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尋常的夜晚,醫院病房只餘下醫療儀器和冷氣機重複而單調的運作聲。
我獨坐在當值護士崗位,就著桌上一盞昏黃的檯燈,埋首到一疊報紙雜誌裡剪剪貼貼。
「男姑娘,在幹甚麼呀?」光伯突然冒出一張臉。
「嚇死我了!」我從椅子上彈起,「還有,別叫我男姑娘,我是男護士。」
我已經向光伯解釋過很多遍,可是他仍然把我堂堂男子漢叫做男姑娘,而且還毫不客氣地拿起擱在桌上的信紙問道:
「這是甚麼?男人老狗在貼心心,寫情書嗎?」
我被識穿了心事,立時耳根發燙。
「即是猜對了啦!搞甚麼鬼呀?這樣剪剪貼貼,是示愛還是勒索?」
「你別管我,快去睡,別一會血壓又飆高!」
光伯三不五時拉著醫護人員和病人亂謅一通,熱情嘮叨得令人避之則吉,只有我常常陪他鬥嘴聊天。
「寫給誰的呀?是不是文雯醫生呀?」光伯不懷好意地笑說。
「你快去睡吧,安眠藥給我拿來……」我顧左右而言他。
「文雯醫生一定很多人追,你這樣寫不行的。」光伯咂咂嘴道。
「還是拿點毒藥來吧……」我已經無地自容。
「想當年呀,我連工廠裡的廠花都追到手呢。」
光伯說著從錢包掏出一張黑白照,光伯和光嬸年輕的臉上,是肆無忌憚的青春和笑意。
「那時候,美娥學歷高,人又長得漂亮,工廠裡個個男生都想追求她。有的用銀彈攻勢,有的管接管送,可是她通通不領情。」
他把照片穩妥地收進錢包裡。
「那麼你呢?」
他得意地道:「就靠一封情書呀!」
我擺出一個懷疑的表情說:「情書還在嗎?給我看看?」
「在家呀,下次叫美娥帶過來。」光伯擺擺手道:「總之你先把這封嚇人的勒索信丟了!明天再親筆寫一封,我來當你的軍師!」
***
翌日,我夥拍文雯巡房,由於太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現,結果頻頻出錯。來到光伯床前,我的頭已經垂得不能再低了。
文雯吩咐道:「你替光伯抽血吧。」
光伯二話不說就撈起衣袖,使勁朝我打眼色,我還未意識到他的意思,他已經開口說話了:「文雯醫生,你平常喜歡幹甚麼?」
「我嗎?看看書,聽聽音樂,沒甚麼特別的啊。」平常文雯都是一臉的不苟言笑,可是對著病人則溫柔耐心,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千百個原因之一。
「看書好呀,聽音樂好呀,那麼你有男朋友了嗎──哎呀!」
我一聽這話就亂了手腳,針口刺不中血管,平白讓光伯捱了一針。
「怎麼了?」文雯從報告中抬頭。
光伯忍著痛楚,吃吃地笑說:「沒事沒事,那麼到底有沒有男朋友呀?」
「工作那麼忙,哪裡有時間呢。」
「那麼你喜歡哪種男生?我來給你牽紅線!」光伯拍拍胸口。
我差點吐血。
文雯輕描淡寫地回應:「最緊要聊得來,其他都是其次吧。」
「那麼我看男姑娘不錯呀,我跟他聊甚麼他都答得上話,胡說八道來說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的了!」
我吐的血已經比光伯抽的血還要多。
「光伯你要戒口了,今晚開始吃粥吧。」文雯沒好氣地笑說。
「放過我吧,我不亂說話了。」光伯哭喪著臉。
文雯哭笑不得地走出病房,光伯神神秘秘地對我說:「男姑娘,你的情書寫好了沒有?」
我左右張望了一會,從褲袋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遞給光伯。豈料他一手推開:「皺巴巴又暖呼呼的,太噁心了,我不要碰,你讀給我聽。」
我的白眼快要翻到後腦勻,但也只好坐在光伯床邊,細聲唸給他聽……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
光伯把臉皺成一團喊道:「變態!」
我嘀咕道:「哪裡變態了?這首詩叫《甜蜜的復仇》,很有名呢。」
光伯攤手:「真搞不懂你,一時像個綁匪怕留下字跡般用報紙雜誌剪剪貼貼,一時又寫這些恐嚇人的字!」
「我是怕文雯不接受我,也不知道別人會不會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所以才匿名給她寫信……」
