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系列
天才早夭 - 女大提琴家 (文稍長請耐心看完).
杜普雷Jacqueline du Pre;(1945-1987),英籍大提琴家。
賈桂琳.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e;)於1945年1月26日出生在英國一個充滿音樂的家庭。
賈姬出生的前一夜,是五十年來最冷的一天。當初媽媽怎麼也懷不上她,弗雷澤醫生給她開了一種雌激素之類的血清。注射的時候,醫生打趣道:“這孩子會成為賽馬冠軍!” 打我記事起,媽媽就用音樂同我們姐妹倆嬉戲。一天,無線電裡正在播一檔介紹管弦樂器的節目。媽媽隨著音樂的節奏將熨斗移來移去,賈姬也隨著媽媽的動作來回搖擺著。長笛,雙簧管,單簧管逐一上場,緊跟著的是小提琴。隨著大提琴聲飄滿房間,賈姬開始安靜下來,她聽得出神了,跳了起來,抱住媽媽的希拉蕊.杜普雷 的腿說道,“媽媽,我要發出那種聲音。”媽媽一陣激動。
於是,在賈姬五歲生日(1950年1月)的前一晚,她悄悄在賈姬床頭放了一把小一號的大提琴。第二天一早,驚喜若狂的傑姬把一家人都鬧醒了,“媽媽,屋裡有個龐然大物!” 學琴後不久,媽媽帶她上倫敦第一次參加音樂節。媽媽用鋼琴為她伴奏。她別提有多興奮了。最後一小段結束時,媽媽正要站起來,可賈姬又開始拉了。媽媽趕快坐回去,再給她伴奏一遍。重複一次對賈姬來說還不夠,她再一次拐回去從頭拉,好在媽媽這回已有準備。顯然,賈姬覺得演奏三遍剛剛好。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掌聲和笑聲。 賈姬對音樂的早慧令所有人吃驚。
她幾乎從不練琴,記譜子也不費事,再難的曲子聽一遍就能憑記憶流暢地拉出來。老師比爾認定她具有一種令人費解而又永無止境的天賦。有一次在BBC電視臺錄節目,我們榮幸地被引見給演播室的嘉賓 查理斯王子 和 安妮公主。查理斯王子,當時才八歲,想玩玩賈姬的琴,說罷一下子就騎了上去,死死地抓住琴,手指在弦上上上下下地滑動著。“別這樣動我的大提琴,”十二歲的賈姬說著,毫不客氣地就將琴奪了回來。“它又不是一匹馬!”
她開始在Herbert Walenn’s 倫敦學校學琴。1956年,十一歲時,贏得the Suggia Award,成為全英國最受矚目的演奏家,當年的評審還包括了巴比羅利爵士(Sir John Barbirolli)。
1965年,由杜普蕾擔任大提琴,巴畢羅利(Sir John Barbirolli)指揮倫敦交響管弦樂團,演出英國作曲家艾爾加(E. Elgar)的大提琴協奏曲(Cello Concerto in E minor, op.85)。這張錄音對杜普蕾非常重要,因為它奠定了杜普蕾在演奏舞臺上的地位。鋼琴家顧爾德曾經說過,杜普蕾的艾爾加協奏曲,呈現了無限的悸動與熱情。後來她第一次聽到那張與巴畢羅裡合作的錄音時,曾令人吃驚的說道:「這並不是我想表達的!」只可惜,她無法再錄下更好的艾爾嘉Elgar,到底她想表達什麼?我們永遠無法得知。
杜普蕾演奏的艾爾嘉Elgar沒有人會錯過,很多人都喜歡聽她的協奏曲錄音。在管弦樂襯托下,她全身投入,充滿朝氣,又不失女性的細膩,也不是完全沒有節制的放縱自己的情感演出,從她手指尖的傳遞出來的琴音,讓人完完全全地被她的熱情與音樂詮釋所感染。杜普蕾詮釋艾爾加的E小調協奏曲無人能出其右。直到現在,據說只有馬友友的演出稍許企及她的境界,但仍然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據說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次乘車,聽見廣播裡正播放大提琴曲,便問旁人是誰演奏的。旁人說是杜普蕾。史塔克說:“像這樣演奏,她肯定活不長久。”好厲害的史塔克,真是一語成讖啊!也許只有頂尖的藝術家才能理解自己頂尖同行的水準,史塔克聽得出,杜普蕾是用生命在演奏,為了琴藝的完美,可以不惜一切。杜普蕾一直是許多古典音樂樂迷心中的一個歎息。
