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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容許不同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它有不同的領悟和感受。所以，我們很難說有所謂的標準和權威的解讀，然後要所有人接受。我雖然說《小王子》中有許多哲學反思，但這只是其中一個面向，它同時還有其他面向，例如故事引人入勝和感人至深，又例如文字優美和想象力豐富，都是吸引萬千讀者的原因。
是故我必須再三強調，閱讀沒有疆界沒有等級。只要你喜歡，就可以拿起來讀。只要讀，自然會有自己的感受和體會。這些感受體會，會使得你和你喜愛的書，產生一種獨一無二的關係。這些經驗，是我們生命中值得珍惜的東西。」
如果你想造一艘船,不要鼓勵人們去伐木、去發號施令、去分配工作，唯一要做的是教會人們去渴望大海的高深莫測。
——安東尼•德•聖-埃克蘇佩里
好的童話故事當如是——用簡單的話語，為童年創造一個世界；多年後當我們長大，重新翻開這個故事，仍可以找到新的指引和慰藉。
《小王子》一定是這樣的故事。童年時候閱讀這個故事，漫遊於宇宙中的小王子帶我們發現新天地；青春期時重讀，從玫瑰和狐狸身上學到愛的意義；再長大到今天，面對社會與世界，《小王子》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領悟呢？
一千個讀者眼裡有一千個小王子，最近，香港學者周保松從哲學的視角進入《小王子》，撰寫了《小王子的領悟》（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1月出版），討論這本經典童書能為當下的時代提供何種啓發。這本小書的哲學思辨很溫柔，在豆瓣上評分也很高。
誠然，用成年人的眼光解釋一個充滿哲思的童話故事是一件有挑戰的事，因為故事本身有太多面，所以解讀本身也變得需要討論——為什麼要這樣理解文本？只能這樣理解文本嗎？以及怎樣才算是讀懂一本書？帶著這樣的問題，青閱讀和作者周保松進行了一次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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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閱讀：作為一個政治哲學學者，您為什麼會寫一本對《小王子》進行哲學解讀的書籍？
周保松：這多少是個偶然。我2015年去台北訪學，有次和學生在咖啡館做了一次關於《小王子》的沙龍，分享我對這本書的閱讀心得。沙龍結束後，我寫了一篇叫《小王子的領悟》的文章給雜誌，結果引來很大回響，激發起我多寫幾篇的念頭，最後一髮不可收拾，意外地成了一本書。
這書最初是2016年7月在香港書展出版，結果幾天內初版便已賣完。它去年得了第十屆香港書獎，還被三萬多個中學生票選為最喜歡的十本書之一。除了港版和內地版，台灣版和韓國版最近也已出來。過去兩年，我在香港、台北、吉隆坡和上海等地，還和許多讀者就此書有過交流。
這次寫作經驗，對我是個新嘗試，此前從未試過用政治哲學來談文學作品。我寫的時候，要求自己一定要深入淺出，不能有學究氣，但也不要淺薄，讓一般讀者都讀得懂且讀完有得著，所以挑戰其實蠻大。我還記得這書剛出版時，有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在大學教書的朋友，和一位德高望重的基督教老牧師，先後告訴我喜歡這書。這對我還是有一點鼓勵。
青閱讀：做這樣的解讀，為什麼選擇《小王子》而不是其他童話經典？
周保松：嚴格來說，我並沒有做過選擇，因為我本來沒有這樣一個寫作計劃。不過，話說回來，我一直不將《小王子》當作輕鬆易讀的童書，而是認為裡面有許多值得探討的哲學問題。希望找個機會談談自己的閱讀心得，也是我多年的心願。
讀者或許不知道，我自小在中國內地農村長大，很少有機會接觸西方童話故事。我第一次讀《小王子》，已是十多歲移居香港之後，童心早已所余無幾，而且當時家裡經濟困難，生活得相當吃力，很難有心讀得進這樣的書。是故和許多讀者不同，我不是自小就喜歡《小王子》。我是成為大人後，才開始重新閱讀這書，並將它當作重要的作品來讀。
這個背景，對我的寫作頗有影響。舉個例，我這兩年做講座分享時，發覺一個有趣現象，就是來聽的男讀者很少，而且這些讀者成年後甚少會重讀《小王子》。他們對這本書的理解，大多還停留在年輕時的模糊印象。