「連署名也不敢寫自己的名字,寫情信有甚麼意思?再講,為甚麼要抄寫別人的詩?那不就是等如叫別的男人替你示愛?想想看那場面,多荒謬呀!」
我被光伯罵得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到說法反駁。
光伯動氣道:「回去重寫!」
我垂頭喪氣地站起來準備離開,他又把我叫住:「還有給我買兩個雞尾包,媽的,文雯醫生真給我開了粥水餐單呀。」
***
每天我值班時來到光伯床前,他都會笑盈盈地向我招手,然後湊近我耳邊,喜孜孜地跟我交代他向文雯打聽了哪些喜好。
多得光伯,我終於知道了她喜歡的作家是保羅科爾賀,讀村上春樹只挑賴明珠的譯本;她喝咖啡會下兩匙糖,吃麵時一定會挑出蔥花;她的父母從小迫她習琴,但她喜歡八十年代的粵語流行曲更多於古典樂;她喜歡游泳,喜歡待在水底時聽不見周遭人聲。
「男姑娘,情書寫好了沒有?」光伯像中學班上那些起哄的男生似的向我使眼色。
我確定了沒人在看,才從制服的胸袋中取出一張平整的信紙,這回信紙被小心翼翼地對摺收好,豈料光伯瞥了一眼就說:「你的字真醜,我看不清楚,你來唸。」
我忍住沒把他的氧氣喉拔掉。
我清清喉嚨,搖頭晃腦地唸道:「我想為你種一株花,栽一棵樹,直至根盤交錯,直到開花結果──」
光伯本來在大口大口地吃我剝給他的橙肉,才聽罷我唸個兩句,就咳個沒完沒了,忙不迭地打斷我:「咳!又從哪裡抄來的?」
「我寫的……」
光伯咳個不停:「咳!咳!矯情!造作!咳!」
「……」
「說了一大堆廢話,咳!連一句我愛你也說不出來!咳!」光伯邊咳邊說。
「……」
「一時又要考慮身份,怕自己高攀不起別人,咳!一時又瞻前顧後,還未付出就要計較得失,咳!連愛不愛也不敢說出口,三個字的事偏要花幾頁紙去繞圈子!問問你自己,咳!你喜歡那個人,是因為那個人也會喜歡你嗎?如果凡事也要計算回報,風險評估,那叫投資,叫作做生意!咳!」
我看他那麼激動,連忙站起來替他掃背:「知道了知道了,你就省口氣吧,那麼激動幹甚麼呢……」
光伯躺回床上:「今晚回去再重寫!咳!不要說別人說過的話,不要寫你做不到的事!」
***
那夜,我把光伯說的話想了一遍,當晚,我挑了一張最普通的單行紙,重寫了一封情書。
翌日,我帶著情書回到醫院,來到光伯床前,卻看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空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是出院了嗎?拜託,誰來告訴我光伯只是出院了?
我掐著信紙,呆呆地站在床前,文雯來到我身邊,柔聲地說:「光伯走了。昨夜的事。」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整齊摺疊好的床鋪,沒有一絲人氣,彷彿從來沒有人躺過的床鋪。
「我知道你跟光伯感情很好,他的太太還在辦手續,你要不要跟她談談?」
***
我跟光嬸坐在醫院空中花園的長木椅上,眼前是一大片翠綠的人造草皮,天很藍,風很輕,有一片雲在我心裡下著雨。
我們無言地坐了一陣,光嬸才開口道:「承蒙你的照顧了。」
「哪裡,是光伯照顧我呢。」我才一開口,眼淚就不爭氣地湧上來。
「我每次來看他,他都說幸好有你陪他消磨時間。」
我勉強掛上笑容:「光伯教會我很多事。」
「他常常男姑娘男姑娘的叫你,令你很困擾吧?他這人就是這樣,嗓門大,又愛亂說話。」
我苦笑:「而且又嘴饞。」
看著手中還拎著的一袋麵包,本來熱氣騰騰的雞尾包,如今已經放涼了,我從袋中拿出一個,掰開一半遞給光嬸,另一半塞進嘴巴,無意識地咀嚼,也許填飽了肚子,心裡就不會那麼空蕩蕩了。
光嬸說:「原來平日就是你替他買的麵包?我就奇怪為甚麼每次我來探望他都有新鮮麵包跟我分著吃。他以前在工廠也是每天買麵包牛奶給我,足足買了一年,我才答應跟他去荔園。」
我有點難為情:「光嬸,也許有點唐突,但能不能請你把光伯寫給你的情書給我看看?」
「情書?甚麼情書?」
「光伯當年不是給你寫了封情書嗎?」
光嬸歪頭道:「哪有,他不識字的。」
我回想每次我給光伯看我寫的信,他都以不同的理由推搪,好讓我唸給他聽──我搖頭苦笑,這老頭真狡猾呀。