一九六七年,她在耶路撒冷和阿根廷籍鋼琴家巴倫波英(Daniel Barenboim)結婚(巴倫波英在一九七五年時,擔任Orchestre of Paris巴黎交響樂團的指揮)。杜普蕾和巴倫波英共譜戀曲,為古典樂壇留下佳話。他們不論在生活或是音樂上,彼此都是最佳的伴侶。
他們合作演出,很多樂評人說是奇妙的一對。杜普蕾和她的先生巴倫波英也多次合作過艾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他們合作過的版本,是一九七〇年,由巴倫博伊姆指揮費城交響樂團演出的錄音。這份她與夫婿在一九六七年合作的錄音是兩人合作灌錄的許多唱片中最常被人聆聽與談論的。主要原因是兩人在浪漫派音樂上所採取的風格和手法,與布拉姆斯的嚴謹有很大的差別,杜普蕾在音樂中發揮了她自由的本性,完全掙脫出布拉姆斯音樂裡給予大提琴角色的限制(樂曲中鋼琴的地位較高),她捉住所有的機會展現她的魅力,而巴倫波英則體貼而充滿愛意地予以扶襯。
可惜她的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迫使她不得不中斷演出活動,一九七一年她正式停止演出,並完成她最後的錄音作品:蕭邦與法朗克大提琴奏鳴曲。一九七三年,廿八歲時,在倫敦最後一次公開登臺,在祖賓.梅塔的指揮下,演奏的曲目就是與她淵緣最深的艾爾加大提琴協奏曲,從此因病告別音樂舞臺。杜普蕾一生中擁有三把名琴,其中一把是現代製作師的作品,兩把則是斯特拉迪瓦裡古琴,其中”大衛朵夫琴”如今則為馬友友所有。馬友友曾經說過: “這把大衛朵夫(1712 Davidoff Stradivari )對我而言,他是我演奏過最好的樂器,我真的相信這把琴是有靈魂的,而且也具有想像力。”
1987年10月15日,家庭護士通知我們,傑姬的病情突然加重了。我和皮爾斯立刻開車到倫敦去看她。她得了肺炎,不能說話、吞咽,眼睛也看不見。
之後有一小段時間,我和賈姬獨處。她在打顫,胳膊在床上亂捶,眼珠咕嚕嚕亂轉,耳朵不停抽搐。她的腳跟和肘部都有合宜的墊套保護著防止不斷的摩擦引起疼痛。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在顫動,成了一個劇烈波動著的龐然大物。我只好跟她講話,讓她想起澤西島的氣味,田園詩一樣的天氣,還有溫潤的粉紅色花崗岩。才說了一小會兒,她就漸漸地完全沉靜下來;她睜大眼睛,整個人鬆弛下來,胳膊和手指停止了顫動。驟然間,我和妹妹重又團聚在一起。這是我們之間最扣人心弦的一刻。我只能不停地說話。我不敢停下來。
第二天早上8:30,賈姬告別人世。那天晚上,回家的路是那樣漫長,我們的情感已疲憊枯竭,眼裡盈滿淚水。9:15左右,我總算捱到家,掙扎著從車裡出來,一頭栽進起居室,跌坐到一張扶手椅上。
電視新聞已近尾聲,我依稀聽到氣象預報,緊接著便是一段特別安排的致敬專輯。轉瞬之間,螢幕上出現了平切斯.祖克曼,若澤;路易;加西亞以及祖賓.梅塔,都在為賈姬唱讚歌。我努力集中思想,終於看到了她,我的賈姬,我剛剛永別過的賈姬,此刻卻在我面前的螢幕上栩栩如生。她就在那兒,嬉戲玩鬧,與往常一樣精力充沛,同她的音樂家朋友們一起談笑風生。我覺得自己仿佛當頭挨了一槌。
我不記得那天夜裡是如何上床的,可我記得第二天早上醒來,只覺得仿佛已到了世界末日了。
在電影Jackie and Hilary(《她比煙花寂寞》)中,杜普蕾和巴倫波英有一段對話。
“如果我從此不會拉琴,你還會愛我嗎?”
