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桑說怪:日本神話與靈界怪談,有時還有臺灣》推薦序:〈先別問有沒有鬼了,你聽過民俗學嗎?〉
讀蔡桑的《蔡桑說怪:日本神話與靈界怪談,有時還有臺灣》時,我想起了許多故事。
有一次,我在百城堂舊書店林漢章先生那裡聽得一個傳說:日治時代,在他們故鄉那兒,有個人正在趕山路,遠遠看到地上有張紙,定神一看,可不是最大面額的一百圓鈔票嗎?那可是一般人幾個月的薪水,窮苦人家還可能一輩子沒機會見到!他遂喜孜孜地往前衝,說也奇怪,一旦走近,那鈔票就突然神隱了。他摸摸腦袋,以為自己眼花了,繼續往前行進,走了幾步不信邪,又回頭張望,那張鈔票又出現在原位!折回去一靠近,鈔票又無端消失,就這樣來來回回,那張一百圓總是看得到、摸不到。
回到村裡,說起此事,耆老說:「那就是你沒有福份,土地公有在顧啦,在替有福的人守著錢。」
那人不信邪,次日特地跑到看得見那張鈔票的路段上遠遠等著,只見山路上偶爾有人來去,就是沒人望向地上一眼,彷彿那張鈔票壓根兒不在;最後,來了一個婦人,走來,停住,撿起鈔票,歡天喜地離去。
我回家將故事向我爸媽說了,我爸媽說了另一個故事。
我家隔壁那個阿姨,她公公在日本時代還年輕的時候,是個農夫。有日他在鋤田的時候,喀的一聲,挖破了地下一個甕,結果從甕中飛出一群銀白色的東西,聲勢浩大如同田裡倏起倏落的麻雀群。眼看著全部飛到天上快跑光了,拿起鋤頭在頭上揮舞,僥倖讓他打落一隻,拾起一瞧,是一枚白花花的龍銀。
這類的故事,有典籍出處的,最著名當屬《聊齋誌異》的〈錢流〉:某人在花園裡忽然看見錢幣大噴發,流動如溪河,深有二三尺,他樂得撲上去雙手抓錢游泳,待去勢停住定睛一看,他趴在乾涸的地上,沒有發大財,只有抓在手裡的錢還在。
我相信我鄰居阿姨的公公、林老闆的村人可能都沒讀過《聊齋誌異》,但是他們竟然都講出了相似的經歷。
不要問我這些事情真的假的,我也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什麼是真的。
許多年前,臺灣各縣市開始重視地方性的社區營造、田野調查工作時,我爸媽算是民間文學採錄工作的先行者之一,當時還是小屁孩的我也偶爾插花去聽這些歐吉桑歐巴桑畫虎膦;而在整理研究民間文學(故事、歌謠、俗語等等)的時候,我有了一個心得:
「這些民間故事可能是假的,但是編造故事背後的情緒和價值觀是真的。」