「我想起來了,他跟我說過,你有喜歡的人。」
我點頭微笑道:「他說要教我寫情書。」
「我跟他說,你別壞了人家的好事。他卻說,『男姑娘是個善良的人,被他喜歡的人一定會幸福的。只是,這傻小子還欠了一點膽子。』」
我的淚再也止不住,啪噠啪噠地打落在冷硬的麵包上,嘴裡還含著滿口的麵包,卻好像有甚麼卡在喉嚨,怎樣也吞不下。
「但其實他哪裡會寫甚麼情書呢,他這人話雖然多,卻從來不懂說半句甜言蜜語。說句害羞的話,我年輕時可是有很多人追求的,甚麼公子哥兒、俊男才子都有,但只有他願意天天買一個雞尾包一盒牛奶,早早就在我家門前等著,不論晴天雨天。」
我只默默地聽。
「你別看他說你沒膽子,那時候我們已經天天在一起上下班,放假也到處去玩,但他就是遲遲不跟我表白。他唯一一次說過的情話,就是在求婚時,那時候我們連手也不曾牽過,那夜他送我回到家門前,我看他整夜都心不在焉,便問他到底怎麼了。他嚥了一下口水,深呼吸之後拿出戒指,鄭重地說:你願意以後跟我一起生活嗎?」
光嬸頓了一頓之後續說:「他從不說花言巧語,但答應我的事一定會做到。那天我要他答應不能比我先走,他只是搖搖頭,對我說了三個字。」
我看著光嬸遲暮卻依舊閒雅的面容,她的眼眶早已紅了。
「『謝謝你。』那天他這樣對我說。」
***
說完以上的故事,我把寫滿致辭的稿紙對摺,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早已在心裡排練了千百遍。
「光伯雖然不識字,卻教會我如何寫情書:不要說別人說過的話,不要寫你做不到的事。寫情書的正確方法,是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表白。文雯,你願意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嗎?」
文雯披著一身純白嫁衣,在台上泣不成聲,她點點頭,對我說了三個字: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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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轉po別人的文章,但這篇文章是我前同事的親身經歷,其中有兩個點,我想讓大家了解:
1、前置胎盤的可怕—
經歷過前置胎盤的媽媽都知道,生孩子真的是冒生命危險,因為生產過程可能大出血。古代常有產婦難產血崩、99%都是因為這個,但以前哪知道什麼胎盤不胎盤的。很遺憾的是我這胎也是前置胎盤,加上早發性宮縮,更加劇出血機率。而我這位同事又是前置胎盤中、最棘手的「植入性胎盤」,雖然最後她失去了子宮,卻平安的保住自己和寶寶。
2、妥善醫療的重要性—
如上,雖然她失去了子宮,但生產過程並未大出血、且母子均安,是因為她找到了好的醫療院所與醫療人員,我也是。因為屬於可能早產又前置胎盤的高危險妊娠,我一定要到安胎經驗豐富並設有早產兒加護病房的醫院產檢,因為若有任何狀況,醫院有血庫、媽媽不用擔心輸血問題,而孩子即使早產也能立即獲得照料,不需轉院。這在需要分秒必爭的救命時刻,真的很重要。但現在衛福部打算修正醫療糾紛相關法案,裡面部分內容在醫界和許多資深醫療記者眼中(包括我在內),認為不盡完善及合理,可能會加重目前已經很辛苦的醫療人員的心理和實質壓力。日後萬一形成重症病患沒人要、病情複雜者變成人球的狀況,絕非病患之福。希望大家可以點進文章中所附連結看看、這些醫界朋友的主張。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或許各不相同,但多聽多看,是有助我們對事情能更深入理解的最佳方式。尤其醫療、更是與我們每個人都切身相關的,與其關心一些事不關己的八卦,不如來看看,我們的政府正準備修哪些法、以及打算修成什麼樣。
文末,還是要謝謝所有醫療人員。或許新聞中有時會看到少數不適任人員做出不適當舉動(我自己也碰過),或鬧出醫事糾紛卻死不認錯的醫療院所,但我相信絕大多數都是認真做事的人。醫病不該是對立的,而該是站在同一線的喔!