“不會拉琴,那就不會是你了。”她老公說。
杜普蕾的生活中,最後就只剩下醫師、護士和幾個老朋友。巴倫波英開始是每隔一段時間來探望她,這樣一直持續到他在巴黎另組一個家庭之後,有了新家,回來的機會就更少了,最後只留下她一個人慢慢孤獨的死去。
有文章說,巴倫波英背叛了杜普蕾,至今英國人也沒有原諒他。如果巴倫波英不是一個天才,沒有理想和抱負,也許他就能專心地守在生病的妻子旁邊,一直到妻子離開人世為止吧!
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上天給予杜普蕾最完美的音樂天賦,又只給她在舞臺上十年的風光歲月,如彗星般的短暫。幸好她成熟得快,這十年間她所留下的音樂記錄,所達成的音樂成就,已經足夠令她不朽,所有跟他合作過的音樂大師都對她讚譽有加。杜普蕾的音樂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充滿內涵,而且還會激發出同台演出者的潛力。Stephen Kovacevich甚至表示,自從杜普蕾退出舞臺後,他再也沒有與任何一位大提琴家合作過,因為「再也無法感受到那種超乎尋常的舞臺魔力,自己也無法奏出與當時一樣充滿活力的音樂。」
建議喜愛杜普蕾的朋友看看她姐姐和弟弟寫的書和根據此書拍的電影. 一位元被音樂扭曲了生活的天才,一位元離不開音樂的天才。儘管書與電影頗遭非議,一些音樂家紛紛駁斥,杜普蕾的生前好友羅斯特羅波維奇、梅紐因、帕爾曼、祖克曼等音樂界名人在影片首映期間公開在英國《泰晤士報》發表聲明指出:“影片中的傑基(杜普蕾的昵稱)決不是我們所瞭解的那個杜普蕾。”而後導演努培(Christopher Nupen)製作了紀錄片《Who Was Jacquline du Pre?》,再次描繪了她的一生。
傅聰談大提琴家杜普蕾:
“杜普蕾16歲時我就認識她了!我與杜普蕾及巴倫博波英都是好友,杜普蕾還是在我家經我介紹而認識巴倫波英的!而我非常喜愛杜普蕾的演奏,她真是最棒的!她的演奏個性太強了,無論誰都能很輕易辨認出她的琴聲。
她用的那把提琴”大衛杜夫”非常好。馬友友拉的那把琴就是杜普蕾身後留下的,但杜普蕾拉琴與馬友友拉琴完全是兩碼事!馬友友又怎能與當年的杜普蕾相比呢!
我在英國看過那部所謂傳記電影"Hilary And Jackie",感覺太假了,看了讓人憤怒!至少我所認識的杜普蕾一點都不像片中那樣子!在英國同樣講杜普蕾的還有另一部片子,那就好多了,基本合乎事實。”
原始連結
https://youtu.be/bdN55_o8L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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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回來過鋼琴伴奏譜 在 Pei-Chuan Tsai 蔡佩娟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跟大家分享一則我也超級興奮的音樂會消息!