我估計，這背後其實有種頗深的閱讀成見，就是他們認定大人是不應重讀《小王子》這樣的一本童書的，否則會被人嘲笑為幼稚。很幸運，我自己完全沒有這樣的包袱。我做講座時，有時為了令聽眾重視這本書，不得不告訴大家《小王子》曾被法國人票選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法國文學作品，更被翻譯成二百五十多種語言，全球每年銷量數以百萬冊等，以期用這些數字令大人們不要輕視這本書的分量。
青閱讀：您說《小王子》是一部精彩的哲學寓言，內里潛藏了聖埃克蘇佩里對現代社會的深刻反思和對人類處境的深切關懷，你希望你這部小書，能夠讓大家看到，《小王子》里的思想，值得我們認真對待。那是不是說，雖然《小王子》非常經典和暢銷，有那麼多人讀過，但其實大家並沒有真正讀懂它？
周保松：在閱讀這件事上，我很少用「真正讀懂」這種說法。因為同一本書，不同讀者有不同的閱讀心得，其實正常不過。我的解讀只是眾多解讀的其中之一，不是唯一，更談不上權威。但是我會強調，《小王子》不是或不僅僅是寫給小朋友的童書，更是為大人而寫的關於「人該怎麼活」的哲學之書，裡面有許多作者對現代人生存狀態的反思。說得嚴重一點，聖埃克蘇佩里覺得現代人病了，且病得不輕。如果我們不正視這些危機，人就難以活好自己的人生。
但我觀察到，現在不少人往往在有意無意間，將這些嚴肅認真的哲學面向忽略和遺忘了，並將《小王子》描述成為簡單純真、與現實世界無關，且專門寫給小朋友看的童話故事。這也許和圖書市場的包裝策略有關，但我認為這種理解，是不太恰當的。
在這個意義上，我的書確實相當反主流。我希望為讀者提供另一種理解《小王子》的角度。當然，我的解讀是否合理及是否能令大家有所共鳴，要由讀者來判斷。
青閱讀：在書的序言中，你反復談到自己的「在乎」，首先就是在乎能否好好理解玫瑰、狐狸和小王子？為什麼好好理解他們這麼重要？
周保松：「在乎」首先是一種對於人該怎麼活的較真的態度。如果我們不較真，對於人世間的好壞真假對錯，皆無可無不可，皆覺得事不關己，那自然談不上在乎。我們每次捧起一本書，其實都是一場讀者與作者生命的相遇。我們是帶著自己的生命體驗，迎向另一個人的生命體驗。在閱讀中，我們不僅見到作者，更見到自己。
所以，我能否好好理解玫瑰、狐狸和小王子，能否好好進入他們的思想和情感世界，其實反照我自己的生命狀態。如果我不在乎他們，我就不可能寫出這樣一本書。這書很薄，看似很輕，但我前後用了整整兩年時間。寫完後，我甚至有種昨我非我之感。
青閱讀：通過玫瑰、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書中重點談到對「獨一無二」和「馴服」的概念的理解，您認為理解了這兩點是讀懂《小王子》的關鍵嗎？為什麼？
周保松：是的。這兩個概念，在書中至為關鍵，而且密切相關。通過狐狸的口，聖埃克蘇佩里告訴我們，如果你馴服你所愛的人，你就會發展出一種只存在於你們之間的獨一無二的關係。狐狸因此說：「如果你馴服我的話，我們就會彼此需要。你對我來說，就會是這世上的唯一。我對你來說，就會是這世上的唯一。」
這裡的獨一無二，說的是在這種彼此需要的關係里，兩人會產生旁人無法共享，更無法取代的情感歸屬。這種歸屬，使人活得不再孤獨，同時也能肯定自己的存在意義。
青閱讀：在您看來，「馴服」是《小王子》最大的主題，那麼馴服是什麼？馴服和自由的關係是什麼？
周保松：「馴服」確實是全書的主題。這個概念去到書中第21章才出現，但它其實是貫穿小王子和玫瑰、小王子和狐狸、以及小王子和飛機師三段關係的核心概念。
「馴服」的法文是apprivoiser，英文譯為tame，中文一般譯為「馴服」或「馴養」。這個詞如果望文生義，很容易會以為那是指一個人用權力令另一個人臣服或屈服。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按聖埃克蘇佩里給出一個的定義，馴服就是建立關係。
什麼關係呢？一種彼此尊重、非工具性、用心投入、並且願意為對方付出和承擔責任的關係。建立一段馴服的關係，需要許多條件，其中一樣就是自由。只有在自由的環境中，人們才能不受強制地、沒有恐懼地、自願選擇自己渴望馴服的對象，並在尊重對方意願的前提下開始一段關係。或者換個角度看，在一個極不自由的社會，許多關係是被禁止的──以不道德、離經叛道、破壞社會穩定之名。
我們由此得到一個重要觀察：如果馴服是人活得好的必要條件，而自由是馴服的必要條件，那麼自由就和我們每個人是否活得幸福息息相關。活在不自由的狀態，我們會失去許多活得美好的可能性，我們甚至無從想象那些可能性。
青閱讀：書中您嘗試分析聖埃克蘇佩里對現代人生存狀態的反思，這些反思體現在什麼方面？您怎麼看待這種反思及其和我們今天的生活的關係？
周保松：這些反思貫穿全書。例如小王子離開B612後，經過六個不同星球，遇上不同的人，這些人或熱衷權力，或貪慕虛榮、或醉心財富，其實都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寫照。至於書中對「大人」作出的種種嘲諷，說的也是活在現代社會中人的一種生存狀態。