此後,我就對民間文學的象徵和上古時代的風俗開始感興趣,腦洞一開,以後再聽到這些故事時根本就回不去了:牛郎偷窺織女洗澡又偷藏衣服脅迫結婚,在現代當然是渣男兼變態,但這根本是原始人求婚SOP。小紅帽和虎姑婆的故事有部份類似,或許反映了保護貞操的重要性(酒瓶不要打破、門不要打開)和讚頌生育的偉大(兩個反派都象徵不生育:肚子裝滿石頭以及自稱「姑婆」——在臺語中,一生未嫁的女性被蔑稱為「老姑婆」)。糧食不夠的時候,把老人小孩先殺掉、甚至吃掉,心軟一點的就送到山林裡「放生」(是「放死」吧?)——西洋童話「糖果屋」的開頭就是如此,不過那些獨居在森林小屋的老巫婆,何嘗不是被放逐的可憐老人?還有說好不提的,漢字「微」這個字,象形符號的本意是舉起棒子朝向老人……倉頡你給我出來面對,我都不會教小孩了。
《蔡桑說怪》這本書,再一次滿足了我的好奇。
我相當喜愛的一套漫畫:星野之宣的《宗像教授異考錄》系列(另有前傳與外傳),就經常提到日本《古事記》的起源神話,但它總是伴隨情節東一點、西一點的出現,在蔡桑的書裡,終於用了淺白的文字將其複雜離奇的家族關係釐清,厚,這下得把星野之宣的漫畫搬出來重看了。
本書的第二話則從鬼、妖怪切入,再引導到第三話臺日流行的都市傳說,這是一般讀者比較耳熟能詳的領域,應該會很有共鳴。
我個人沒有宗教信仰,但我尊重並喜歡聽各種民俗甚至迷信觀念的形成原因,你會發現每件事情聽起來雖然很ㄎㄧㄤ,但一解釋,居然合情合理、絲絲入扣。比如說我有一個學妹,她腳底有一顆痣,她就怨嘆她老母老是不讓她去游泳。
「屁股有痔瘡不能游泳還比較有道理,腳底有痣為什麼不能游泳?」
「我媽說那就是水鬼已經做了記號,他在水底往上看,只看得到大家的腳底,就先拉有記號的下水。」
你看!是不是完全沒有違和感!民俗是自成一套哲學系統的,萬事萬物因果攻防都離不開這套哲學;這套理論千年來牢不可破,而且在現代還衍生出新型的都市傳說。只可惜近年來談妖怪、都市傳說的書雖多,大多介紹的還是日本和歐美地區故事,或者純粹以八卦、獵奇角度刺激讀者的感官,看久也麻木了。
但這次我終於看見我最期待的東西:從民俗學的角度,把目光移向臺灣的宗教,以及怪談。
我曾在蔡桑前作《圖解日本人論》的序文這麼說:
「我也希望站在這基礎上,我們能夠回頭檢視什麼是『臺灣精神』。以民俗學,重新整理臺灣的文化,建立臺灣的民族性,確定臺灣未來的方向。」
蔡桑大概隱約能察覺我在默默的把這個擔子加在他肩上吧(蔡桑,如果你覺得肩膀重重的,不是因為女鬼,是因為擔子),在這本書裡,他小試了身手,而且從他文字裡能讀出,其實他已經發想、創作了很多,他只是把比較有把握的,先分享出來而已。
這樣的工作,在臺灣,必須要有更多人作、有更多作品。因為若沒有系統性蒐集、沒有理論、沒有工具書,橫向關係不清、縱向演變不明,只抓緊少數一兩個本土圖騰就要作文創,而且還互相抄襲,那成果當然是虛的。
厚實的土壤才能長出穩固的樹,我樂見蔡桑以「假鬼假怪」「裝神弄鬼」來搭起臺日橋樑,為臺灣未來的民俗題材創作,做了優良的示範與奠基,前幾句評論雖然說得這麼嚴肅,這本書卻是我見過的蔡桑著作中,娛樂性最高的一本,請大家好好享受民俗學的衝擊吧!