李國瑛,是我第一個仰慕的鋼琴家,我是她的第一個超級粉絲,我們是89級台中二中音樂班高中同學。
小時候聽了很多音樂會,卻不知道什麼叫做感動,只有聽了"很喜歡","很爽快","很愉悅",以及"沒感覺"。
我第一次聽到音樂感動不已,是高中時聽她的演出,震撼。
低調的她,超齡早熟,我們無話不談,談音樂/ 感情/ 還有她總是很煩憂快被當掉的歷史(or地理),低調到我們必須看到報紙才知道原來李同學暑假去美國某個音樂節比賽拿了第一回來。
多年後在波士頓的新英格蘭音樂院裡,在俄國鋼琴教授的課堂裡,我剛好上她後面,好久沒聽到的音樂,好久沒看到的朋友。
在sasha 的studio裡,我坐著後面等待,看著她彈,看著Sasha上課,聽著她的音樂,泛起的是一陣鼻酸與感動。鋼琴家有很多種,有些細膩柔軟,有些大氣一氣呵成,有些彈的沉著富有金頭腦,卻不是每一人對每一位都會有共鳴,即使這麼多年來聽了這麼多的鋼琴家,每次聽到國瑛彈,都有一種太特別的靈魂附著著。
最最特別的,不只是許多人都有的專注,而是無與倫比的真誠。
她的音樂過於出世,卻又充滿人性,像精靈一樣,卻又兼具情緒與爆發力。
蔡老師的第一個偶像,蔡老師的學生當然必到。
5/18 (日) 晚上7:30 國家演奏廳
售票請洽年代售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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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起浪湧 拭去一身疲憊
旋律波動 洗滌內心塵埃
縱身 墜入 樂以忘憂
陶醉 熱愛 永不止息
「來自台灣的李國瑛,展現巨大的潛力及神奇的鋼琴技巧」--- 國際知名樂評家羅森伯格(Donald Rosenberg)
李國瑛,國內樂壇備受矚目的新銳鋼琴演奏家,歐柏林國際鋼琴大賽首獎得主(Oberlin International Piano Competition 2000, 1st Prize),美國新英格蘭音樂院鋼琴演奏碩士,美國北德大學鋼琴演奏博士。自幼主修鋼琴,副修中提琴,求學時期曾獲臺中市及全國音樂比賽鋼琴獨奏第一名、中提琴獨奏第一名。高中畢業榮獲推薦甄試及申請入學「雙榜錄取」,以「全國應屆音樂班畢業生鋼琴組」第一名保送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系。
2008年考取教育部留學獎學金,負笈美國北德大學攻讀鋼琴演奏博士,師從史上第一位以「俄籍」身分奪得范克萊本國際鋼琴大賽首獎之古典鋼琴演奏大師Vladimir Viardo。2011年榮獲享譽全球之當代指揮大師馬捷爾(Lorin Maazel)欽點,於美國凱梭頓音樂節擔綱演出,成為第一位台籍駐團鋼琴家,並隨團巡演美國、加拿大各地,深得美加樂迷之讚賞與佳評。2012 至 2013年於德州阿馬里洛歌劇院 (Amarillo Opera, TX) 擔任助理指揮及鋼琴伴奏。同年受邀於 2013 溫哥華國際夏季歌劇音樂節擔任師資,赴溫哥華音樂院演出、及教授鋼琴伴奏。
李國瑛多年來徜徉於無邊無涯的琴海裡,憑著內心對音樂的熱情與執著,克服波瀾成就一身琴藝的歷程、以及對鋼琴永無止境的熱愛,將經由這場學成歸國音樂會與聽眾分享。演出曲目精選了法式唯美朦朧的德布西、德式情緒豐富多變的舒曼、技巧超絕且情感濃烈的俄派練習曲(史克里亞賓、史特拉汶斯基)二人的作品、專為鋼琴精心改編的世界名曲(李斯特改編舒伯特、西洛替改編巴赫)、以及李斯特飛指奔放之下譜寫而出的第八號匈牙利狂想曲。無論是凸顯紮實的演奏技巧或演繹張力十足的樂曲,國瑛將藉由其獨到的詮釋,為國內愛樂朋友呈獻極致的鋼琴美學。