對於人的這種存活狀態，聖埃克蘇佩里是相當可惜和痛心的。他認為，這種處境會令人活得孤獨貧乏，無從和人建立關係，因而難以活出有情有愛的生活。
我們現在是否也活成這樣？這個問題大家可以想想。依我觀察，今天社會的大環境，一點也不比聖埃克蘇佩里當年好，甚至可能更差。自由的缺失、信念的崩塌、以金錢作為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標準、人際關係的日益商品化，以至人的心靈的流離失所和無處安頓等，都是活在當下的我們真切感受到的困境。
如何走出這些困境，是我們每個人必須問，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如果我們在乎自己的生活。
青閱讀：這也讓我們想起您在書中談到，這本書所有的文章都隱隱指向一個問題：在我們的時代，人該怎樣活，才能活好自己的人生？通過對《小王子》的解讀，真的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周保松：承接上面的問題，聖埃克蘇佩里確實在書中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想法。簡單來說，就是恢復人的童心，用心建立馴服關係，而這是人活得好的重要條件。
我的書中不少篇章，是接著這個問題往下問：建立馴服關係的社會條件是什麼？人既然活在社會之中，那麼社會制度必然會從根本處影響我們的福祉，由此我們必須努力建設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只有在這樣的社會，個體才能有比較好的條件去追求和實現個人幸福。我的書經常強調的一點，就是我們千萬不要將個人的美好生活和社會的正義公平割裂，因為這並不可能。即使看似最私人最隱秘的情感關係，都有一個社會脈絡在後面，而社會脈絡是有公平公正可言的。
青閱讀：我們都知道《小王子》是經典童書，很多家長會選擇買給自己的孩子看，您也說聖埃克蘇佩里一開始就想告訴讀者，沒有一顆童心，是看不懂《小王子》的。但是您也以自己的閱讀經驗告訴讀者，您在四十歲之前多次看過這本書，也並沒有真正看懂。那麼，到底什麼樣人才看得懂《小王子》呢？
周保松：任何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容許不同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它有不同的領悟和感受。所以，我們很難說有所謂的標準和權威的解讀，然後要所有人接受。我雖然說《小王子》中有許多哲學反思，但這只是其中一個面向，它同時還有其他面向，例如故事引人入勝和感人至深，又例如文字優美和想象力豐富，都是吸引萬千讀者的原因。
是故我必須再三強調，閱讀沒有疆界沒有等級。只要你喜歡，就可以拿起來讀。只要讀，自然會有自己的感受和體會。這些感受體會，會使得你和你喜愛的書，產生一種獨一無二的關係。這些經驗，是我們生命中值得珍惜的東西。
青閱讀：有讀者認為，《小王子》的好，就在於其空靈美好，給人足夠想象的空間，您的解讀全落在了實處，讓這書變俗了。您怎麼看待這種觀點？
周保松：任何對一本書的解讀，都是一場冒險。但人可以在閱讀的時候沒有自己的解讀嗎？當然不可能。所以，實際上，每位《小王子》讀者在讀的時候，都會有自己的想法以及相應而來的感受。在這點上，沒有人可以聲稱，他的解讀就是權威，更沒有人有能力支配別人怎樣去閱讀。所以，我對這本書的領悟，不多也不少，也就是我的一點閱讀心得。我將我的心得寫出來，給讀者一個參考而已。至於我的解讀是否合理，那要由讀者來判斷。
順便補充一點，我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做了一些資料蒐集，才發覺關於《小王子》的中文研究真是少之又少。這樣一本長期暢銷且影響無數讀者的著作，現在不是有太多嚴肅認真的研究，而是太少。我其實很期待，能有更多和我不一樣的關於《小王子》的研究出來。
青閱讀：您在書的最後談到自己的閱讀經歷，很少有學者能這麼坦誠地說到金庸和瓊瑤的作品對自己的影響和塑造，如果僅從哲學解讀的角度，您覺得他們的作品是否也有分析寫作的可能？是否有這方面的計劃？
周保松：我沒有這樣的計劃。
採寫/本報記者張知依
出處：
http://epaper.ynet.com/html/2018-03/02/content_280141.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