躁不安。從這時開始,李徵的容貌漸漸消瘦,身體也一天天衰弱。往日風采翩翩、豐頰的美少年已無處可尋,只剩下眼睛仍然是炯炯有神。
過了幾年之後,簡直到了家徒四壁的窮困,為了妻子兒女的生計,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在求得一地方官吏的小職位以安家糊口。在另一方面來講,李徵對自己作詩的前途也已經感到失望了。曾經和李徵同登進士榜的同輩們,大多已經位居高官,必須對這些李徵自己不大看得起的夥伴屈膝,可以想像對於李徵的自尊心有多麼大的傷害。他整天悶悶不樂,狂悖的本性也愈來愈難以壓抑,掙扎在現實中的心境有著難以形容的悒恨不安。
一年之後,李徵因公出差,在汝水旁借宿時終於發狂了。在半夜裡,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李徵突然臉色大變,狂叫著從床上跳下來,直往黑暗中飛奔而去,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人們到附近的山野裡搜索尋找也毫無蹤跡,此後再也沒有人知道李徵的下落。
第二年,新任監察御史,陳郡人士袁傪,奉命出使嶺南,途中寄宿在商於這個地方。第二天天色未亮,大地上在黑暗中,袁傪打算出發時,驛站官吏告訴他,在前面路上有會吃人的老虎出沒,不是白天的話,一般人都不敢通行。驛官又勸袁傪說:「天色尚早,還是等一會兒再出發比較好。」袁傪仗著隨從人員眾多,對驛官的話加以斥責,仍然執意而行。
月光殘照在林子裡,當大夥兒通過林間草地時,果然從草叢裡躍出了一隻猛虎。眼看著老虎就要撲到袁傪身上時,突然老虎轉個身,又躍入原來的草叢裡躲藏起來。從草叢傳來像是人類的聲音,不斷的嘟嚷著:「剛才真是好險啊!」袁傪聽到這個聲音,轉瞬間他想了起來,不禁又驚又懼的大叫:「這聲音不正是我的朋友李徵的聲音嗎?」袁傪和李徵同年登進士第,李徵由於性情高傲孤僻,所以沒什麼朋友,但是這個袁傪卻是他最合得來、最親近的朋友。袁傪個性溫和、為人謙遜,和高傲的李徵自然不會發生什麼衝突。
草叢中一陣寂靜,沒有任何回答。不久,草叢裡斷斷續續傳來了細微的哭泣聲。過了一會兒之後,才聽到回答的聲音:「不錯,我就是隴西的李徵。」
袁傪在這一刻間忘記了恐懼和害怕,下馬走到草叢邊,想要和闊別已久的老友敘舊,於是請李徵出來談話,但是卻聽到李徵回答說:「我現在已經變成異類了,怎麼還有臉以這樣驚駭人的姿態出現在故人面前呢?再說,如果以現在的姿態出現的話,一定會引起你的厭惡之情或是畏懼之心。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今天能夠遇見老朋友,使我滿懷故舊之情而暫時忘了煩惱。無論如何,請你稍作停留,不管我現在的外型如何醜惡,還是請你把我當作曾經是你的好友─從前的李徵,跟我交談好嗎?」
事後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袁傪對於這件超自然的怪異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一口就答應了李徵的要求。他下令部下停止前進,自己則站在草叢裡,和熟悉的聲音做一番對談。從京城的消息、老友的近況,一直談到袁傪現在的官職。李徵聽到袁傪已高居監察御史,便向他祝賀一番。年輕時親近的好友,聲音依舊沒什麼改變,即便是隔著草叢,他們仍然滔滔不絕的繼續交談。談完了袁傪所知道的近況之後,袁傪就問李徵為什麼會變成目前的模樣,從草叢裡傳來了以下的答覆。