——怎麼可以只有我讀民間故事時,已經回不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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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9日,蔡亦竹的新書《蔡桑說怪:日本神話與靈界怪談,有時還有臺灣》發表會在台北松菸誠品舉辦,我本來就打算去聽這一場的。結果出版社日前問我可不可以擔任對談人,那好,我只是從原本坐在台下聽,換成坐在台上聽而已,當然OK,而且還可以一直丟問題一直爽。
ㄎㄧㄤ作者加上ㄎㄧㄤ對談人,屆時會ㄎㄧㄤ出什麼話題,歡迎大家見證。
上古神文竟然就是漢字 在 方文山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網誌照片上五本頗有歷史感的舊書,是歐巴我前一陣子去韓國旅遊時,在舊書攤與跳蚤市場上所購得,合計花費台幣6千多,這也是我這趟旅行的意外收獲,書籍資料如下:
1.《星學綱目正傳》,明萬曆壬午年刊印(1582年),明楊淙(號竹亭)著,聚奎齋刻本。
2.《尋常小學國語讀本》,大正十二年發行(1923年),日本文部省著作發行。
3.《陰陽曆對照表》,昭和十二年發行(1937年),朝鮮總督府觀測所編撰。
4.《韓米五十年史》,檀紀四千二百七十八年發行(1945年),文一平著,朝光社發行。
5.《方藥合編》,1966發行,東洋綜合通信大學編輯部著作。
我想說的是,坊間大型聯鎖書店書目齊全,總類繁多,且分門別類採購方便,對吸收新訊息來說,相當便捷,且具時效性。所以去大型書店,對我而言,就如同去逛量販店與超級市場,能在裡面買到什麼你都知道,好處是可隨時採購所需的精神糧食,但也因此與書不會有什麼特別的相遇。
但逛舊書攤或跳蚤市場卻比較像是一場旅行,有趣的多!因為你不知旅途上會遇見什麼事物,會跟什麼書產生什麼樣的緣份,常有意外的驚喜,況且這些舊書除了知識的承載外,它還可以有故事可發掘。這照片裡的五本舊書,每本都有其故事與身世可供探索,但恐篇幅冗長,今只針對其中二本書的相關訊息來分享給網友們。(其他三本另擇時間發表)
首先分享的是,這本買自韓國首爾的《星學綱目正傳》,這本經我仔細勘驗鑑定的明代善本書,或許為存世孤本,我查了些資訊,尚未找到此書何處還有收藏的資料,倒是與它相關的另一本著作《星學正傳》(二十一卷),有其相關訊息留下,且殘卷(饒錦溪刻本)還曾出現在拍賣會上。此書作者據我考據資料如下:楊淙,號竹亭,為明代大學士,江西清江人(也算我老鄉,我爺爺出生在江西贛州)。而此人在歷史上留名,卻不是因為他自己的著作,而是因為他曾在明嘉靖二十七年(西元1548)匯編過《淵海子平》一書, 該書為現存關於「子平八字」(以年月日時評論人一生的運勢)最早的木刻版印書,但該書並非他所寫,他只是匯整資料重新編輯,《淵海子平》之論述學理源於宋代精通陰陽術的命理大師徐子平,後世為紀念他在命理學上的貢獻,算命術亦稱子平術,此書為中國研究預測命理學中最重要的著述之一!
除了作者相關資訊外,本書還有韓國朝鮮時期的藏書家於康熙年間在書前空白頁處,以漢字手抄韓國古代大預言家南師古(生於西元1509年)的《格庵遺錄》之內文「夜泊千艘,利在弓弓…」等字句,相當耐人尋味,也增添了此書的訊息價值!
第二本分享的書是《韓米五十年史》,這本「韓米五十年史」的書名,乍看之下會讓人誤以為內容講述的是“韓國稻米五十年來的發展史”但其實不然,這裡的“米”指的是美國。對日本文化稍有涉獵的人應該都知道,日本稱美國為米國,所以「日米合同軍事演習」指的是日本與美國的聯合軍演,日本人之所以將美國稱之為“米國”,原因在於日本早期與美國交流時,將「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翻譯為「アメリカ合衆國」,以漢字直接音譯則為「米利堅合衆國」,簡稱「米國」。韓國受日本影響,早期也是將美國稱為米國。所以,這本「韓米五十年史」,正確且白話的意思是「韓國與美國五十年來的交流歷史」,順帶一提的是,很多人會將日本漢字書寫的“米國”,誤以為是英國,這當然是因為英國國旗以漢字的結構來看,長的就一付“米字旗”的樣子。
另外,這本「韓米五十年史」版權頁上的出版日期很驚人,竟然是檀紀四千二百七十八年,這到底什麼東東啊!這麼有氣勢!原來韓國剛脫離日本獨立時,為了區別以日本天皇年號紀元的大正與昭和等,國家規定採「檀紀」為公用紀元的年號。「檀紀」也就是檀君紀元,像西方慣用的「西元」一樣,而「檀君」則是朝鮮民族在上古神話歷史中虛構的始祖(等同於漢民族的黃帝),但後來動輒4千多年的紀元實在太誇張,也不好記,於是在1962年經韓國憲法修改後,就比較務實的捨檀紀而用西元(西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