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弦月滿】◎張曼娟
他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墨黑的眸子,盪漾著瀲灩的水光,俯下身,小心翼翼的遞上一本精美的圖畫書,對我說:「上一次我說要送妳一本故事書,喏,就是這一本。」色彩繽紛的封面上,他的手指纖細,白皙修長,這是第一個走進我生命裡的大學生。他總是輕聲細語的跟我說話,看著我的眼神帶著微笑。他和村子裡那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很不一樣,我知道那些滿口髒話,渾身汗臭,動不動就想找人幹架的男孩子,長大以後絕不可能成為他這個樣子。一件短袖香港衫,一條淺色西裝褲,穿在他的身上顯得那樣清爽斯文。而且,他實在是個很容易害羞的大學生哥哥,當媽媽叫我倒杯汽水給他喝的時候、當爸爸留他在家吃便飯的時候,他的臉倏地飛紅了。只要稍稍感到不安,他的眼光就瞄向一旁的澤安叔叔,是澤安叔叔帶他來的。
澤安叔叔帶過各式各樣不同的男孩子來我家。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兩、三個,澤安叔叔總是海派的對這些男孩子說,我父親是他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所以,到我家來就像回家一樣。男孩子雖然親熱的叫「嫂子」,但我知道母親並不樂意。「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她會覷個空問叔叔。「跑船認識的。」澤安叔叔是船員,他來我家常會帶著雪花膏、玻璃絲襪、香水或口紅,有時候是國外的布料。大學生哥哥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母親就對父親說:「這是澤安帶來的男孩子裡,最好的一個。」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後來殷切的留他下來吃飯。我明明是有點怕生的,卻堅持坐在他身邊,他好像很高興可以跟我坐在一起。我夾了一隻蝦放進他碗裡,他對我說謝謝,用筷子細膩的剔去蝦殼,卻把蝦放進我的碗裡,我也對他說謝謝。他看著我,笑笑的說:「不客氣。」
幾個月之後,他再一次來我家,送了一本故事書給我,還講故事給我聽,指著扉頁上我不認識的字,教給我。幾個月前他離開時承諾,下次來會送我一本故事書,我以為只有我記得,沒想到他也記得,這種小小的甜蜜和感動,對於小小的我來說,也是一種情感的啟蒙。
但是,他再也沒有來過我家了,也在澤安叔叔的生活裡消失。
澤安叔叔還是不定期的到我家來,有時候住上兩、三天,有時候坐坐就走。父親上班的時候,他會跟母親聊天,說的都是和某個年輕男人的故事。澤安叔叔中等偏矮的身材,並不俊帥,他是南方人,講話口音軟軟的,糯米糰似的臉龐上,總是彎著愛笑的雙眼。他口中的這個男人是南部鄉下的孩子,男人總說是叔叔給了他大恩,但他沒辦法報答,因為家裡逼著他跟一個沒有情感的女人結婚。叔叔趕在婚禮前去南部,與他見上「最後一面」,說到這裡,叔叔的眼睛紅了,細膩的敘述著,他與他從家中走出來,來到一片寬闊的草地上,四下無人的午後時光,哭著說著,彼此安慰,而後他們躺在草地上,懷抱著彼此,睡著了。醒來之後,叔叔就病了,這場病把他折騰得不成人形。雖然小學還沒畢業,雖然母親不斷差遣我做這做那,企圖讓我離開現場,可是,當叔叔拿出男人與新娘的照片時,他臉上那種碎裂的心痛,還是讓我感知到了,愛情。
男人和男人之間,怎麼會有愛情呢?我覺得疑惑。
我記得自己曾經和同伴討論過「梁山伯與祝英台」,我說祝英台愛上梁山伯是因為,她知道他是男的;可是為什麼梁山伯也會愛上祝英台呢?梁山伯會不會是同性戀?「怎麼可能?祝英台是女的啊。」同伴直覺反應。「可是她女扮男裝啊!」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突破盲點了,可惜從來沒得到過認同。
進入青春期的我,愈來愈內向自閉,澤安叔叔帶來我家的男孩子抽菸、喝酒,醉醺醺的逗著我說話,母親終於發難,請澤安叔叔以後不要再帶著來歷不明的男孩來我家:「我女兒已經長大了,真的很不方便。」從那以後,澤安叔叔再也沒帶過男孩子來我家,連他自己也漸漸不來了。
疑惑依然在我心中堆積著,當我讀到嚴沁的愛情小說,男主角如希臘男神般俊美,卻也如雕像般疏離冰冷,對女孩從來不屑一顧,彷彿活在另一個世界,我便無法遏止的想著:「也許他根本就對異性沒有感覺呢?也許他喜歡的其實是同性?」
念大學時讀到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便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一直都存在的啊,那被人所避忌、隱誨,只能深深隱藏的炙熱愛情。我用這樣嶄新的眼光去讀古典文學,竟也讀出了索隱的趣味:王維三十歲喪妻,終身不娶,究竟是守貞還是追求真性情?杜甫詩中提到與李白的情意:「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更想幽期處。」會不會太露骨了些?更別說是純爺兒們的《水滸傳》,在那個男性烏托邦裡,是如此仇視女人,處決女性的手法之殘暴,令人髮指。
1993年夏天,我在舞台劇裡演出一個愛上男同志的女作家,有許多和蔡詩萍的對手戲,當他忙著其他事務,無法準時來到排演場,我便擔任他的替身,一句句念著他的台詞,一點點揣摩著男同志的處境與心情,那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堂課。就像是突然打開了天眼那樣的,能夠準確辨認出同志。也漸漸發覺長久以來,我的讀者有許多都是同志,他們或她們能夠理解我的敏銳、自苦或憂傷,我的故事與心情,也帶給他們安慰。
我遇見的那些質感特別好,具有特殊才華,能說好聽故事,又願意撫慰人心的朋友,同志比例竟然這麼高。然而,好長的一段日子,同志是不被祝福的,只能躲藏在陰暗處,見不得光。我為此感到心痛,在1994年出版的《風月書》裡寫下〈上弦〉:「『一直以為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有愛情了。然而,我真的愛她,愛得那樣深……我的愛不被祝福,不被認同,卻已愈陷愈深,如此痛苦而絕望。愛人為什麼變成一種刑罰呢?只因我愛上了一個女孩,而我也是一個女孩。』」我寫道:「我閱讀著一則陰暗的心事,夜空懸著上弦月,刀刃薄薄地發著鋒利的光芒。」
二十幾年過去了,我願意陪伴同志好友,或是那些仍在成長的同志孩子們,等待著上弦月成為滿月,散發出柔和清亮的光芒。
本文轉載自聯合報副刊《文學相對論》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235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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