演出曲目:
史克里亞賓:五首練習曲
Scriabin:Etude Op.2 No.1、Op.8 No.7、Op.42 No.2、Op.42 No.4、Op.42 No.5
舒曼:幽默曲
Schumann:Humoresque Op.20
巴赫/西洛替:平均律第一冊第十首 b 小調前奏曲
Bach / Siloti:Prelude in b minor
舒伯特/李斯特:小夜曲
Schubert/Liszt:Staendchen
李斯特:第八號匈牙利狂想曲
Franz Liszt:Hungarian Rhapsody No. 8
德布西:月光
Claude Debussy:Clair de Lune
史特拉汶斯基:四首練習曲 作品7
Stravinsky:Four Etudes Op. 7
演出日期:
2014/05/18 (日) 19:30台北國家演奏廳 300 / 500
不曾回來過鋼琴伴奏譜 在 Chet Lam 林一峰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KJ黃家正:「我哋要搞一個全部香港人、有水準的,最代表到我哋generation的樂團。我們要交流、要演奏,難道train咁多音樂家,淨係要嚟教琴?... 我好希望,我的發源點是香港。如果香港本土自己唔搞音樂,好快俾外人食死。」
我一向想跟管絃樂團合作,忽發奇想:跟他們crossover,有沒有這個可能呢?請大家多多share這個post,說不定能讓有心人看到,夢想就有機會成真。
香港人需要的,是快樂,而我堅信,音樂可以讓人快樂。
Local Arts News: KJ正傳黃家正 - 壹週刊 (13-03-2014)
A058-061 | 時事 | 非常人語
十一歲,黃家正(KJ)遠赴捷克開演奏會,當地一整支專業樂團為他伴奏。
彩排時他繃着一張臉,不耐煩地向一班音樂家咕噥:「(你哋)慢咗喎!」
十七歲,黃家正以指揮身份,率領學校的管弦樂團參加比賽,卻挑了一首超時的樂章,隨時令全隊人犯規。
一路上,他不屑地說:「即管DQ(取消資格)吧,我已贏過兩次,支錦旗我用來抿屎。」
這是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音樂人生》裡頭,那個被稱為音樂神童的黃家正;有人覺得他型,更多人認為他臭寸。六年又六年之後,他長成為一個二十三歲的大人。
記者約他做訪問,他遲到了十分鐘,嘴裡一迭連聲sorry,手上捧住一盒半打的酥皮蛋撻賠不是。
他說話好快,夾雜一半英文,傾了個幾鐘仍然彬彬有禮,紀錄片裡的大情大性沒兌現。
三個月前他接受now觀星台梁榮忠的訪問,節目出街後,有人給他留言說:「你唔係你了,你太圓滑了。」
終於等到黃家正搶白:「鏡頭裡的周星馳,都唔會係真的周星馳啦。
句句都講到咁爆,我真係要入青山。」
這天在荃灣大會堂,有管弦樂團的表演,黃家正上場彈鋼琴,樂團指揮是他的中學同學吳懷世。大伙兒彩排時,黃家正揚聲開了個小玩笑,吳懷世隨即皺眉,朝着他喊了一句:「我哋依家唔係玩呀!」記者等着黃家正回嘴,但他沒事般繼續伴奏。可紀錄片裡頭,經常向人家吆喝的,明明是他。