「大約在一年前,我因公出差,途中停泊在汝水之畔。有一天夜裡,我睡了一覺之後突然醒過來,覺得門外好像有人正在呼喚我,我循著叫聲跑到外面一看,只聽到在昏暗夜色中,不斷有人向自己召喚著。不知不覺的,我就隨著那個叫聲向前追趕。在我幾乎是跑得渾然忘我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進了山村裡,而且還發現自己左右兩手也同時用來走路,在我體內充滿了不可言喻的活力,讓我能夠輕快的在岩石間跳來跳去,接著,又發現自己的手指及手肘附近都長滿了毛。等到天色稍亮之後,跑到溪流旁一看,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像已經是一隻老虎了。於是我想,這是不是做夢呢?但是夢境又怎麼能這麼清晰呢?愈想愈害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是我做錯了什麼?上天竟然把我變成老虎。難道這是我所應遭遇的命運嗎?那時候,我真的很想死掉算了,這樣活著有何意義?突然,眼前有一隻兔子跑過,自己的人性也跟著消失了,當我再度恢復理智,感覺出自己是人類的時候,嘴巴已滿是兔子的鮮血,身旁到處都散落著兔毛。這就是我變成老虎的最初經驗。從變成老虎之後到現在為止,我的所作我為實在是難以啟齒。不過,在一天之中,還是會有幾個小時回復人類的理性。在屬於人性的時間裡,我可以和以前一樣使用人類的語言,思考複雜的事物,也能夠背誦詩詞歌賦,並記憶起讀過的經書。當我用人類的心來看老虎的行為時,覺得自己非常殘虐。想起自己不幸的命運,不禁滿懷憤恨、恐懼和心酸無奈。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恢復人性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以前會很納悶自己為什麼會變成老虎呢?最近竟然會想,為什麼我從前是個人呢?這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再經過一段時間,我恐怕就會完全習慣於野獸的生活,就像古時豪華殿宇逐漸被砂土所埋沒一般,到最後,也許會忘了自己以前曾經是個人類,而只認為自己就是一隻老虎,在路上即使遇見故人也認不出來,甚至把你吃掉啊!到底是獸性中有人性呢?還是人性中有獸性?當初到底是人呢?還是獸?恐怕要等到我人性完全消失後,才會停止去想這些問題。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算是我的幸運吧!但是用人性來想想,還是覺得十分可怕。啊!總之,可悲!可哀!可歎!像我現在逐漸失去人性的心情,有誰能夠瞭解呢?誰也不能瞭解,除非是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他身上。也罷,不要再談這個了,在我的人性尚未完全消失之前,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以袁傪為首的一行人,個個都屏氣凝神,聽著草叢中傳出來的不可思議的事情。聲音又接下去說了:「我本來是想成為一名詩人,希望能藉著詩名萬古流芳。只是天不從人願,如今卻變成這個模樣。我曾經做的數百詩篇,不用說,都尚未發表於世,一稿也不知散落到何方了。但是,在那其中,尚有數十篇至今仍然可以背誦出來,請你為我記錄下來。或許憑著這些詩,勉強可以把我算做詩人吧!即使我的作品十分拙劣,我的心還是非常執著,在有生之年非成為一個詩人不可。如果能夠有一部分詩作流傳到後世,那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袁傪聽了以後,趕緊命令部下準備筆紙,隨著草叢裡的聲音振筆疾書。李徵的聲音自草叢中琅琅響起,長短共三十篇,格調高雅、意趣卓越。欣賞了這些詩之後,必然感到作者有著非凡的才氣,但是,袁傪一面感歎一面又有以下的感想:當然,作者的素質誠屬第一流,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可是總覺得作為第一流的作品,好像缺少了什麼,這種微妙的感覺又說不上來。