因為第一版有朋友提醒我分享的方式會讓大家幫我分享時看不到我的文字!所以我重貼ㄧ篇,並將原本的隱藏。請大家原諒媽媽生第二胎腦力有夠弱……
#堅決反對衛福部版本醫糾法草案
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1563691313891268/
【失去了子宮! 但我得到更多】
如果可以請幫我多多轉發,搶救好醫師們吧!
我是自己碰到之後,才有如此深的體悟!原來有一天,我也會成了一顆醫療「燙手山芋」!
這胎懷孕,是我直到懷孕5個月才發現,且是非常容易早產的「完全性前置胎盤」,並合併了,即便開刀剖腹產,都還有7%死亡率的「植入性胎盤」。且植入情況嚴重,除了胎盤像樹根一樣深深長進我的子宮之外,胎盤還貪心的,不斷的伸出、延展、想侵略擴大它的地盤,最後甚至侵蝕了我的膀胱,而我可能因此在手術過程中或後,因胎盤無法即時從母體剝離,出血不止而死亡!
第一時間知道這樣的消息,震驚、難過、天天哭泣。最放不下的,莫過於我的第一個孩子,二寶妹。
每當她用稚嫩的聲音叫著我媽媽或朝我跑來,我總想著,要是她知道我為了想給她生個伴,卻意外不能陪她長大,……「她會恨我嗎?會討厭弟弟嗎?」,她才兩歲不到,對我能有多深的印象,有一天……「會忘了我嗎?」
當時的我,簡直無法面對自己的女兒,我深深覺得虧欠、愧疚!
後來透過多方打聽,才知道最有機會救我命的醫師,就是名醫 Jin-Chung Shih(施景中),但名醫人人都想看,掛不進他的診只是其中一個困難,心中也還隱約擔憂著,就算掛進了,他願意收治我嗎?
是啊!如果我是醫師,為什麼我要醫治這樣的病患?
第一,我是重度的植入性胎盤病患,因健保實施的DRG制度「論件計酬」,簡單的case、難搞的case都收一樣的錢!光是為了幫我開刀,就必須要出動婦產科、泌尿科、新生兒科、影像醫學科(吸收著輻射線,幫我進行氣球栓塞手術)、麻醉科(一般手術都要麻,但麻我這種病人可是特麻煩)等科「聯合」在開刀房為我會診,但健保願意給付的費用,卻只是和輕症者相同,換句話說,收我這種人,只是多收多賠!
第二,任何手術都有風險,但我這種卻是明擺著的「高」風險。沒開出問題來,歡歡喜喜說聲「醫師謝謝你」便出院去;若開到死亡,就算病人本身不追究,誰敢保證家屬就此「一了百了」,提告興訟也不是少有的事!
再加上我是額外轉來的病患(人家不要的、不敢收的),我當時一直在想,到底有什麼理由,要讓施p要收我?
幸好這一切都渡過了!
施P不但收治了我,還擔任起心理醫師的角色,要我「別怕」,讓我順利撐過了剩下的姙娠期,並在他的奔走下,匯聚了數科精銳醫護擺開超大陣仗為我開了個平安的刀!
感謝的人還有很多,後續還有很多心情想書寫,但我真的很希望以我親身經歷呼籲,請大家正視健保諸多不合理的「問題」!如同這次健保局又想推出、自以為「好貼心」的爛法案,其實卻是可能促成更大的醫病對立,這絕不會是你我想要的!
如果這些滿腔熱血,總是逆著天幹的好醫師,我們都擺爛而不去保護,等到需要的那一天,誰來保護我們,像這次施p守護著我一樣?
醫病關係惡化的惡果,也許不在眼前,但不能保證接下來,你我或家人都不會碰到……!一起來關心「變形的健保」吧!
可以的話,請大家也幫我多多轉發此連結!本來只想寫一點,有感而發話又多了……歪腰
不過剛剛真的有點邊寫邊哭欸,但真開心我是活著寫完它的♡