我們跟黃家正逛他的母校男拔萃,昔日他在學校似目空一切,但這刻的他十分警覺,好端端走在小空地上,突然低呼一聲:「死啦……」,便閃身轉入走廊。記者不解,他靦覥解釋:「那個老師以前成日捉我走堂,對我仲未睇得開,唔好刺激佢。」
在校園碰上他的同學彭施皿,那個在紀錄片中被黃家正罵得狗血淋頭的老好人,現在是男拔的音樂老師。彭叫屈道:「我中伏呀……那時候以為拍教育電視之類,後來段片竟然在戲院播,無啦啦乜都俾人影晒!」黃:「我似咁渣上教育電視?」彭:「係呀,睇低你呀!」黃:「睇低我所以你自食其果囉!」
記者問,究竟鏡頭裡的黃家正,是否平日的黃家正?兩個老死對望,黃沒好氣,彭苦笑代答:「那是當時真正發生的事,但有個鏡頭對住你時,你講嘢和動作都會誇張晒,平時平淡啲。」
限量版
紀錄片最後的定格,是趾高氣揚的黃家正唸中六,經常曠課;同時他眉心鬱結,憤恨父母親因第三者而離婚;他似乎很躁動,咄咄地詰問現世的規繩。影片由一個神童彈演奏會開始,卻以一個乖僻少年迷失在成長途上作結,叫人不勝感喟。餞別了鏡頭的黃家正,彼時獲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取錄,主修鋼琴演奏。讀了一年後,他申請休學回港,因為人生中有些東西處理不了:「我需要思考自己的前路。」誰料那時正值《音樂人生》上演,並橫掃金馬獎,贏了最佳紀錄片等三個獎項,一夜間他成為輿論人物;不是拍戲,影評卻要剖析他,不是演員,記者卻想知道他的去向,不是歌星,卻有綜藝節目邀請他去當表演嘉賓。但黃家正一一推卻,從沒就此發表過半句看法,至今也一直沒看這齣以自己為主角的紀錄片。「我好唔鍾意聽到自己把聲。」這本來是他一貫的標準答案。直到某次再見面,他才說:「我唔想睇到自己侮辱其他人。」「我大概是有那種性格的……想引人注意。當有個鏡頭對住我,我就再爆勁啲,講啲好Q特別嘅嘢,又特登藐嘴藐舌,好想呈現自己的態度。但冇人影住的話,你根本唔會咁做。」那個擺明是他,但又不真正是他的現實,從來沒有人在乎過,大家只是一窩蜂為紀錄片套光環,而他則默默地想自行吞噬這片巨大的陰霾。直到他快要返回美國復課前幾日,竟無意中發現,這張《音樂人生》的DVD,出了限量珍藏版!這下子他終於知道,應該用什麼凌駕性態度去為這個經驗下註腳。黃家正抿緊嘴唇說:「嘿,那個是我來的,而我變成了一件商品?一個限量版、唔知賣幾多錢的商品?」
FINE
音樂天才往美國唸音樂,他發現天才比庸才更多。黃家正就讀的大學,就有二千個音樂家,每年畢業於鋼琴演奏的有一百人,主攻單簧管的也有四十三人。可全美國所有樂團每年吸納的單簧管樂手,最多三人。「讀音樂的人通常是追求一種理想,但你要體認理想唔代表天堂,否則你會因為現實而不快樂。」他有一個朋友,贏了柴可夫斯基鋼琴比賽第五名,最後的落腳點,是在美國一個小鎮裡的教堂彈詩琴。「這個比賽是全世界最大的了,能獲得第五名是匪夷所思的,超難!」他看見記者臉上閃過的訝異,追着我來問:「你係咪覺得佢應該好出名,應該要去彈好多演奏會才是?」這個問題,其實早在他十七歲時,已經對住鏡頭質疑了一遍又一遍:「點解彈音樂要不斷贏比賽,巡迴全球開演奏會每場賺一百幾十萬就是音樂的初衷嗎?」黃家正,沒忘初衷是很奢侈的,尤其成年人慣於不斷遺忘。但眼下的他,的確在十幾歲那個階段,拒絕參加鋼琴比賽,那本來是神童要爆發的年紀,但他沒去做神童應做的事,因此很多人認為他大大的落後了,包括他父親。「一個比賽裡頭,只有贏咗那個才會快樂。但就算你贏咗,也不代表你做到郎朗,九成都做唔到,因為個巿場可以唔鍾意你,這是世界的一種hard truth。」