把昔日所作的舊詩都背誦完了之後,李徵的聲音突然變了聲調,用一種自嘲的聲音說著:「說來十分慚愧,今天即使變成了這個模樣,想到今後自己的詩作能夠放置在長安風流人士的書桌上,簡直就夢境一般─躺在岩窟中所作的夢。可笑的是,想成為詩人卻變成了老虎啊!可悲復可嘆!」(袁傪想起青年時代的李徵就喜歡自嘲,而此刻這種悲哀的聲音,正是他自嘲的聲調。)幾聲淒涼的笑聲之後,李徵又接著說:「此刻有無限感嘆,讓我來做一首即席詩吧!」
袁傪又令屬下趕快寫下來:
偶因狂疾成殊類 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敢敵 當時聲跡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茅下 君已成軺氣勢豪
此夕溪山對明月 不成長嘯但成嗥
這個時候,殘月掛在樹梢上,四周一片冷冷的月光,地面滿是白露,樹林間吹進寒冷的風,天色已近破曉時分了。
「為什麼會遭遇到這種命運,剛才我說過實在想不到,但是現在仔細一思量,這並不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啊!當我還是人類的時候,總是盡力避免和他人打交道,大家都認為我狂妄自大、高傲孤僻,其實這是我近於自卑的羞愧心,沒有人能夠瞭解。當然,曾經被鄉黨譽為鬼才的我,不可說是沒有自尊心的。但是,我的自尊心應該是由於心虛膽怯而產生出來的。自己想借著詩作來名揚千古,但是既沒有拜師學習,也沒有結交詩友來互相切磋琢磨,共同努力以求增進。有時候對於自己的才思也是半信半疑。這全是我自己的自卑與自大作祟的緣故。一方面不願與世俗人為伍,在另一方面又害怕別人瞭解到我內心的矛盾。害怕自己不是明珠,只是一塊需要刻苦加以琢磨的璞玉,所以逐漸與世俗隔離,遠離人群。這也是滿心的憤世嫉俗、心虛膽怯的自尊心不斷增加而產生的結果。人類幾乎都具有獸性,至於像什麼猛獸,就依各人的性情而有所不同了。對我而言,自尊的羞恥心恰如猛獸,也就是正像一頭老虎。潛在的獸性不但毀了自己,更是使妻子受苦,同時也傷害了自己的朋友,到最後,變成了與內心想法相稱的外形。現在想起來,自己實在太好高騖遠、不自量力了,我並不是詩人,卻苦苦去追求成為詩人的美夢,從沒有好好地想,自己的才能到底適合做些什麼。人生苦短,而我竟然追求遠超過自己才能的事物,整天庸庸碌碌舞文弄墨,只是暴露了自己的缺點和愚昧。就像我,窮其一生,刻苦而不怠惰,也沒辦法成為堂堂皇皇的詩人。現在變成老虎,這怎麼是好?難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是白費心血了嗎?這個時候,心中的難受到了極點,忍無可忍只好跑到山頂的岩石上,向著山谷狂吼,暫時紓發自己胸中熾烈的悲哀!昨天晚上,我也在那塊岩石上對著月亮狂嘯。天下雖大,但有誰能夠瞭解我的苦楚悲憤!所有的野獸聽到我的叫聲,只是害怕的伏地哆嗦,山、樹、月、露......也都一樣,認為只不過是一隻老虎在生氣罷了,哪裡會想到我的悲痛呢?仰天長嘯,俯首感嘆,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瞭解我!這就好像當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沒有人能瞭解到我的內心是如何的脆弱,如何的容易被傷害一樣。沾濕自己毛皮的,並不僅僅是夜晚的露水啊!」
漸漸的,周圍的黑暗一步步隱退,從樹林間開始傳來不知從何處響起的曉角聲,聲聲悲涼入耳。