他再次參加比賽,是讀大學的時候,他自以為花了整個少年時代,去強大自己,能緩衝個人意願和客觀環境爆發出的矛盾,但實情是他瞬間便迷失在形形色色的比賽格鬥中。那是大學第三年,他接連在比賽中失利,他跟他的老師說:「Mr Naoumoff,我永遠當不成王羽佳,我當不成郎朗,我沒有那種發神經的技巧。我知道你很相信我,但我沒可能當上他們,我不會闖到那些世界名堂。我會轉major了,我本應去做一個對沖基金經理的。」這位國際有名的大師,跟他的徒弟說,他是他遇過最有深度的學生,而他只有兩個事實要告訴他。第一:「他們也不可能是你,KJ。」第二:「如果你不要再彈琴,那誰要彈?」黃家正舒一口氣,笑了:「佢講第一句時,我的反應是:係喎。佢講埋第二句,我點頭:fine。」師徒之間的對答,很短促,卻很有重量,一直沉澱到他最深的疑惑中:「當你迷失時,有人如此信任你,讓你能夠繼續。從此我真正知道自己是誰,我真正覺得擁有了一種獲肯定的力量,永遠不會失去,我唔需要靠比賽肯定自己。」
貼錢
上星期,兩個彪形大漢,氣吁吁把一台三角琴,搬進佐敦道一幢商業大廈裡。黃家正肉痛地說:「搬咗七千蚊呀!」五百幾呎的單位,間隔成四個小教室,由五個九十後男生合租。他們不只搬來家裡的鋼琴,還有椅子、譜架,甚至乎消閒書和畢業證書都一併拿過來,為他們的「竇」做裝飾。
這五個人裡,兩人彈琴,兩人拉琴,一人吹長笛,一字排開是一套交響情人舞。黃家正是藝術總監,他們的宏願是吸納在香港讀音樂的年輕人,組成樂團,舉辦演奏會;反正本港僅有的兩個全職樂團,皆貪隔籬飯香,喜聘外國和內地樂手,本土的年輕音樂家除了躲在家裡教琴,便無處可去,他們因此決定自救。「我哋要搞一個全部香港人、有水準的,最代表到我哋generation的樂團。我們要交流、要演奏,難道train咁多音樂家,淨係要嚟教琴?」
黃家正去年大學畢業後,心急地要回來香港。他說不僅是他,很多同輩的年輕音樂家,一個個讀完書後,都想回港為這個小島做一些音樂。當你以為人人都想自這個圍城逃出去的時候,原來有一班用番文學西樂的人,很傻很天真地要擠進來。
「每次在美國演奏時,都覺得有所欠缺,唔complete。我覺得觀眾唔係真係認識我,我又唔認識佢哋。我寧願在香港彈俾三百個人聽,好過每個月去十個城市彈俾三千個人聽。我好希望,我的發源點是香港。如果香港本土自己唔搞音樂,好快俾外人食死。」
短短九個月裡,他們已搞了三場演奏會,以及一個有關古典音樂的棟篤笑show,場場蝕錢,五個人場場貼錢。他們把教琴得來的錢,左手交右手,用來付大會堂的場租。為了預備上月那場演奏會,五十個本港的八十後樂手,在週六日的夜晚,帶來自己的樂器,蝸在男拔萃的音樂室,手肘碰膝頭,一練就是三小時。在荃灣大會堂演奏廳,上演以情人節為主題的交響樂章,入座率大概四成。「我哋俾每個樂手七百蚊,蝕呀。五個股東每人夾份補貼幾千蚊出嚟,黐線o架我哋。」
記得導演張經緯曾經說,他醉心拍紀錄片,但絕不會貼錢拍戲,每次皆等到資助款額落實才開拍,因此那套《音樂人生》,才會一擱六年,變相成為「橫跨」六年的巨獻。那黃家正,為何你又勇字行頭貼錢打工?他向來反應很快,這次竟然呆了半晌才答得上這個成年人沒可能不問的問題:「嗯……我覺得我欠這個世界好多。」記者聽着,小心的不再讓臉上流露詫異之情。「我真係咁諗,從細屋企俾好多resources我學琴,老豆幫我搵很好的老師。去外國讀書的生活費,又得到別人的資助,好多人support我都冇同我計較,我依家有咩資格同人哋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