已經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李徵已經快要喪失人性而進入老虎的階段了。李徵在這最後的一刻,向袁傪說:「在分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那就是我的妻子兒女。他們還住在虢略,對於我的遭遇毫不知情,你如果南向歸鄉經過時,務必告訴他們,我已經遇難死掉了,千萬不要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他們。我厚顏的拜託你,請可憐他們的孤苦無依,不要任憑他們餓死,這樣我就能夠毫無牽掛了。」
說完了以後,草叢中再度傳出悲痛的哭聲。袁傪也是淚流滿面,並且誠懇的答應了李徵的請求。李徵的聲調突然又變成了原先那種自嘲式的口吻,又說:「說真的,如果我還是人類的話,像剛才那種拜託的事我是絕對說不出口的。我只是任由一個妻子兒女挨餓受凍,一心只專注於作詩的男人,難怪會變成野獸。」
跟著又交代了幾句話,吩咐袁傪自嶺南回來後不要再由這條道路通過,因為再碰面時,自己或許已無法認出故人而加以襲擊也說不定。此次分別,後會無期,請袁傪往前百步左右之後的一個小山丘上回頭望此處,自己就會以現在的面目出現在老友面前。「我並不是想誇耀老虎的勇猛雄風,而是想讓你記住這個醜陋的姿態,就不會再有找我的念頭了。」
袁傪於是照著草叢中聲音的吩咐,跨上馬準備前行。幾度回首,都聽到了悲哀的哭泣聲,袁傪也是一邊流淚一邊出發。
當一行人爬上山丘時,回頭一看,在剛才那片茂盛的草叢裡,有一隻老虎跳到路邊,正朝著山丘的方向看著。然後,向著既白的東方仰嘯數聲,又跳回原先的草叢裡之後,就再也看不到老虎的身影了。
五等 分 一番賞 轉瞬的夢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化身成虎的詩人】
這次分享的短篇,是中島敦的〈山月記〉。
內容是以唐代傳奇小說為素材,寫詩人李徵在不堪內心衝突的折磨下,最終化身為虎的故事。
不甘心成為普通人,卻又無法成為不普通的人,大概是自命不凡的人們最大的悲劇吧。
一起來看看這部短篇小說吧。
-
山月記 / 中島敦
隴西的李徵博學多才,在天寶末年,以一介風采翩翩美少年登上虎榜(進士的榜單),被派為江南尉。但是他生性狷介、自命不凡,不願低聲下氣充任小吏,不久之後就辭官,回到故園虢略歸隱,和親戚朋友斷絕往來,專心一致的閉門作詩,完全耽迷於詩篇裡。他認為,與其長久充當小吏,而在俗惡的大官之前屈膝卑躬,不如留下幾首好詩流傳後世,百年之後尚可留名。
但是,文名不容易顯揚,生活卻逐漸陷入困境。李徵也感到日漸焦躁不安。從這時開始,李徵的容貌漸漸消瘦,身體也一天天衰弱。往日風采翩翩、豐頰的美少年已無處可尋,只剩下眼睛仍然是炯炯有神。
過了幾年之後,簡直到了家徒四壁的窮困,為了妻子兒女的生計,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在求得一地方官吏的小職位以安家糊口。在另一方面來講,李徵對自己作詩的前途也已經感到失望了。曾經和李徵同登進士榜的同輩們,大多已經位居高官,必須對這些李徵自己不大看得起的夥伴屈膝,可以想像對於李徵的自尊心有多麼大的傷害。他整天悶悶不樂,狂悖的本性也愈來愈難以壓抑,掙扎在現實中的心境有著難以形容的悒恨不安。
一年之後,李徵因公出差,在汝水旁借宿時終於發狂了。在半夜裡,也不知道為了什麼,李徵突然臉色大變,狂叫著從床上跳下來,直往黑暗中飛奔而去,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人們到附近的山野裡搜索尋找也毫無蹤跡,此後再也沒有人知道李徵的下落。
第二年,新任監察御史,陳郡人士袁傪,奉命出使嶺南,途中寄宿在商於這個地方。第二天天色未亮,大地上在黑暗中,袁傪打算出發時,驛站官吏告訴他,在前面路上有會吃人的老虎出沒,不是白天的話,一般人都不敢通行。驛官又勸袁傪說:「天色尚早,還是等一會兒再出發比較好。」袁傪仗著隨從人員眾多,對驛官的話加以斥責,仍然執意而行。
月光殘照在林子裡,當大夥兒通過林間草地時,果然從草叢裡躍出了一隻猛虎。眼看著老虎就要撲到袁傪身上時,突然老虎轉個身,又躍入原來的草叢裡躲藏起來。從草叢傳來像是人類的聲音,不斷的嘟嚷著:「剛才真是好險啊!」袁傪聽到這個聲音,轉瞬間他想了起來,不禁又驚又懼的大叫:「這聲音不正是我的朋友李徵的聲音嗎?」袁傪和李徵同年登進士第,李徵由於性情高傲孤僻,所以沒什麼朋友,但是這個袁傪卻是他最合得來、最親近的朋友。袁傪個性溫和、為人謙遜,和高傲的李徵自然不會發生什麼衝突。
草叢中一陣寂靜,沒有任何回答。不久,草叢裡斷斷續續傳來了細微的哭泣聲。過了一會兒之後,才聽到回答的聲音:「不錯,我就是隴西的李徵。」
袁傪在這一刻間忘記了恐懼和害怕,下馬走到草叢邊,想要和闊別已久的老友敘舊,於是請李徵出來談話,但是卻聽到李徵回答說:「我現在已經變成異類了,怎麼還有臉以這樣驚駭人的姿態出現在故人面前呢?再說,如果以現在的姿態出現的話,一定會引起你的厭惡之情或是畏懼之心。說實在的,我也沒想到今天能夠遇見老朋友,使我滿懷故舊之情而暫時忘了煩惱。無論如何,請你稍作停留,不管我現在的外型如何醜惡,還是請你把我當作曾經是你的好友─從前的李徵,跟我交談好嗎?」
事後想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袁傪對於這件超自然的怪異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一口就答應了李徵的要求。他下令部下停止前進,自己則站在草叢裡,和熟悉的聲音做一番對談。從京城的消息、老友的近況,一直談到袁傪現在的官職。李徵聽到袁傪已高居監察御史,便向他祝賀一番。年輕時親近的好友,聲音依舊沒什麼改變,即便是隔著草叢,他們仍然滔滔不絕的繼續交談。談完了袁傪所知道的近況之後,袁傪就問李徵為什麼會變成目前的模樣,從草叢裡傳來了以下的答覆。
「大約在一年前,我因公出差,途中停泊在汝水之畔。有一天夜裡,我睡了一覺之後突然醒過來,覺得門外好像有人正在呼喚我,我循著叫聲跑到外面一看,只聽到在昏暗夜色中,不斷有人向自己召喚著。不知不覺的,我就隨著那個叫聲向前追趕。在我幾乎是跑得渾然忘我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進了山村裡,而且還發現自己左右兩手也同時用來走路,在我體內充滿了不可言喻的活力,讓我能夠輕快的在岩石間跳來跳去,接著,又發現自己的手指及手肘附近都長滿了毛。等到天色稍亮之後,跑到溪流旁一看,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像已經是一隻老虎了。於是我想,這是不是做夢呢?但是夢境又怎麼能這麼清晰呢?愈想愈害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是我做錯了什麼?上天竟然把我變成老虎。難道這是我所應遭遇的命運嗎?那時候,我真的很想死掉算了,這樣活著有何意義?突然,眼前有一隻兔子跑過,自己的人性也跟著消失了,當我再度恢復理智,感覺出自己是人類的時候,嘴巴已滿是兔子的鮮血,身旁到處都散落著兔毛。這就是我變成老虎的最初經驗。從變成老虎之後到現在為止,我的所作我為實在是難以啟齒。不過,在一天之中,還是會有幾個小時回復人類的理性。在屬於人性的時間裡,我可以和以前一樣使用人類的語言,思考複雜的事物,也能夠背誦詩詞歌賦,並記憶起讀過的經書。當我用人類的心來看老虎的行為時,覺得自己非常殘虐。想起自己不幸的命運,不禁滿懷憤恨、恐懼和心酸無奈。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恢復人性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以前會很納悶自己為什麼會變成老虎呢?最近竟然會想,為什麼我從前是個人呢?這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再經過一段時間,我恐怕就會完全習慣於野獸的生活,就像古時豪華殿宇逐漸被砂土所埋沒一般,到最後,也許會忘了自己以前曾經是個人類,而只認為自己就是一隻老虎,在路上即使遇見故人也認不出來,甚至把你吃掉啊!到底是獸性中有人性呢?還是人性中有獸性?當初到底是人呢?還是獸?恐怕要等到我人性完全消失後,才會停止去想這些問題。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算是我的幸運吧!但是用人性來想想,還是覺得十分可怕。啊!總之,可悲!可哀!可歎!像我現在逐漸失去人性的心情,有誰能夠瞭解呢?誰也不能瞭解,除非是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他身上。也罷,不要再談這個了,在我的人性尚未完全消失之前,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以袁傪為首的一行人,個個都屏氣凝神,聽著草叢中傳出來的不可思議的事情。聲音又接下去說了:「我本來是想成為一名詩人,希望能藉著詩名萬古流芳。只是天不從人願,如今卻變成這個模樣。我曾經做的數百詩篇,不用說,都尚未發表於世,一稿也不知散落到何方了。但是,在那其中,尚有數十篇至今仍然可以背誦出來,請你為我記錄下來。或許憑著這些詩,勉強可以把我算做詩人吧!即使我的作品十分拙劣,我的心還是非常執著,在有生之年非成為一個詩人不可。如果能夠有一部分詩作流傳到後世,那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袁傪聽了以後,趕緊命令部下準備筆紙,隨著草叢裡的聲音振筆疾書。李徵的聲音自草叢中琅琅響起,長短共三十篇,格調高雅、意趣卓越。欣賞了這些詩之後,必然感到作者有著非凡的才氣,但是,袁傪一面感歎一面又有以下的感想:當然,作者的素質誠屬第一流,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可是總覺得作為第一流的作品,好像缺少了什麼,這種微妙的感覺又說不上來。
把昔日所作的舊詩都背誦完了之後,李徵的聲音突然變了聲調,用一種自嘲的聲音說著:「說來十分慚愧,今天即使變成了這個模樣,想到今後自己的詩作能夠放置在長安風流人士的書桌上,簡直就夢境一般─躺在岩窟中所作的夢。可笑的是,想成為詩人卻變成了老虎啊!可悲復可嘆!」(袁傪想起青年時代的李徵就喜歡自嘲,而此刻這種悲哀的聲音,正是他自嘲的聲調。)幾聲淒涼的笑聲之後,李徵又接著說:「此刻有無限感嘆,讓我來做一首即席詩吧!」
袁傪又令屬下趕快寫下來:
偶因狂疾成殊類 災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誰敢敵 當時聲跡共相高
我為異物蓬茅下 君已成軺氣勢豪
此夕溪山對明月 不成長嘯但成嗥
這個時候,殘月掛在樹梢上,四周一片冷冷的月光,地面滿是白露,樹林間吹進寒冷的風,天色已近破曉時分了。
「為什麼會遭遇到這種命運,剛才我說過實在想不到,但是現在仔細一思量,這並不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啊!當我還是人類的時候,總是盡力避免和他人打交道,大家都認為我狂妄自大、高傲孤僻,其實這是我近於自卑的羞愧心,沒有人能夠瞭解。當然,曾經被鄉黨譽為鬼才的我,不可說是沒有自尊心的。但是,我的自尊心應該是由於心虛膽怯而產生出來的。自己想借著詩作來名揚千古,但是既沒有拜師學習,也沒有結交詩友來互相切磋琢磨,共同努力以求增進。有時候對於自己的才思也是半信半疑。這全是我自己的自卑與自大作祟的緣故。一方面不願與世俗人為伍,在另一方面又害怕別人瞭解到我內心的矛盾。害怕自己不是明珠,只是一塊需要刻苦加以琢磨的璞玉,所以逐漸與世俗隔離,遠離人群。這也是滿心的憤世嫉俗、心虛膽怯的自尊心不斷增加而產生的結果。人類幾乎都具有獸性,至於像什麼猛獸,就依各人的性情而有所不同了。對我而言,自尊的羞恥心恰如猛獸,也就是正像一頭老虎。潛在的獸性不但毀了自己,更是使妻子受苦,同時也傷害了自己的朋友,到最後,變成了與內心想法相稱的外形。現在想起來,自己實在太好高騖遠、不自量力了,我並不是詩人,卻苦苦去追求成為詩人的美夢,從沒有好好地想,自己的才能到底適合做些什麼。人生苦短,而我竟然追求遠超過自己才能的事物,整天庸庸碌碌舞文弄墨,只是暴露了自己的缺點和愚昧。就像我,窮其一生,刻苦而不怠惰,也沒辦法成為堂堂皇皇的詩人。現在變成老虎,這怎麼是好?難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是白費心血了嗎?這個時候,心中的難受到了極點,忍無可忍只好跑到山頂的岩石上,向著山谷狂吼,暫時紓發自己胸中熾烈的悲哀!昨天晚上,我也在那塊岩石上對著月亮狂嘯。天下雖大,但有誰能夠瞭解我的苦楚悲憤!所有的野獸聽到我的叫聲,只是害怕的伏地哆嗦,山、樹、月、露......也都一樣,認為只不過是一隻老虎在生氣罷了,哪裡會想到我的悲痛呢?仰天長嘯,俯首感嘆,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瞭解我!這就好像當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沒有人能瞭解到我的內心是如何的脆弱,如何的容易被傷害一樣。沾濕自己毛皮的,並不僅僅是夜晚的露水啊!」
漸漸的,周圍的黑暗一步步隱退,從樹林間開始傳來不知從何處響起的曉角聲,聲聲悲涼入耳。
已經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李徵已經快要喪失人性而進入老虎的階段了。李徵在這最後的一刻,向袁傪說:「在分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那就是我的妻子兒女。他們還住在虢略,對於我的遭遇毫不知情,你如果南向歸鄉經過時,務必告訴他們,我已經遇難死掉了,千萬不要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他們。我厚顏的拜託你,請可憐他們的孤苦無依,不要任憑他們餓死,這樣我就能夠毫無牽掛了。」
說完了以後,草叢中再度傳出悲痛的哭聲。袁傪也是淚流滿面,並且誠懇的答應了李徵的請求。李徵的聲調突然又變成了原先那種自嘲式的口吻,又說:「說真的,如果我還是人類的話,像剛才那種拜託的事我是絕對說不出口的。我只是任由一個妻子兒女挨餓受凍,一心只專注於作詩的男人,難怪會變成野獸。」
跟著又交代了幾句話,吩咐袁傪自嶺南回來後不要再由這條道路通過,因為再碰面時,自己或許已無法認出故人而加以襲擊也說不定。此次分別,後會無期,請袁傪往前百步左右之後的一個小山丘上回頭望此處,自己就會以現在的面目出現在老友面前。「我並不是想誇耀老虎的勇猛雄風,而是想讓你記住這個醜陋的姿態,就不會再有找我的念頭了。」
袁傪於是照著草叢中聲音的吩咐,跨上馬準備前行。幾度回首,都聽到了悲哀的哭泣聲,袁傪也是一邊流淚一邊出發。
當一行人爬上山丘時,回頭一看,在剛才那片茂盛的草叢裡,有一隻老虎跳到路邊,正朝著山丘的方向看著。然後,向著既白的東方仰嘯數聲,又跳回原先的草叢裡之後,就再也看不到老虎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